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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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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清并未将自己哭哭啼啼的事情说出来,他嫌丢人。
朱展庭一直静静地听,端庄冷漠得像尊佛,甚至比无尘还要冷上几分,相较之下,局外人兰心已经泪流满面。月离和歧夜也有所动容。
天色已晚,孩子们大声啼哭,显然是饿了。月离和兰心忙去端羊奶。
朱展庭抱起一个搂在胸口,见齐世清局促地朝他伸出手:“给我一个吧。”
他颔首。“多谢。”客气得就像不知道是他的孩子。
“依你所言,”他边拍着孩子的小胸口,边道,“从始至终我们之间,都是一厢情愿。我不知道你爱我,你也不知道我爱你,当然,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爱过你。”
齐世清倏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道:“阿光,你这是何意?”
朱展庭不答,继续道:“你甚至都不知道你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不论是身体还是心里,只凭你自己对我的感情,就想将我绑回去。抱歉,恕我无能为力。我了解自己,我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一旦动了,便不会轻易放手。想来你定是让我失望透顶,我才会离你而去。不过当时崇山族规在前,也不排除我是为了保护你。”
冷静,理智,置身事外。齐世清的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是堵了几百斤的石头,压得呼吸浊重,喘息不宁。“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么?哪怕一点点也好……”
摇头。
眼看着齐世清双目发红,濒临崩溃的模样,歧夜忙安抚道:“妖医说了,朱大哥这是妖力衰竭的后遗症,或许过几年就好了,齐大哥你先别……”
“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好了……”他低声呜咽。
晚饭在阴沉的气氛中开席,齐世清几乎没动,只愣愣地盯着朱展庭的房门。不知谁问了一句:“盼青呢?”环顾一周,才惊觉朱盼青未到席。
细想之下,他冲出去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大长老当即扔下碗筷,怒道:“这孩子,又使性子!别管他,我们先吃!”
可直到午夜,朱盼青依然没有回来。大长老急了,灯笼也不提就出门去找,朱展思跟着他去,嘱咐其他人照顾好朱展庭。
朱展庭是何等细致之人,见进门的齐世清面色有异,当即问道:“出了何事?”
齐世清不善撒谎,只能尽量委婉地表示,朱盼青深夜未归,大长老和朱展思去寻了。果不其然,朱展庭急得要下床去找。“是我将他气走的,我必须去找他!”
“阿光,你还很虚弱,他们都去找了,你乖乖等着好不好?”齐世清拽着他哄道。
“青儿倔得很,我怕他出事,你放开我!”他极力挣扎,却挣不脱禁锢,慌乱之下脚下一滑,拽着齐世清往地上倒去。齐世清眼疾手快,一个侧身将人护在胸前,肩背狠狠砸在地上,一声闷响,他皱了皱眉。
胸口相贴,心跳如鼓。朱展庭忽然觉得这个怀抱很熟悉,鬼使神差地不再挣扎。
齐世清轻轻搂住他,柔声哄着:“阿光你别动,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朱展庭全身僵硬,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他的背脊,越抱越紧,越来越烫。不知为何,很想落泪。
半晌,他涩声道:“我要去找青儿。”
“我陪你去。”
齐世清轻轻将他扶起,为他穿好衣裳,披上厚重的大氅和披风,带上帽子,才不放心地扶着他出门。他怕又遇到刺客,想请歧夜护着,不巧歧夜正沐浴,月离便跟着去了。
天上又开始飘小雪,齐世清为朱展庭打伞,自己却落了一身白,月离不忍,为他遮了遮。
雪天本就湿滑,朱展庭又虚弱,走不到半顿饭便觉力不从心,小腹绞痛,额头一层冷汗。发生了这么多事,细算起来,距他生产不过五六日,又不得好好休息,能下地走路已是大幸,此刻冒雪而行,实是胡闹。
他的手死死抵着腹部,脸色煞白,微微弓着身,嘴唇咬出了血也不肯停下休息,齐世清又急又气,弯腰将他腿弯一勾,抱着他继续向前走。月离连忙为他们掌伞,一声叹息散在风里。
黑灯瞎火,找人何尝容易。朱展庭找遍了朱盼青喜欢去的地方,什么树林,酒馆,卖小玩意的街市,河边……有人的地方都打烊了,无人之地阴森恐怖,他又胆小,万不敢去。可朱展庭还是求着齐世清走了一趟,无影无踪。
行至镇外一株大树下,忽见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正坐在树上晃荡着腿。朱展庭大喜,压着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问:“是青儿吗?”
