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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九死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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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展庭在齐世清的死缠烂打下又吃了些东西,忍过一阵阵愈发难熬的疼痛,半睡半晕过去好几回,晨光微熹时分却还是只开到三指。小老头气得一脚踹翻了一边的小凳,命兰心煎药。
蒲大夫见小辈们被师叔吓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劝阻道:“师叔,都这时候了,你就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别把孩子们吓着了。其他人也就罢了,朱展庭吓着了可不好啊。”
小老头哼了一声,瞪着蒲大夫许久,指着他压低声音道:“你这孩子就是脾气好!好了好了,给我端碗水。”
朱展庭已经没有力气喝药,只能机械地吞咽,眼皮重得看不清眼前人。小老头见状对齐世清道:“孩子他爹,你喂他喝。”意思已经很明显,齐世清却突然红了脸。虽然他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了,可两人却从未亲吻过。孩子的到来也只是意外,昨日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阿光有了孩子……
“害什么臊!人你还要不要了?”小老头一看他扭扭捏捏,不由大怒。
齐世清眼中升起一股决绝,拿过药一口气喝了半碗,对着朱展庭的嘴俯下身去。
催产药见效很快,腹中翻滚着的绞痛猛然加剧到他所不能承受的地步。“啊——”他痛得神志崩溃,模模糊糊间还能感觉到腹中有什么东西顶着胯骨,拼命向下行去。骨骼寸寸裂开,血肉撕裂,将他的生命也撕开一个豁口。他突然诡异地笑了笑,眼中的光熄灭了。
“阿光!”齐世清只觉被人生生捅了一刀,惊痛从心尖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都不再听使唤。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所有人。小老头愣了一下,一声令下,众人应声而动。蒲大夫掐他的人中,小老头撩开他的单衣,细长的银针一根根没入肌肤,不见滴血。齐世清双手颤抖想给他擦汗,却怎么也拧不干帕子。月离劝他冷静,接过他手中滴水的毛巾拧干,在朱展庭脸上手上轻轻擦拭。朱展庭的脸苍白如纸,嘴唇破裂,部分地方还在淌血,部分已经结痂,整个人已经脱了形,看着有些渗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世清觉得眼前已经开始发黑,终于再次听到了阿光的声音。“呃——”随着一声闷哼,朱展庭终于费力睁开了眼。梦境和现实的不一致让他深陷错愕,他迷茫地扫过四周,目光锁定在齐世清身上。
他突然疯了一般冲齐世清大吼:“你给我走!哈……哈啊……呃……呃啊……你走……你走啊……唔……你快走……我……我不要……见到你……呃……”他极力驱赶他,用颤抖的双手推开他,忽而又掩面躲避,带着哭腔哀求:“我求你……快走啊……你走啊!不要……不要看我……啊……”阵痛加剧加快,他用尽力气才忍住没有破音。他不想在齐世清面前丢脸,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么丑陋狼狈的样子。“我……我求你……求求你……嗯……呵呃……”
“小子,别废话。离孩子出生还早呢,留着力气生孩子吧。孩儿他爹,你先走开,我叫你过来再过来。”小老头板着脸道。他并不知道朱展庭怎么了,但此时此刻,还是顺着这位少爷好。
“可是……”齐世清舍不得离开。阿光这样痛苦,他怎么能离开?是他将阿光害成今日模样,他怎么可以离开?
“别可是了,不想他死就按我说的做。”
齐世清咬了咬牙,依言转身离开。耳中充斥着阿光隐忍的痛呼,像一把钝刀狠狠划开心脏,又像监牢里困住双脚的锁链,另一头系在阿光手上。
小老头将食指和中指伸入宫口探查孩子的情况。感觉到异物入侵,朱展庭又难受地扭动身子,边伸出手想阻止。“不要……唔……不要……我好痛……求你不要……呃……不要啊!不要……”他的眼角泛起泪光,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感到羞耻。
“堵住他的嘴!别咬了舌头!”
