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拄杖南山

17、疑不知所起

　　歧夜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一片刺眼的光芒。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才发现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穿过窗户斜照在地上。他扶着前额缓缓起身，见月离在不远处的桌子上趴着，还在睡梦中。
　　他努力地回忆昨天自己干了什么，有没有丢人，奈何宿醉后头疼得实在厉害，只记得最后月离放下筷子，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喝酒。
　　他懊悔地轻叹一声，悄声抱怨自己：“我为什么要喝酒？！我是不是有病啊？！”
　　月离听见响动，睁开迷蒙的双眼，抬起头望向歧夜，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你醒了？我去拿醒酒汤。”说着头又栽在了桌子上。
　　歧夜瞟了一眼床头，发现凳子上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浸着一条手巾。他把头探出床外，见还有一个痰盂，盖得严丝合缝。歧夜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又去看月离，见她果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江歧夜啊江歧夜，你是想不开了吗？好端端的喝什么酒？！这下好了，吐她身上了，你这不是找死吗？！”歧夜在心里骂了自己千百遍，正想抽自己几个耳光，月离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身，声音依然低低的，说道：“我去拿醒酒汤。”身形摇晃，显然还未睡醒。
　　歧夜连大气也不敢喘，目送月离打开房门跨出屋去。等到月离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他才忍着剧烈的头痛开始懊悔：“江歧夜你一定是疯了吧？没事喝什么酒逞什么能啊？接下来几天要怎么过，你做事之前不过过脑子吗？！这下好了，给她抓住把柄了，以后怎么奴役你还不知道呢！你还没有反抗的借口！你这不是自作孽吗！”
　　他郁闷地刚想靠在枕头上缓一缓，月离拿着一碗药进来了。：“小二说这是最好的醒酒汤了，你先喝了吧。”
　　歧夜接过碗，憋着气一口喝了下去。他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月离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只说：“我听说喝醉的人会头疼，你要是不舒服就先歇着，我去看看无尘。”
　　歧夜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地问：“你不骂我吗？”
　　月离果然瞪起了眼睛：“你还有脸问！昨天晚上不知道是哪个傻子醉得不省人事，半夜还吐了好几回，拽着我的衣袖不撒手。”
　　歧夜瑟缩着道：“好月离，我知错了。你消消气啊！”
　　月离叹了口气道：“下不为例！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
　　歧夜连连点头。
　　“我先去看看无尘，你就躺着吧，好点了再起来。”月离端起空碗向房门走去。在房门即将关上时，她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对了，你昨天吐在我衣服上了，把你自己的也给吐上了。你记得起来洗了，顺便把痰盂和盆里的水倒了。我走了。”
　　歧夜心灰意冷。他就知道月离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
　　这是他第一次喝醉，不免心惊胆战，生怕落下什么毛病。趁着离午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时，楼下飘来饭菜的香气，他这才发现自己饿了，起身洗漱一番，忍着恶心倒了痰盂和盆里的水，团了团脏衣服，又去月离房里拿了换洗的衣物，拿到客栈的浣衣间泡着，又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忍着头痛去大堂吃午饭。
　　他刚坐下，就见一个穿着不凡的男子笑盈盈地向他走来。歧夜感到很奇怪，自己并不认识他，为什么这个人要冲自己笑？
　　直到男子在他对面落座，歧夜还是盯着他满脸疑惑。
　　“请恕在下愚钝，敢问兄台，我们可是见过？”歧夜忍着怕生的毛病，试探性地问了句。
　　对面的男子依旧笑盈盈的，解释道：“江兄自然是不记得我的。昨晚你喝醉了，我和殷姑娘倒是聊得很愉快。殷姑娘是个十分有趣的女子，我想江兄必然也是个有趣的人，因此今日特来拜会。”
　　歧夜在心里对月离翻了个白眼，脸上还是淡淡的，敷衍了一句：“过奖。”
　　“江兄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吗？”杨希问道。
　　“既然是月离的朋友，就是我江歧夜的朋友。不过……”歧夜打量了他一番，这个人居然长得比他还英气几分，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兄是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倒是说不上，我在想，你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江兄说笑了。在下杨希，敦煌人士。”接着杨希又将自己的情况说一遍，歧夜不时点头，依然兴致缺缺。
　　“殷姑娘说，江兄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我看昨夜她对你的态度，倒是不像普通朋友……”杨希意味深长地停了话头。