黑影倏地躲入树后,再寻去时,已不见了。
“青儿,快跟我回去。别让我们担心了,好吗?”
远处光秃秃的灌木中一声轻响。月离道:“确定是他吗?”
“应是。”下一瞬,朱展庭手中多了一把伞,月离纵身远去,飞入灌木。忽闻一阵清冽笛声,抱着他的人猛然将怀抱收紧。“你们是什么人?”
黑暗之中,五六名黑衣人将他们围住,手中刀剑在雪中闪出强弱不一的寒光。又一出调虎离山。
他此刻双手受制,若打起来占不了便宜,只能拖一拖,等月离回来。
对方却不给他机会,话音未落便对他发动攻击,一刀一剑狠厉绝情。他只得勉强用腿防守,喘息之间身上已有好几道口子,他却恍若未觉,分明分身乏术,不忘问怀中人一句:“阿光,没受伤吧?”
朱展庭摇头,担忧道:“别管我,你快走!”
齐世清不吭声,暗自忍下一刀,抬腿踹飞一人,心道:月离姑娘,你为何还不回来?
月离未及灌木便听到寒玉笛一声长啸,歧夜传信说朱盼青找到了,让他们速归。她当即回头,却还是让齐世清受了伤。她夺下一把长剑,极快地游走在刺客外沿,锋利的剑刃割开脖颈,鲜血四溅,喷了二人一身。齐世清刹那间拢住怀中人,血悉数落在披风之上,残忍血腥。
朱展庭惊魂未定,脑中轰鸣。有什么景象奋力挣扎,像是要破土而出,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腹中绞痛又起,他闷哼一声,头顶落下焦急的安慰:“阿光别怕,我们这就回去!”
这句话……是不是也听过?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路北上,誓要寻得那盛世繁华。他找到了,一方大湖,峰峦如聚,身旁少年眼含星辰,坚定如山。边关五年,亦师亦友,堕入情网。一朝回宫,荣登大宝,青梅与竹马,终相见。他苦等,痴守,候不来他一句关切。后来啊,他终于来了,在他最脆弱的那一晚,第二次摧毁了他。可他很高兴,因为他记得自己的生辰,他也懊恼,他怕他的道歉,他想要的,是表白。他终是没有等来。他和郡主如胶似漆,在御花园相拥许久,难舍安分。即便知道这是太后的计谋,他还是中计了,他愤怒,嫉妒,无助。轻抚小腹,那里已经有了上天给的礼物,却太过沉重。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着,等他给个解释,哪怕骗他呢,他也留下,给他生儿育女,然后回崇山认罪。可他没有来,等了多少天他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写信时心口的刺痛,迈出宫门时的孤独绝望。他走了十日,离开凉国,直奔崇山。本以为最多半年便能走回去,却不想妖力流逝,身子逐渐连常人都不如。端起堕胎药时,心尖连着手腕一并抖,药到唇边,孩子轻轻一踹,踹碎了碗。
他不敢束腹,怕伤了他的宝贝。忍受着世人讥笑嘲讽的目光,夏日不敢脱外衣,秋日早早披冬装,一步一步,走到南诏。突降大雪,堵死了生路。他不顾腰胯间的剧痛,趁着雪停走入雪地,终于不支,嵌入齐小腿的积雪之中。幸遇贵人相助,死里逃生,又重见日思夜想的面容,死灰复燃。
梦的最后,那人勾唇浅笑,向他招手,柔声道:“阿光。”
夜未央,庭燎之光……
他猛地睁眼,泪水倏忽滑落,沁入枕头,酸了心头。转头,他果然靠着床沿睡着,一只手紧紧握紧了他的,指尖滚烫。
天光大亮,看着像日中。他伸手轻抚他的脸,胡茬青青,疲惫而担忧。只是脸颊亦是滚烫。朱展庭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冰凉的手覆上他额头,烫的可怕。
“陛下!”他急唤,却唤不醒。他只能用尽力气高喊“江公子!月离姑娘!无尘师父!秦姑娘!”
四人闻言,扔下碗筷就冲入屋内,只见他勉力挣扎着要下床,一手仍按紧了小腹。歧夜立刻将他按回去,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发起了高热,快去找大夫!”