月离将一块干净的帕子塞进朱展庭嘴里,他的喊叫立刻沉闷下来,更加显得痛苦。“嗯……嗯……嗯——!”他忍不住开始用力。
“好孩子,好孩子你听我说,你现在还不能用力,羊水还没破宫口也没开,你这是白费力气。忍着些,乖孩子忍着一些啊……”蒲大夫在他耳边轻声安抚,替他揉酸胀的腰。他平静了些,无力地喘着气。
他累极,用尽全力也抬不起眼皮,只依稀看见齐世清发红的眼睛,来不及想他是何时回来的,眼一闭,又昏睡过去。
小小的庙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朱展庭身下一片狼藉。
阵痛已经没了间隔,一阵阵像催命的鬼差,无情地将他从短暂休息中拉回。眼前的人面容扭曲,世界在旋转,耳中充斥着轰鸣。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时,孩子适时帮了一把,一脚踹上了他的胃。
“呕……”他歪在齐世清怀里,不及消化的食物悉数吐在了圈着自己的人的外衣上。他想道歉,却疼得说不出来,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抱住肚子,再次将自己缩成一团。
催产药的药效惊人,又磨了他一个半时辰,宫口开到了八指。蒲大夫欣喜道:“孩子,再忍忍,你很快就能见到孩子了!”
朱展庭缓缓动了动汗湿的头,算作回应,喉咙里传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像个孩子般落下泪来。
感到腿间突然蔓延出一股温热,接踵而至的是空前的剧痛,朱展庭痛的全身抽搐,忍不住扭曲了身体。“啊——!呃……”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身下被褥被撕烂,指节因用力而泛着灰白,指尖青紫,已经全然不像活人的手。
月离不敢看他,她怕自己会哭。
“羊水破了!”老头一拧眉惊叫道。“孩儿他爹,你一定控制住他的手。小子和小和尚快过来按住他的腿,别让他踹了我这个老家伙。那位姑娘,你让两个傻大个烧水,你就负责给我们换水,还要洗帕子,这位姑娘,你一定要随时准备好,不能有差错!”
“好。傻小子,我再看看开了多少了,你忍着些,要是疼就喊出来,别难为情。”说着他又将自己长满老茧的手伸入朱展庭体内,引起一阵战栗。
朱展庭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待宰的鱼,被那么多人围着看行刑。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尤其是腰部以下,几乎觉察不到除了疼痛外的任何感觉。腰酸痛得不像自己的,骨骼硬生生被扯开,腹部孩子的踢打和绞痛混在一起,像有千万把刀旋转飞舞着切割他脆弱的脏腑。他已经无力区分白昼黑夜,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有黑影晃动,又似乎是错觉。
羊水流出带来剧烈的绞痛,他觉得肚子似乎要裂开了,忍不住再次失声“啊——!”他本能地扬起上身用力,感觉到孩子下行,所剩不多的神智让他心中涌起浅浅的欢喜,愈发透支自己的力气,跟随本能撑起身体。“呃……呃啊……痛……”他低声呢喃,像个孩子似的有些委屈。
“差不多了,你感到痛就用力,不痛就歇一歇。别说废话,记住没有?”
朱展庭勉强点了点头。他的发丝粘在脸上,眼神迷离,脖子、上身全部湿透,一阵阵地发冷,可这些和疼痛相比什么也算不上。“啊——!痛……呃……啊——!”他拼命拽着握住自己的手,已经想不起究竟是谁,只知道拼命借力。
“看见头发了,再加把劲!”
“好孩子,努力呀!快了!”
