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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桫椤叩慈悲 ...

  •   此前一段时间,天庭大量兵马都集中在积雷山,塔神没依仗,因此小青才敢直入雷峰塔陪伴白季子。可这些日子,有雷将领兵巡查下界,小青不好太嚣张,因此也不常来了。只是塔神有了撑腰的人,仕林祭塔的时候还能不能见一面,可就不好说了。
      她们运气还算不错,离祭塔只有不到两天的时候,雷将的兵马可算是离了杭州。白季子常年关在塔内,难免憔悴,可她又怎么忍心儿子为自己担心?因此央求小青好歹替她捎个妆奁进来。这天,小青带着妆奁来到雷峰塔时,天还未交五鼓。
      白季子打开妆奁,支起菱花镜,洗面梳头,挽起一个倭堕髻,小青一见便笑道:“姐姐常年不见外人,这样的发髻早就不时新了。来来来,小青替你改挽。”
      用手打散了倭堕髻,小青忽觉那三千青丝早已没了十八年前的柔顺,低下头去,从两鬓拢起发丝,一拨之下,鬓边竟露出一丝刺眼的银白。
      “姐姐!你怎么……”
      白季子面对着菱花镜,也看到了那根白发,只是淡淡一笑:“拔去了吧。”
      小青分出白发来,轻轻一扽,白发落下来,横躺在她手心。
      发由血生。结发为夫妻,发的缠绕就意味着血的交融。可是当年在曹祠挽作同心结的青丝,哪里去了呢?一个幽囚雷峰塔,失却光泽;一个远走天涯,早已剃净。
      小青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还笑道:“姐姐,杭州城人人都说,涌金门边那家桂花油好,我特地去买来。姐姐试试,香不香?”手里的梳子小心翼翼分开发丝,不时地被卡住,用桂花油顺了过去。桂花油的甜香熏得她鼻子发酸,她强迫自己想些高兴的事……心底忽然回荡起一曲小调来,那欢快鲜明的旋律挥之不去: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小青替白季子改挽了一个盘龙宝髻,戴上白玉钗,正要插绢花时,忽然一惊:“哎呀,不妙了,我怎么带的是红绢花?应该带白色的啊!这可怎么办?来得及回去换吗?”
      “罢了,红绢花就红绢花吧。”白季子接过绢花来,对着菱花镜,在鬓边比了比,“也还中看呢。”
      大红的绢花配着乌油油的发,又穿着一身白,倒像是大雪初霁,压低了松烟墨的梅枝,却压不住东风第一枝那点点鲜红。
      然而后来,白季子抚摸着龙泉宝剑独自回想,那天小青无意中带错的绢花,那一抹血红,竟像是命运的某种暗示。
      东风第一枝有什么好呢?醒得太早有什么好呢?等到万紫千红开遍,世人只道乾坤倒转,否极泰来,却怎知还有一枝好花正凋残?那凋残的,正是今日这东风第一枝啊!
      白季子匀开粉面,描眉,画眼,点唇,为了掩盖憔悴的面容特地多擦了些桃花粉。看那菱花镜中,玉貌花颜依旧,若不是手腕上锁链儿响,竟像是从未离开过镇江那间小小的药铺,十八年辛酸过往,都不过是一场梦。
      天已大亮了。外面的状元郎吩咐左右两厢站下,摆开了香花宝烛,敬呈了一片祭文,文质兼美。白季子对着菱花镜又照了照,抿了抿鬓角,扶了扶绢花,这才收起菱花镜,关上妆奁。
      塔神引了许仕林进来。一见母亲身被镣铐,他泪流不止,双膝跪倒。
      “娘!仕林不孝,娘在雷峰塔受苦,仕林一点办法也没有……”
      十八年了,今日里才亲眼看见,当年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文采出众的翩翩少年,白季子一把拥他入怀:“仕林!我的儿!”本来还想宽慰他,却早已哽咽难言,鼻子一酸眼泪便要流下来,又怕冲花了脸上的桃花粉,叫仕林看出自己气色不好,徒惹悲伤,忙用帕子沾去了泪,断断续续地说着:“别哭……别哭……见着娘了该高兴……高兴点儿……”
      小青也在旁解劝,许仕林方才止住了泪。
      许仕林抬头看了看小青,忽然想起她在断桥边教自己法术、赠自己雨伞的事,忙再跪倒:“小青姨母受仕林一拜!”
      “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白季子拦住小青:“你该当他一拜的。”
      “这是怎么说?”小青噗嗤一笑,“你拜你的,我可没有压岁钱给你。”
      三人这才一同笑起来。
      正在各问寒温时,忽然外面一阵香风袭来,祥云落地,法海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季子施礼尊了一声“大师”。许仕林已知道过往,猜出他便是法海,忙恭恭敬敬上前施礼:“大师,许仕林冒昧,求您看在我们一家人骨肉分离十八年……为仕林指一条明路,家母要怎样才能灾消难满呢?”
