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杜若》老城过客

6、第六章

　　深夜静寂，城里不闻人声，常有阴风卷地，浑浊诡谲。轻华进来就有极其不舒服的郁滞感，体内的灵力运行不畅，大大压制了她的力量，浓重的妖气中能量杂驳不纯，让人觉得很恶心。她紧了紧手中的剑，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小心前行。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片漆黑，街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外面明明颇为明亮的月色丝毫也没有照进来，只有几处街角挂着几只陈旧的灯笼，破个口子，有脏污的蛛丝在上面虬结，从里面透出风雨飘摇的亮光，缥缈森黄，看起来只起到了制造阴森气氛的作用。轻华浑身戒备，在经过一条小巷时，忽然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从对面街道上跑过去的声音，她立马跟了上去。

　　杜若从黑峻峻的建筑之间察觉到一丝颇为熟悉的气息，心神一动，本想直接前往妖怪老巢，此刻改变了主意。

　　穿过巷子，空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街道上无端端刮起一阵风，中间夹杂着几声细微却缭乱的怪叫，细细的，却尖利，似笑似哭，余音长长，幽荡在空旷的街道上，听来极其抓心，很是瘆人。轻华心神镇定，伸手感受了风向，找准一个方向跟了上去。

　　追到一个街角，黑黢黢，死静，无人，走了几步，又闻脚步声，这次颇为杂乱，根本听不清楚是几个人，轻华屏息静气，握紧剑柄，身形极快地转过一个转角，长剑铮然出鞘，本以为十拿九稳却扑了个空，心里一个咯噔，心知此人实力必然在她之上，瞬间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又有风从某个方向吹来，与方才的试探惊吓不同，这回凌厉许多，狂肆怪叫尖利刺耳，直击耳膜，就在人耳边响起似的，震得脑子阵阵剧痛。声音攻势最忌心神不宁，若是轻华抵挡不住，顷刻间便要被夺去心神，受人控制。

　　轻华不敢怠慢，连忙闭上眼睛，体内灵力快速运转以隔绝外界一切骚扰，少顷仰天长啸，密集的声波蕴着灵力，破坏了对方的攻势。

　　顿时风止。

　　脚步声再起，轻华没有迟疑，提剑跟上。

　　时有时无的脚步声响了一路，仿佛指引似的，引着轻华来到了一处巷口前。

　　这条巷子里却不是黑黝黝了，大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明晃晃红艳艳的光，染尽整条巷子，荼蘼软红，人间至诱，很有颓靡堕落之感。与别处不同，此处人声鼎沸，靡靡之音，浪声笑语，是什么地方，不言而喻。

　　轻华皱了皱眉头。妖气，浓郁得肉眼可见。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道：“你进去啊。”

　　轻华转身，一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公子，青衣素扇，双眸含星。

　　杜若轻轻啊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

　　先前她觉得熟悉的气息便是从这位小公子身上传来，纯粹的仙气，这是位……嗯，女扮男装的小仙君。

　　杜若心道，此事果然异常，连仙都惊动了。

　　轻华也看出了她的身份，稍作思考，道：“方才，是你？”

　　小仙君道：“我总要试试你的胆量和实力，若你方才不敌，我便叫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此我等一下动起手来，也少一个累赘。”

　　“你能对付那妖怪？”

　　“对付妖怪有何难？难的是这里的百姓。这青州城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聚妖阵，这个阵不破，那妖怪就杀不死，全城的百姓都是那妖怪的养分呢，若是就这么去找他，等他死了，青州城的百姓也死光了。”

　　轻华沉默一会儿，道：“如何破阵？”

　　小仙君用扇子往巷子里一比，勾唇一笑，眼中似清风霁月，仿佛眼前场所不是糜糜销魂窟，而是九天瑶池：“敢不敢进去？”

　　一步天堂，一念地狱。

　　踏进巷子的一瞬间，在巷口时听着还很遥远的人声即刻纷杂入耳，近在咫尺。花楼门户大开，妖娆的花娘一摇三摆，穿的是大红大绿，轻薄纱衣，画的是迷媚的眼，脉脉含春，手中的帕子一阵一阵地摇，香风阵阵，透骨销魂，口中哝声娇笑，魅惑天成，“奴家深夜寂寞，官人……来陪一陪奴家嘛……”

　　“奴家身子冷，官人来为奴家热一热身子……”

　　轻华和小仙君走过，耳边皆是淫词浪语，入耳声声都是蚀骨销魂，不由得面上不虞。此处灯火绚糜，真真足以诱人在此醉生梦死。

　　小仙君道：“进去看看。”