“啊——!唔……我……我好痛……啊——!好痛啊!”他挣扎着再次挺起上身,又重重落下,虚弱不堪地喘着气。看不见尽头的苦难总让人轻易萌生死志,朱展庭被产痛折磨了一夜,也不知究竟何时才是尽头,心中不免脆弱,绝望如同滔滔洪水,一旦生出来,便眨眼间将人卷走。
算了吧,让大夫剖出来算了。好辛苦,好痛,不要继续了……他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说不出话。
齐世清的手被朱展庭握紧,已经呈现出异常的深紫色。从阿光的力道来看,他忍受的痛苦绝不是自己能够想象,一想到此,他连呼吸都能牵扯出一阵心痛,只能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阿光……你要挺住……我们还要北行,我答应你的,我不抵赖,你也不要抛下我……阿光,你一定可以的……”不自觉早已泪流满面。
朱展庭怎能听见他的话,他此刻耳中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只能感受到腹中传来的炸裂般的疼痛和下身孩子顶住产口的不适感。他只想尽快结束。“呃……哈……哈……啊——!呃啊——!唔……”许是疼得狠了,突然又有了力气,他颤巍巍地抬起上身,感觉到一个巨大的东西冲破阻碍,下身登时一松。
“头出来了,再使劲!”小老头冲他大喊。
“呃——”他没能再起来,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力。昏昏沉沉间,有人将他抱紧,抬起了上身,他终于借着力,蚊吟似的哼了一声,在小老头的拖拽下娩出了第一个孩子。
“哇……”一声不算嘹亮但用尽力气的啼哭回响在小小的破庙里,所有人都呆住了。愣怔片刻,小老头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兰心将事先准备好的小毯子裹上,抽泣着放到朱展庭怀里。“是个男孩。”
齐世清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春水般温柔地涌进来,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只本能地觉得想哭。
朱展庭虚弱地笑着,难以置信道:“我的孩子?”
“阿光,是我们的孩子……是你生下的孩子……”
小老头对沉浸在喜悦中的齐世清道:“你先松开他,让他歇一歇,还有一个呢。”
齐世清将朱展庭轻轻放下,牢牢握着他的手,轻柔又谨慎。看着苍白虚弱的心上人,齐世清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吻了吻朱展庭的手。朱展庭此刻视线一片模糊,只凭触觉感受到了轻柔的触碰,不禁一愣,心里涌进一湖春水。来不及露出笑意,腹中又是一阵抽痛,他猛地握紧了他的手,难以抑制地痛呼出声。与此同时,出于本能,他仰着脖子挺起上身,只坚持了一个喘息便跌了回去。第二个胎儿不紧不慢地向下钻,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不到一刻钟,又像是过了一百年,孩子突然不动了。他心中一凉,竭力稳住的身子猛地倒了下去,终于力竭,陷入了昏迷。此次昏迷却仍旧不得安宁,黑暗中隐约听到人声嘈杂,不知在说些什么。他费力睁开眼,转了转眼珠,齐世清焦急的脸从一团光不断变得清晰,他的嘴张张合合,就是听不真切。他想问,张了张嘴却只能溢出痛苦的呻吟。“唔……痛……”他感到齐世清突然紧紧反握住了自己的手,两行泪从他眼中落下,看口型似是在说“撑住”?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一只长满倒刺老茧的手缓缓伸入体内,毫不客气地拨弄着不知什么地方,与此同时,腹顶被人狠狠一压,钻心的痛楚自小腹炸开,产口处也像被撕裂般疼到人发懵。
“啊——!不要……不要啊……好痛……真的好痛……唔……啊——”他拼命挺起上身想减轻痛楚,用力抓紧齐世清的手,无法考虑是否会伤了他。痛到痉挛,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去往何方,他只知道痛,无休无止的痛感像条巨蟒紧紧缠绕着他,随着呼吸施下更大的压力,窒息的感觉让他绝望。突然下身微微一松,不知是什么离开了身体,巨蟒渐渐撤离,他又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乱糟糟的吵得他头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下身又传来涨满的感觉,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扼紧了咽喉,他发不出声音。他感到有人将他抱起搂在怀里,温暖的感觉让人昏昏欲睡。有什么滴落在脸上,凉凉的,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无尽的黑暗里出现一个人的笑脸,是他朝思暮想的殿下。他伸出手想去抚摸,却在快要触及时碎成齑粉。
