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传》澹容

168、第 168 章

　　烛烈在穆德殿等我，季通带着所有人退得远远的。
　　来之前，我便在路上将思路慢慢整理清楚了。
　　就如我所想，当年的烛烈太过年轻，又被越皇后离世的噩耗沉重地打击到了，急怒攻心之下，根本调查不出什么实情来。等到他坐稳了江山，有了更多权势与实力，见识经历成倍增加，对越皇后之死的怀疑越来越重，暗中调查起来恐怕会容易得多。
　　做过的事情就会留下痕迹。彼时的齐景云年轻气盛，手段稚嫩，还不是内廷真正的主人，多少会露出些破绽来，即使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足够让宫廷之人了解许多。
　　烛烈看了看我的脸色，淡然道：“许嬷嬷死了？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就是怕你会胡思乱想。”
　　这世上，但凡天子想要知道却不能知道的事情，或许有，却不多。
　　“我知道了，哥哥意下如何？”我干巴巴地问。
　　烛烈沉下了脸。“那年你在漾碧池失足落水之事，你可还记得？”
　　那是导致我身体变弱、不能正常长大的缘由，我自然记得。
　　“韫庆动手抢你的羊脂团龙玉佩，才害得阿九失足落水。小儿争斗就罢了，可韫庆完全被齐氏教坏了。”烛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冷冽。
　　母亲心怀怨怼，久而久之她的情绪、神态、思想都会影响到自己的孩子，潜移默化中，韫庆也学会了怨恨抢夺了她父爱的九皇子烛熙。
　　“我在那一刻便明白，内廷实在太危险了。”烛烈淡淡道，“我经常在外奔波，无暇照顾你，只有阿姐才是唯一可靠之人。”
　　“朝廷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年我一直追查与阿母有关的事情，拖到如今也没有给阿九一个答复……对不起。”
　　内廷与前朝，是两种不同的战场，烛烈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亦有被其掣肘之时。齐家不能动，齐皇后不能无缘无故被废，年幼的九皇子体弱多病，如果不好好保护，说不定会步上当年越皇后的后尘。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齐家更是底蕴深厚，不可小觑。雍州夏家还未解决，哪里能够解决齐家之事呢？
　　我太明白烛烈的心思了。
　　我低声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是哥哥。”
　　烛烈默然不语。
　　我能够说什么？指责他自私自利，为了江山社稷连我生母的杀身仇人都可以和平相处？还是向他道歉，因为没有他的呵护我也活不到今日？
　　他是烛烈，是烛烈。是我记忆中存留最早的一个名字。
　　我从未见过越皇后一面，可我此生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与烛烈有关。
　　我已经失去了敬训，我只有烛烈和百里炽繁了。
　　我听到自己身体传来轻微的破碎声，仿佛有很重要的东西片片破碎，无法弥补。我看着烛烈，摇头叹息。
　　“哥哥行事固然稳妥，这世间之事却并非事事都能如哥哥所愿。否则，当初沈丽居为何会有那南柯一梦？”
　　沈丽居的举止虽然异想天开了一点，可做的那梦却非全无来由。如若当年越皇后之死没有被揭开，齐皇后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来害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亲王。
　　毕竟，天底下形形色色的毒药很多很多，不是吗？
　　烛烈脸色蓦地变了。“所以齐氏还是一直病着比较好。”
　　所以，这就是夏瑛妃得宠之后，齐皇后病情反复的真相？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难怪哥哥总说，你和百里是一路人。”
　　一样的重情重义，却又一样的冷静决绝。
　　烛烈一窒，沉声唤道：“阿九……”
　　“算了，我不想听。”我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不想让英明睿智的雍宁帝因此动摇自己的帝王之心。身在宫廷，我能够理解烛烈所有的身不由己，可心底隐约有些恐惧，烛烈对有杀母之仇的齐皇后这么多年都敷衍得滴水不漏，万一我死在齐皇后手中，他是否也会那般隐忍？
　　我害怕。
　　“最近内廷很多事情，我想，还是去扶荔行宫住一段时日散散心，哥哥如果有空，就到长福殿来找我罢……”
　　我在门口停了停，没有等到烛烈的回答，便直接离开了。

　　长福内亲王触怒天子，被勒令禁足于扶荔行宫反省，是景佑元年初春之事。
　　内亲王的仪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没有激起点滴浪花。因为今年春闱放榜结束，正是学子们蟾宫折桂、跨马游街的时候，整个京城都兴致勃勃地等着殿试的结果。
　　雍州学子夏昀夺得探花，被雍宁帝夸赞“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殿试之后入翰林院做了上书房侍读学士，没多久，便被擢升为五品户部主事，以如今夏瑛妃风头正劲的势头来看，他显然前途无量。
　　内廷中，病了大半年的韶德妃养病，齐皇后养病，琰妃称病……唯独瑛妃风华正盛，独占鳌头。据说，瑛妃听闻自家三哥夏昀只做个小小的五品京官，有失颜面，和雍宁帝撒娇了一番，夏昀立刻升为户部员外郎。
　　天子为博嫔妃展颜一笑而随意处理官员升降大事，这不是好兆头。明眼人暗暗心惊，却无人敢质疑反驳。
　　至于被流放出宫的长福内亲王……我无辜地表示，我只在扶荔行宫待了一日便转回了宵游宫，压根就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敬侯去了塞北，宵游宫由百里深泽主持大局。百里深泽请求我搬去飞华院小住，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便答应了他。
　　我坐在百里炽繁常用的那张紫檀书案后，随手翻翻堆放在案头的书卷信件，从乌木笔架上取了支笔，随意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和百里炽繁往日的笔迹一模一样，忍不住唇角微微上弯。
　　百里深泽看着年轻稚嫩，不想做事颇得百里炽繁的风范。我住飞华院，一来此处防卫极为严密，比住长福殿更安全，二来宵游宫有何风吹草动，百里深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告知我，顺便让我代替百里炽繁，批阅一些必要的卷宗。
　　毕竟，宵游宫的主人可以一时半会玩失踪，若三年五载不露面，迟早令人生疑。百里炽繁的笔迹向不外传，我也是在长福殿住了许久才临摹得七八分相似，拿来哄哄不知情的外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