　　楼中有花娘，自然有嫖客。

　　调笑的，挑逗的，对酒的，还有直接上手剥衣服，四处乱摸的，男男女女左不过都是这么回事，道德伦理纲常，约束得狠了，心里的私欲冲撞，咆哮，狂肆得恨不得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轮过一遍，让世人清楚，人性本恶，偏偏一面贪生怕死，一面道貌岸然，遮遮掩掩脚步急促，进入青楼立马把外衣撕得思缕不剩，人人都化身为兽，管他什么世俗，门一关，自成世界。这些人的表情，一脸迷醉，面色泛黄，眼下一片青黑，展现人前的都是自己最丑陋的面目，人人皆如此，习以为常，一看就知道精气所剩无几，马上就要被吸干了。

　　轻华忍住呕吐的冲动，道：“这些……都是人？”

　　小仙君脸色也很不好看，“自然。”

　　“青州城里还有这么多正常人？”

　　“谁说这是青州城的百姓，你可是忘了皇帝派过来的兵将了？”

　　轻华轻抽一口气，小仙君指了指某个方向，“瞧见没有，那个，就是他们的将军。”

　　轻华看过去，果然见到那日在街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秦将军，那日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这才几天，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眼睛迷蒙不清仍趴在一个花娘身上不停地耸动，轻华只看了一眼，只觉胃部翻涌，酸气一阵一阵地往上冒，终于还是忍不住跑到门口处吐了出来。

　　扶着门框，手中一方丝帕掩着唇，眼中一片冰寒之色，难怪，难怪。那日逃出来的汉子说，秦将军已经投降，在这样的诱惑下，怎还装得下家国大义，黎民百姓！

　　“聚妖阵以活人来驱动阵眼，此地，便是阵眼所在了。”

　　“这花楼？”

　　“不，这些花娘。”

　　小仙君手中以扇为剑，挑了一个花娘的喉咙，一声凄厉尖叫响起，仿佛一个信号，方才还对她们的到来恍若不觉似的一群人，瞬间面目狰狞，青面獠牙，对着她们扑了上来。

　　“她们动了阵眼，妖怪被惊动了，正在赶来。你小心些。”正陷入乱战时，七白出声提醒道。

　　杜若会意，抽身出去，前去拦截那妖怪。

　　外面夜色深重，冲天的妖气疾速赶来，杜若躲在暗处，果然如那汉子所说，妖怪确是化作了一个蓝袍道人的模样，面白无须，长发迎风，很是阴柔，杜若看得分明，这个妖怪眼中黑红，是化魔之象。

　　杜若缓缓抽出长剑，气息收敛，对七白道：“他的气息很奇怪。”

　　“嗯。你要小心。”

　　杜若冷笑一声，现身出来也不废话，直接对着妖道一剑刺去。

　　妖道反应极快，身形急退，躲过杜若的攻击，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她：“你是何人，为何坏我好事？”

　　杜若一句话也懒得说，逼上前去，连连攻击。

　　妖道手中拂尘一甩，与杜若缠斗起来，看出杜若眼下修为高却灵力不足，忍不住贪意大起，口中冷笑道：“我修炼至今，还没遇见过一个仙人，吞了你，想必能令我功力大成。我与你本井水不犯河水，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就笑纳了！”

　　说着身形后退，手中打了个颇为奇怪的诀，也不知是什么功法，城中妖气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杜若感觉到其中非同寻常的力量，眉头一皱，七白就道：“小心！”

　　妖气聚拢成印，妖道运着手诀，朝杜若推了过来。其中的力量有种诡异的狂暴，以杜若如今的状态来讲，要是被打上，不死也重伤。

　　杜若躲得快，攻击却直追不止，正狼狈闪退之时感觉被人拦腰一览，撞入谁怀里，身前有人划下一道防御，消融了妖道的攻击。

　　她抬头一看，白衣华服的神君高冠长发，仗剑而立，现正低头看她，“可曾受伤？”

　　“容泽？”

　　“是我。”

　　“你疯了吗？”杜若连忙从他怀中退出，忍不住指责：“你不知道自己——”

　　容泽见她无碍也不再看她，长剑对着妖道一指，口中道：“解决了这个，我们再说其他。”

　　杜若咬牙，看着已经斗在一处的两人，提剑也迎了上去。

　　那边轻华两人还在清理阵眼，杜若和容泽便拖着，并不将人打伤，只等轻华那边完成。

　　有容泽相助，妖道气势大减，动作越来越焦躁，偏又脱不得身，攻势一阵比一阵凌厉，时间拖延过去，妖道明显感觉自己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减弱，直至阵眼完全被破坏，忖度眼下局势，心知青州的局已经不成，要从这两人手上逃脱更是不可能，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条命，只能铤而走险了。待到轻华和小仙君的身影刚刚出现，他即刻抓准时机，拂尘一扫，向她们二人抓去。