      “这就要看状元公的诚心了。”
      小青眉毛一挑,法海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许仕林不解其意:“请大师明示。”
      “出了雷峰塔,往西走六十四步,有一棵桫椤树。你若有什么心愿,就跪在树下默念三遍,拜上三拜——此事就看你心诚不心诚了。”
      许仕林大喜,辞了白季子便往外跑去。小青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耍什么花招?”只恐仕林此去有变,忙跟着他出了雷峰塔,就在不远处站着。
      许仕林依言在桫椤树下拜了三拜,满面虔诚。谁知不多时,西方竟一阵香风,梵铃阵阵,两个头陀驾着一片祥云来在半空:“下拜者可是许仕林?”
      “正是仕林。”
      “我佛慈悲,念许仕林至孝,特差我二人收回金钵,释放白季子。”说罢,念动咒语,金钵从雷峰塔内飞出,落入手中,收回袖内。
      有这么容易?许仕林正大喜过望叩谢不已,小青却回头来看雷峰塔,只觉得阴气森森,大为不祥。就在这时,忽听塔内白季子一声惊呼:“大师,你们这是何苦!”
      白季子素来淡然,能令她如此失态的怎会是小事?小青霎时失惊,冲入塔来:“姐姐?!”
      白季子指着头顶:“你看。”两条禁咒在一片浮光中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法海瞥见许仕林已跟着进来了,不慌不忙说道:“状元公,你方才叩头时,一定心有杂念。”
      “什么?心有杂念?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想着母亲早脱此难……”
      “那一定是你身边别的人心有杂念。”
      小青一听勃然大怒:“老和尚,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骂人!”
      “你二人若都是心无杂念,又怎么会激发此毒咒呢?”法海指了指塔顶,“若是再不想办法,三日之内,白季子必化为脓血而死。”
      “什么?!”许仕林惊叫一声,瘫倒在地,一把抱住白季子的腿,“不,娘,不会的!十八年都没事,为什么刚刚见到仕林,就……”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法海冷笑一声,刻意瞥了一眼小青,便要转身离去。
      许仕林顺着法海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想起方才小青对法海那没好声好气的态度,一片疑云从心头飘过,他忙追上去,双脚如同踩在绵里:“大师!大师!求大师明示,怎样才能保住家母的性命?”
      法海冷哼一声:“这也不难,可惜凭你状元公么……办不到,办不到啊。”
      “求大师明示!就算粉身碎骨,许仕林也要保住母亲!”
      “老和尚,你要说便说,不说便罢,休要罗唣!”
      “小青姨母,您……您为什么对大师如此……如此……无礼……”许仕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小青一观此状,便知他心里生疑,顿时如堕冰窟:“仕林,你!你怎么跟你父亲一样,又信了这老和尚挑拨离间?!”手按宝剑怒视法海:“秃驴!你害我姐姐还不够,又要来害我仕林侄儿吗?好,好,好,有什么你冲着小青来!”
      “仕林,这不关小青姨母的事。”一直抬头观察毒咒的白季子这才出言,“这毒咒有两部分,一张佛门的揭帖,还有一张是阐教的符咒。它们彼此锁死,三天之内只要我离开了雷峰塔,就不会有事了。”
      白季子师出黎山老母,又在佛门当过差,故而对佛道两家的禁咒都有了解。可她毕竟不是阐教弟子,在佛门也未入中枢,无论是阐教的符咒,还是佛门的揭帖,她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而看不出其中机理,也不知道这两条禁咒是怎样起作用的。
      法海一听此言,再抬头细看禁咒,果然揭帖被拮抗住了,不由得暗暗心惊——不愧是司法天神显圣真君,算无遗策,果然名不虚传!揭帖上的毒咒本来是下在白季子身上的,只要脱离了金钵,三日之内她必化为脓血而死。杨戬不与揭帖硬碰硬,却用符咒拮抗并锁死,你动不了我的,我也动不了你的,一切只在白季子三日之内能不能出塔。此番看似凶险,其实已经让白季子彻底脱离了佛门的掌控!
      这分明是要保她、救她——三日之内必有人来破塔!
      白季子啊白季子,你积下了多大的功德方有此报?——衣败絮而入荆棘,竟然还能脱身!
      罢了,事到如今,此前的计划也只能作罢了。
      这里只有许仕林想不到那么多,还在大喜过望:“太好了!娘,您快离开雷峰塔吧!”