　　“这个啊，每个人都这么说。要是她嫁不出去了，我就娶她。”歧夜淡淡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看不上这个男人，明明他的眼睛灿若星辰，鼻梁高挺，浓眉薄唇，脸的轮廓也很坚毅，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这个……殷姑娘倒是没跟我说。真是冒犯了。”杨希惭愧道。
　　“她为何要跟你说，你们才认识多久？”歧夜冷哼一声，接着说，“我知道她傻，好骗，但是我江歧夜可不是傻子，你要骗她，先过我这关。”
　　杨希尴尬地问道：“江兄可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请江兄明言，杨希一定注意。”
　　歧夜喝了口茶道：“没有误会，我就是不喜欢你而已。”
　　“既然这样……杨某就不打扰了。”杨希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走出了歧夜的视线。
　　待他走远了，歧夜小声嘀咕道：“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月离真是瞎了眼。”
　　歧夜吃完午饭，又洗完衣服，已经未时过半。他坐在窗边寻找月离的身影，她却迟迟不来。夏季的太阳十分灼热，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照到了他脸上，烫的像要脱皮。
　　“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是不打算回来了？还是走丢了？”他边自言自语，边关上窗户踱到桌边，手一转掏出自己的琴来，百无聊赖地拨弄着。
　　门外响起嘈杂的推搡声时，屋外已是满天金光。
　　“让一下，让我进去，麻烦让一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来。
　　歧夜原本弹琴弹得心情十分愉悦，一听月离回来了，突然怒火中烧，疾步走去猛地打开房门，一句“你还知道回来”还未出口，就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竟完全没发现自己的门外何时聚集了这么多人，都搬了小马扎坐着，一脸惊愕的表情。
　　“你……们？”歧夜的脸有些扭曲。
　　“他们……都在听你弹琴……”月离的脸也有些扭曲。
　　“弹得好！”不知是谁突然夸赞一声，这群人立刻跟风似的鼓起掌来。
　　突然受到这么多人的夸赞，歧夜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谦虚道:“哪里哪里！各位谬赞了！”
　　还是那个声音问道:“公子弹完了？”
　　歧夜道:“弹完了！多谢各位捧场！”
　　众人纷纷站起来，拿着自己的小马扎各自散去。拥挤的人群中不时还能听见几声赞叹。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月离才跨进屋来。这时歧夜才看见，她臂弯里还搭着他洗的衣物。她此刻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着，边把衣服递给自己，边规划未来的生意:“我有个想法，要是哪天我们不幸被贼偷光了钱财，你倒是可以去街头卖艺，定能赚好多钱！”
　　歧夜恶狠狠地瞪着她，回击道:“我要是去卖艺，能挣多少？自然是你出卖色相去街头跳舞，我勉强给你伴奏才是。至于钱嘛……五五分。”
　　月离一听，皮笑肉不笑道:“江！歧！夜！”
　　一番斗殴后，歧夜被月离拎着耳朵拽到了凳子上。她居高临下，黑着脸怒火中烧。
　　歧夜本想示弱，化干戈为玉帛，却突然想起了她迟迟不归的事，一拍桌子站起来，瞬间找到了底气:“殷月离！你大半日不归，是不是又遇见了什么英俊公子，不舍得回来了！”
　　月离仰视着他，正怒其“造反行为”，听见他质问自己为何迟迟不归，一下子没了底气，但还是强撑着大声说:“你凶什么凶啊！我半路走丢了不行啊！我去也丢了回来也丢了！我能找回来就不错了！你不庆幸自己不用出去找我，还怪我回来的晚！你还诋毁我！江歧夜你是不是皮痒！”
　　被她一通乱吼，歧夜眨了眨眼，讷讷地问:“你……丢了两次？”
　　月离脸红道:“不是该在你意料之中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歧夜！”
　　又是一番较量后，歧夜摸了摸肚子，拉起月离道:“走，下去吃饭！让为兄给你接风洗尘！”
　　月离任由他拽着，黑着脸直哼哼。直到坐在凳子上，她还是不正眼瞧歧夜一眼。歧夜叫来小二，正准备点菜，月离抢先一步道:“不许喝酒！”歧夜自知理亏，连忙迭声答应。
　　等着上菜的空档，歧夜问道：“你可见到无尘了？”
　　月离黑着脸回答：“自然见到了。”
　　歧夜问：“他可好？”
　　月离答：“自然好。邢大爷他们都将他奉为座上宾了。后来的一群和尚都跟着无尘超度邢老夫人呢。”
　　“那他可有休息？可有吃饭？”
　　听到这两个问题，月离一下子将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从歧夜的对面转到右侧说：“我其实就是在灵堂后头往前看了一眼，我怕打扰他。这些事是邢大爷的那位堂兄对我说的，他说无尘从昨天到现在都不曾睡过觉，一直在诵经，用饭的时候也只是草草地喝了几口粥。我瞟见他的脸色倒没什么问题，就是看着有些疲倦。”
　　歧夜默然不语。
　　月离接着说：“那位堂兄说，他会尽力劝无尘休息片刻，毕竟要两天后才下葬。”
　　歧夜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无尘不会听他们的劝告。毕竟他是个做事异常认真的人。”
　　月离叹了口气：“谁说不是。我见他身后还有一群和尚，也跟着念咒呢。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人，他又何必如此固执。我就差一点没忍住出手了。”
　　歧夜摆摆手道：“万万不可。若是他发现自己中途睡着了，必然会自责。若是他知道是你搞的鬼，还会怨你。”