　　拂尘到了轻华两人面前有一瞬间的停顿，而后迅速缠住了轻华，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轻华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便受到一阵重创，紧接着被人抵住了脖子。

　　杜若和容泽不得不停了下来。

　　“放我走，否则我杀了她！”

　　轻华受了重伤，见到面前几人，听到这一句也明白了，她被抵着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摇头。

　　容泽和杜若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再动手，却也没退一步，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胶着。

　　那边的小仙君这才反应过来，见到容泽和杜若，思量半晌，忽然很大声，很兴奋似的，大喊了一声：“啊！容泽神君！”

　　听到她的声音，妖道一个愣神，容泽和杜若反应极快，容泽出手如风，捏着诀打过去，杜若身形似电，闪身上前把轻华抢下来，再回头时，容泽已经和妖道短兵相接，看趋势，也就是一会儿的事情，她便转移了注意力，低头查看轻华的伤势。小仙君也过来了，给轻华看了看，道：“伤得有些重，不过不会死就是了，吃了药好好养就养好了。”

　　杜若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冷淡。

　　据她所知，天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小仙君。

　　小仙君倒是不见外，对杜若呵呵一笑，对杜若行了一礼，道：“书落见过神女，我是刚刚才飞升的，神女并没有见过我，我却已经久仰神女大名了。”

　　“刚飞升？”

　　“是啊，没多久。书落生平喜爱游山玩水，观看四处美景，结交朋友，时常不在天庭。不过前段时间长青娘娘的寿宴我也去了。”说到这里书落很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子，“不过书落没有收到邀请，是偷偷去的，看了一眼那番盛况，便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杜若点头，脸色和缓了些。

　　她对轻华捏了个诀，使她睡过去，往天边看了一会儿道：“她的同伴在隔壁的小镇里，如今天快亮了，我要送她回去，你有何打算？”

　　书落道：“我本是游山玩水之时发现此处有异，这才前来查看，如今有神君和神女出手解决，想必能善了，书落这便走了。”

　　杜若蹙眉：“你是无意发现，并不是天庭派下来的？”

　　“正是呢，说来我也觉得奇怪，从天上看人间，分明是太平盛世，这妖怪竟能瞒过天象在人间兴风作浪，倒叫人看不出是何来路了。”

　　杜若一听，连忙对容泽喊道：“留下活口！”

　　容泽即将刺下去的手一顿，正要改换成擒，那妖道听到了这一句，竟生了鱼死网破之心，将全身的力量聚拢，城中顿时妖气翻涌，狂风骤起，看样子竟是要自爆。

　　容泽当机立断，身形急退，一手揽住杜若，一手拉起书落疾速后退，书落关键时刻也不是个含糊的，马上反应过来，道：“不行！他自爆了，城中的百姓就要全给他陪葬了！”

　　说着挣脱容泽，瞬间打出一个极大的防护罩，往地上一扣，容泽已经来不及拉她，同时，巨大的自爆声轰然响起。

　　杜若在一瞬间只得护住轻华，容泽翻身护住了杜若。

　　等了许久，自爆的余波过去，杜若抬起头来，推了推身上的容泽，“你还好？”

　　容泽过了一会儿才有了动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摇了摇头，道：“无事。”

　　杜若稍稍放心，然后连忙爬起来，叫了一声：“书落！”

　　不远处趴着一个青衣人影，半晌举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摇了摇，声音有气无力：“我没事……”

　　她过去把人扶起来，上下检查，有些不可置信，“你离他那么近……”

　　书落缓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随便打了一层防御，谁知道竟然没事，就是那灵力波动太厉害，给我摔得。神女不必挂心，没事就好。”

　　杜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微微可见有些红色的朝霞，如同漆黑的袋子被人破开一线，微曦。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把轻华送回客栈，杜若把她放到宋与门前，敲响房门，然后拉着容泽隐身退走。

　　书落已经和他们告辞，杜若说话也没了顾忌，她看着容泽，神色并不像是愉快的样子，“你一直跟着我？”

　　容泽：“嗯。一直跟着。”

　　看他这副模样，杜若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忽然想起前尘种种，身临其境时不觉得，如今再看如同走马观花，觉得讽刺至极，曾经那样骄傲的容泽，什么时候缺了人跟着了，如今不过短短一万年，这景象，竟调了个个儿。

　　一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杜若来说，却还是不够，她希望的是永生永世，时间尽头，都不要再遇见容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