“殿下……”他喃喃道。有人握紧了他的手,在耳边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朱展庭……朱展庭……”不是“阿光”。不是他的殿下……
一阵尖锐的刺痛驱走黑暗,眼前逐渐出现了白光,白光里有张人脸,熟悉的五官,却是陌生的表情。
他哭得让他心痛。
“殿下……”他努力抬起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次不是幻觉,真的是他的殿下。伸到半空的手被眼前人紧紧握住,帮助他触及遥不可及的脸。朱展庭眼角流下泪水,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殿下……我好累……”
“不……不……阿光,你坚持住,我会带你去极北之地,我们还没有见过盛世繁华,是你说的,极北之地热闹极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你撑住,就当是为了我……你撑住,我求你……”齐世清的泪水滴在朱展庭脸上,和他的泪痕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好……你要带我去……唔……痛……”阵痛随着醒转再次发作,朱展庭用力抓紧了齐世清的衣襟,大开的□□撕裂的痛楚并没有好转,依然有什么东西涨满着,撑开伤口,血流不止。
“呃……啊——!”他向下用力,剧烈的痛感让他失去理智,一口咬住了齐世清的手腕,血渗出来,染红了衣袖。
“阿光……你坚持住……”齐世清不动分毫,任凭他将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安抚。
胎儿小小的臀部到达产口时,朱展庭也已濒死。宫缩微弱到令人心惊,疼痛感因此也不再强烈。齐世清将他湿漉漉的头抱在怀里,泣不成声。“阿光……阿光……你坚持住……我们要陪着孩子们……一起长大……我们一起老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阿光……”
“殿下……唔……”朱展庭无力地抓着齐世清的手,眼神没有聚焦,更像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齐世清握紧他,不敢放手。“殿下……我好痛……真的好痛……我没有……力气了……我……我生不下来……唔……对不起……殿下……呃……不……你已经是……陛下了……陛下……我……不能陪你了……嗯……我……我累了……我……”齐世清感到紧握着的手一坠,低头看时,他已经闭上眼没了声息。
“阿光!”他凄厉地呼喊,却没有回应。
蒲大夫顾不上许多,拽住小老头急道:“师叔,再下一次针吧!”
小老头也知道别无他法,换了套银针,一根根扎入各个穴位,与上一次别无二致。
片刻后,朱展庭呻吟着醒来。“呃……痛……又痛了……爹……孩儿好痛……爹……”
“不好,说胡话了。”小老头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滑落。他来到朱展庭面前,拍拍他的脸:“小子,知道我是谁吗?”
“爹……孩儿好痛……”
小老头沉吟片刻,对齐世清道:“你扶他起来,只能让孩子自己出来了。”
歧夜和无尘帮着调整他的姿势,让他上身靠着齐世清,双腿大开半跪在床上,血和羊水顺势沿着大腿往下流,很快便在膝盖处聚了一滩,像两朵妖异的花。感觉到坠胀,朱展庭恢复了些神智,主动将一只手搭在齐世清肩头,另一只手捧着肚子又开始用力。他的手指深深掐入齐世清肩头,齐世清只觉痛楚一直蔓延到心尖上。
下身滴滴答答流出羊水,混着撕裂处的血水晕染了床褥。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随着本能的用力,第二个孩子终于出生。小老头抱着全身青紫的女婴时简直不敢相信,朱展庭竟然真能活着生下两个孩子。
小女婴在体内呆的太久,缺少羊水滋养,此刻命在旦夕。小老头迅速翻过女孩的身子,在她背上适当拍了几下,“哇”的一声,她终于哭了出来。
齐世清泪如泉涌。“阿光……阿光……我们有女儿了……”
“师叔!”蒲大夫突然惊呼。
小老头低头一看,大片血迹正逐渐在褥子上蔓延,由于太多太快,松软的褥子甚至无法立即吸收,任凭粘稠的血液如爬虫般延伸到四周,浸染了朱展庭的小腿、膝盖,还在向其他人扑去。
“不好!血崩了!快放下他!姑娘快!”小老头急得大叫。
月离惊慌失措,好在还记得如何止血,一手放在朱展庭前腹,一手插入后腰,在心里默念咒语,迅速寻找出血点愈合好。即便动作已经很快,朱展庭的血也流了三成,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我好冷……”他颤抖着呢喃。齐世清扑上去将他抱住,恨不得将人藏进胸口,又不敢太过用力,怕弄疼了他。他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却还要强装镇定安抚昏迷之人。“没事了阿光……我在……没事了……”明知他听不见,还是一遍遍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