　　月离托腮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又担心他。三天不眠不休，即使只是坐着诵经，也是吃不消的。”
　　恰在这时，小二端着第一碟菜来了。
　　歧夜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边咀嚼边说：“算了，随他去吧。我们就负责在两天后好好伺候他吧。”
　　月离捅他一胳膊肘笑道：“你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歧夜白她一眼，继续吃。
　　很快第二碟菜也来了。端菜来的却不是小二，而是一个很招人厌的人——杨希。
　　他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将这碟小炒放在桌子上，向月离和歧夜打招呼：“我们又见面了。”
　　月离笑着说：“你还不去祝寿？”
　　杨希道：“家父还未过来，我要等他一起去。”
　　月离见他依然站着，觉得有些不妥，便道：“坐下一起吃吧。”
　　歧夜心中不快，望着别处幽幽地说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杨希尴尬地坐下，歉疚地说：“打扰你们用饭了，真是对不住。”
　　月离摇头道：“他就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杨希道：“为表歉意，我再加几个菜吧。”说着唤来了小二，又加了三道招牌菜色。
　　歧夜自顾自吃着自己的，始终不和杨希搭一句白，筷子也只伸向他二人点的小菜。他不是没看见月离的难堪，也不是察觉不到大腿上的疼痛，他只是不想和他产生任何瓜葛。每次对上他的眼睛，他就觉得全身发毛，就像当年看着腐杨的眼睛一样。这个人太危险了，偏偏月离当他是个宝。
　　歧夜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满脸笑容的月离和假惺惺笑着的杨希，心里十分不畅快。
　　一顿饭早已吃的差不多，杨希依然没有停止话头的意思。歧夜心中一股邪火窜上天灵盖，没好气地问：“你吃完没有？吃完就陪我出去走走！”
　　月离终于看向他，相比责难，眼中更多的是困惑。
　　她匆匆道了歉，又被歧夜拉着匆匆离开了客栈，连给他一个歉疚的回头都来不及。
　　走在繁华的夜市中，月离难得没有对歧夜发脾气，反而担心地问：“你今天怎么了？为何如此奇怪？”
　　歧夜只顾往前走，没好气地回答：“我没事。”
　　月离以为他是头疼导致心情不好，也没在意，跟着他继续向前走着。途中见到一家成衣铺，铺子里挂着一套精致的舞裙，月离不由得停了脚步。
　　走着走着，歧夜发现叽叽喳喳的人不说话了，转过头见她停在一家成衣铺前，痴痴地看着什么。他不耐烦地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是一条很独特的裙子，虽有七彩，但安排得当，不仅没有让人眼花缭乱，反而有一种高贵的美感。
　　若是在平时，他定会二话不说掏出钱袋，但今天却没有这个心情，蛮横地拉起月离的手腕，转身欲走。
　　月离拽住了他，满眼期待。
　　“你又不是没衣服穿，何必为了不值当的东西乱花钱！”
　　月离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责难噎住了，鼻子一酸，甩开了他的手，径自朝店里走去。
　　歧夜很想甩自己一巴掌。
　　月离穿着样品出现在歧夜眼前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条裙子就像是为她专门做的，除了她，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穿出如此美丽的样子。
　　此刻的歧夜已然呆滞。但月离却刻意不去看他，只是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看着还不错，自己的眼光就是好，她不禁沾沾自喜。
　　趁着月离去换回衣服的空档，歧夜悄悄向老板交了定金，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月离换完衣服，向老板提出要定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老板笑着说：“已经有人交过定金了，姑娘请跟我来，让老婆子为你量量尺寸。”
　　月离心头一暖，不觉笑起来。
　　走出成衣铺，见歧夜依然黑着脸站在外面，她做出一副讨好的表情，主动牵起他的大手：“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哼。”
　　月离晃晃他的手，追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莫不是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
　　“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考虑考虑要不要改。”
　　“你！”歧夜的邪火早就熄了，他就是趁这个机会摆摆架子，让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得个教训。
　　“你不打算说么？”月离渐渐退去嬉皮笑脸的样子，皱着眉问。
　　歧夜看出了她的担忧，并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顾虑，冷静道：“月离，你离那个姓杨的远一点，他不是好东西。”
　　月离诧异地抬头看向歧夜，却见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直觉。”
　　原本以为会等来月离的冷嘲热讽，没想到她却应了一声：“好。”
　　“你这就信了？”
　　“难道我信他吗？”
　　歧夜终于露出笑容，如释重负地把月离搂进怀里，像宝贝一样护着。
　　月离挣扎着道：“江歧夜，我还没嫁不出去呢。”
　　“我也没说要娶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