歧夜将人背起,迅速冲出客栈,直奔蒲大夫家。
朱展庭惊慌之下顾不得疼痛,精神一松便只觉腹部疼得像是有千万把锤子在砸,千万根针在刺,忍不住捂着腹部倒在床上。
月离忙将人安置好,盖上被子,向腹部渡了层暖暖的妖气,见他面色稍缓才收力。
“朱大哥你别急,先将身子养好。小老头……妖医老先生说你受累又受寒,才腹痛不止,必须好好养着,否则要落下病根的。你可再不能乱来,你出了事,让孩子们怎么办?你这回出去找人回来,又昏迷了两天,齐大哥担心得茶饭不思,我们也跟着心疼。就当是为了他,你也好好护着自己。”
兰心递过一杯温水喂他喝下。他喘了口气才问道:“我睡了两日?”
兰心道:“是啊,齐大哥急得要发疯。你回来时,下身都流血了。”
朱展庭垂眼不语,像是承认错误。半晌又问:“青儿呢?”
兰心撇撇嘴,满脸鄙夷。亲弟弟有多懂事,她对朱盼青就有多瞧不起。“他被大长老拖走了,走前在你床边好一顿哭,你二哥哄了许久才止住。”
朱展庭苦笑。青儿从小就骄纵,那时是他说话冲了,才惹得他出走,细算起来,还是自己的不是。
“孩子睡了?”
月离又气又笑道:“你可真是半刻也不愿意闲着。孩子有我们呢,你好好歇着。饿不饿?我去端碗粥来。”
朱展庭点点头,安心地闭了眼。
无尘喂他喝完粥,朱展思又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指着朱展庭的鼻子好一顿骂。“胡闹!你也不看看自己,谁给的胆子大半夜冒雪出门!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活!你这么一闹,灵茧又裂了!好在大哥及时止损,不然!”他猛地拍了一掌桌子,茶壶茶杯颤巍巍一阵响,“你再胡闹,我就不管了!”
朱展庭理亏,低眉顺眼任他训够了,才诚心诚意道:“二哥,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一见弟弟摆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来,朱展思又心软了,几步走上前轻抚额头,叹了口气柔声问道:“可还有不适?二哥方才气急才说的大声了些,头疼不疼?耳朵疼不疼?”
朱展庭温顺得如同一只奶猫,轻轻摇头。“让二哥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朱展思又叹了口气。“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本该捧在手心里,和青儿一般,却不知怎么就生了这幅脾气,万事都爱忍着,看得我心疼。你说你要是生产时熬不过来,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三哥在家都等急了,等好些便回去吧。”
朱展庭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光华流转,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许久颤着嗓子道:“二哥……我都想起来了……齐世清……凉国……全部都……”
朱展思身子一僵,伸手拂去他眼角的泪,无奈又宠溺道:“那也先回去一趟吧,或者,你要先回北边也行,我跟爹说一声。你的嫁妆,我们一定备齐。二哥看得出来,他是个好孩子,他为你受了一身伤,一声都没吭,满心满肺都是你。把你交给他,我们也放心。”他将弟弟护在怀里,像宠着绝世珍宝。
齐世清入夜才回来,他烧得厉害,身上又被划了好几道,腿脚都虚软无力。两个护卫被他安排去调查刺客一事,此刻也无法照料他,四人只得分工,无尘和月离守着朱展庭,兰心和歧夜照顾他。
他一听说阿光恢复了记忆,竟喜极而泣,撑起身要去看他,又想到自己病着,恐传染他,只得忍着思念,安安分分躺了几天。
朱展庭又养了一月。期间齐世清寸步不离,端茶倒水,吃饭喝药,洗头沐浴样样亲力亲为,连剪指甲都不肯让他自己来。夜里孩子哭闹,他哄着,尿了吐了,他换洗,黑青的眼圈下看不出半点抱怨,更看不出一分一国之君的高贵。被他好吃好喝伺候的朱先生,眼看着一天天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常常忽略房中还有别人,大白天便开始说情话,羞得兰心和歧夜夺门而出。
近十二月,天气愈发寒冷,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时。朱展庭终于有了几分力气,准备启程回宫。
护卫已经查出刺客乃是受甘王指使,分两批,从凉国便跟上了齐世清,打算利用他找到朱展庭,之后弑君夺位,占朱展庭为己有。齐世清已经下旨将甘王收押,迎王后回宫的队伍也到了凉国南境,回宫便是婚礼。
揣着送佛送到西的想法,四人跟了朱展庭一路,好在并未遇到阻挠。到了南境,又受夫妻二人邀请参加婚礼,顺便过了个年。无尘给太后的信里也多了许多有趣的东西。
满月时,王子公主被赐名“齐思南”“齐北雁”,取北雁南飞之意,一南一北,一对璧人。
崇山之事算是告一段落,由于涉及同等级的妖族,月离和歧夜都写了信回禀父亲,均得到了肯定和奖励——一对传音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