      白季子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雷峰塔的禁咒是天庭下的,为娘也无法解开。”
      “那怎么办呢?”许仕林想了想,“小青姨母,您能带我上天,求他们放了我娘吗?”
      小青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求小青姨母了?天庭哪是那么……天庭?!”神色一凛,她一把抓住白季子的手:“姐姐,大事不好!天庭,阐教——是杨戬!一定是他出尔反尔!他不仅不想放你,还想害死你!”
      自从哮天犬溜走,小青最担心的就是杨戬反悔——现在她手上没有任何筹码,杨戬若反悔她根本就毫无办法。这些天来,天色稍变她就怀疑仙官降旨,市语微哗她又担心大事不谐,惴惴不安,忧心忡忡,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她越想越觉得,一定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法海一听她这话,心里暗暗冷笑——还骂别人挑拨离间,如今他这最善挑拨的人一句话也没说,都已经放弃计划了,这青蛇自己不也在无端猜疑吗?且看白季子作何反应。
      白季子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见得吧。这里既有佛门的揭帖,又有阐教的符咒。可我与显圣真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就算不肯放我,又有什么理由非害死我不可呢?”
      法海听罢暗挑大指。白季子并没有多聪明,只是她一向淡然,在塔内十八年越发平静,不容易被偏见蒙蔽双眼,自然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置亲外甥于死地?也许是我扣下哮天犬要挟他,他怀恨在心,或者是哮天犬回去挑拨的——近来还有流言,说司法天神要请旨降下天劫,除掉几个妖王,虽说没有姐姐在内,可是谁又能知道呢?姐姐你也说过,善不为官,当官的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哪知道!”
      “罢了,命该如此。”白季子缓缓闭上了眼睛,“既然你做了个投机客,就别怪别人用对付投机客的手段对付你。”
      小青顿足长叹,悔不当初:“都是我轻信了他花言巧语!我怎么能把姐姐的生死荣辱交给别人!早知道我就该拿他上天庭,姐姐也不至于落得个……落得个……姐姐,都是小青害了你!”说着,小青泪如雨下,仓啷一声拔出龙泉宝剑:“既然金钵已除,只有雷峰塔……姐姐,我有一个办法!”
      “青妹?”白季子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所谓的“一个办法”是什么,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抱住她,“青妹你冷静一点!你想想,显圣真君答应了你,会放我出来。现在两条禁咒不是已经解了一条了吗?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来解第二条了。再等等,再等两天,好吗?”
      “姐姐,你就是太心善,太轻信了!”
      “其实,佛门自有妙法不让毒咒发作,白季子也能保住性命……”法海洞若观火,所谓的“妙法”现在已经动不了那毒咒了,只要三天之内有人来破塔,真相便能大白。不过既然小青不知道真相,还在胡乱猜疑,何妨诈她一天是一天?总比就此罢手强啊!法海见小青盯着他打量,压住心虚,不慌不忙道:“小青姑娘,你何不从长计议……”
      “我与你这老和尚有什么可计议的?”小青凌厉的目光直视法海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这里是有阐教的符咒不假,可是也有佛门的揭帖啊——还不知道哪个更狠呢!生死荣辱付与他人,这样的错误犯一次不够,还要犯第二次?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救出姐姐,不消你越俎代庖!”
      “青妹,不可冲动!你要是执意做傻事,姐姐情愿现在就碰死在塔心柱上!”

  • 作者有话要说:  1.反正许仙是出家了,干脆当个苦行僧远走天涯,我也省点事少写点东西。况且马上就是血溅雷峰塔了,我也想不出来许仙要是在这里怎样写才不黑,干脆让他别回来好了。
    2.这里面有个梗。其实早期的戏曲里面白娘子头上都是白绒球,后来有一次梅兰芳演《白蛇传》的时候,衣箱师傅带错了头饰,没带白绒球只带了红绒球,也来不及换了,只好就用红绒球。结果观众觉得红配白比一身白更中看,当时的评论者还盛赞梅兰芳这一创新,于是后来将错就错,白娘子都用红绒球了。
    3.“等到万紫千红开遍,世人只道乾坤倒转,否极泰来,却怎知还有一枝好花正凋残?那凋残的,正是今日这东风第一枝啊!”六十四卦中,天地否,地天泰,所以乾坤倒转当然是否极泰来了。以及这句话其实是化用自黄梅戏《风尘女画家·忽听琵琶诉幽怨》:“你只道春到江南桃李艳,又怎知满树好花一枝残。”
    4.川剧里面小青血溅雷峰塔的原因就是如果三天之内不救出白季子她就会化为脓血而死,但是川剧缺少必要的原因,为什么十八年都没事,许仕林一祭塔就有事了?这里算是解释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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