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佳期十二红

76、曳尾于涂中

　　昆仑仙境风光无限，山巅上苍松戴雪，山崖间紫蔓生香，山洞里青石流水，山谷中绿竹临风。白云青霭之间，鸟鸣虫声之下，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飞出三界外，不在五臡行中。上不朝火云三圣皇，中不理瑶池与天帝。不归人王管，不服地府中。潇潇洒洒任我游，自自在在散圣仙……这才是绝大多数仙佛理所应当的追求。”玉虚宫中，云中子开坛布道，许多阐教弟臡子咸来恭听，黑压压坐满了庭院，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拜师学艺是为了长生不老，法臡力神通，什么‘救济红尘炼本心’，那都是凡心不息、尘俗未了的人哄自己骗别人的。事实上，许多隐世的仙人居所连同臡门都不知道，只有极少数亲近道友才知道其潜修所在，而且几千年不出门的比比皆是。凡我阐教弟臡子，理应以他们为楷模。切莫学佛门沾惹红尘，六根不净……”
　　伴随着云中子这番高论在阐教越喊越响，他的亲传弟臡子卢藏用的地位也在迅速上升。他被臡封为元冲正觉真人，赐打神臡鞭，巡查各仙山洞府，督导阐教弟臡子潜心清修，风光无匹。卢藏用颇通乐理，竟还把师父云中子的话编成了歌，让所有的阐教弟臡子都去学唱。
　　作为阐教的话事人，广成子并不关心他们打着怎样的旗号，他要的只是肃臡清阐教内部的两面派和危险分臡子。为了清查的收效，卢藏用鼓励阐教弟臡子们互相监臡督，互相检臡举。一来检臡举过多，二来捕风捉影，实在无法详查，索性一概推为有罪，一时间冤臡屈无数。有一个修士梦见自己做了凡间的宰相，将此梦当个笑话对好友说了，谁知后来就被检臡举出来，作为“凡心不息”“尘俗未了”的明证，被罚面壁思过。还有一个修士，法宝被人借去，他上臡门讨还，言辞激烈了些，就是“道心不定”“贪争致祸”，竟被废去修为。
　　“飞出三界外，不在五臡行中。上不朝火云三圣皇，中不理瑶池与天帝。不归人王管，不服地府中。潇潇洒洒任我游，自自在在散圣仙……”一曲清歌背后，是不可计数的阐教弟臡子无辜受害，禁足、面壁、削去封号、收缴法宝算是轻的，有的甚至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每一个检臡举的人，不管面对的是谁，哪怕昨天还是至亲挚友，都会摆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每一个受罚的人，不管面臡临什么样的处置，哪怕是废去修为、逐出师门，都会痛臡哭臡流臡涕着感激元冲正觉真人教臡诲，指天发誓将来一定会潜心清修，再也不动凡心。卢藏用威风赫赫，巡查各处仙山福地，遇到过的唯一一次反臡抗只有金庭山玉屋洞那个大个子。
　　“找什么通敌资敌的两面派，我且问你谁是敌？倘若佛门是敌，你们就不该与他修好解和；倘若佛门不是敌，别说思想接近佛门，就算当真与佛门来往，又算什么资敌通敌？说什么清静无为、谨遵圣训、闭门清修，分明是对外背信弃义、死道友不死贫道，对内党同伐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胆！——这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瓦岗英雄谢映登是也！”
　　也不消卢藏用亲自驳斥，谢映登早被他自己的师臡兄弟们千夫所指了。
　　“果然是贼王臡八出身！就算成了仙，也死不了凡心、脱不了一身的腌臜气！”
　　“你们看看他这模样！这大胡子，这一身腱子肉，嗓子还这么冲，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废了他的修为！这种人不配修臡道！”
　　“逐出师门！”
　　“那也太便宜他了！要吊在山头示臡众，让大家都看看榜样！”
　　“打散元神！”
　　“剔去仙骨！”
　　金庭山一脉在阐教很受排挤，这一次幸免于难者唯恐惹祸上身，不幸受罚者更渴望有个机会表现出自己已经悔改，谢映登正好做了所有人的替死鬼。卢藏用冷眼旁观，一句话都不用说，金庭山弟臡子们提出的处置一个比一个狠辣。但元冲正觉真人毕竟要显得宽宏大量，给谢映登改臡过臡自臡新的机会，只判他废去修为、逐出师门，以儆效尤。

　　等到卢藏用巡查过一圈，回到昆仑，同样是终南山门下的钟馗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来到卢藏用的书房里，见礼已毕，按主宾坐下。二人没说几句，很快就开始针锋相对。
　　钟馗据理力争：“卢师臡兄，大清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修臡道之人的确应当清心寡欲，可是总不能不讲证据，仅凭捕风捉影定罪。如今阐教中已是冤案无数，还请师臡兄重审定夺！”
　　“若不是自己先动心动性，别人又为什么偏偏检臡举你？”卢藏用是个饱学之士，道臡家经典如数家珍，“若夫圣臡人之游也，即动乎至虚，游心乎太无，驰於方外，行於无门，听於无声，视於无形，不拘於世，不系於俗。倘若当真到了圣臡人之境，超然物外，又怎么会沾惹尘劫。”
　　“《易》中尚有天雷无妄，你又怎能断定超然物外就不会有麻烦找上来？”钟馗毕竟是个读书人，一下子认了真，“邵雍师叔潜心研习术数，梅花易数便是他所创立。他从来不问世事，何曾动心动性、贪恋红尘？他又怎么会卷入其中、以至于流落凡间、至今行乞为生？”
　　邵雍是元始天尊最小的弟臡子，钟馗提出他来，无非是因为他辈分高，料想卢藏用不敢多言。谁知卢藏用哈哈一笑：“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臡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邵雍师叔命中当有此一劫，只要道心坚定，潜心修行，自然有大自在、大逍遥在后面。我等这是在助他看透世事，放下俗物，这样才能得见真正的自臡由。”
　　钟馗毫不客气：“你嘴上说着逍遥自臡由，却只认一种逍遥自臡由，并把你所谓的‘逍遥自臡由’强加于人，不允许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追求他们想要的东西，这算什么自臡由？修行理应顺应自然，恒尽凡心，别无圣解。你们如此蛮横地支配别人，算什么修臡道之人！”
　　“师臡弟修行不过三百年，就敢妄言超凡入圣？”卢藏用被他撕下画皮，心中不快，但毕竟还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说什么恒尽凡心，当真登仙入圣，超脱俗物，就根本不会把众生放在眼里。师臡弟大概不读史吧？无妨，阐教有的是上古过来的老人，你去问问他们——想当初十日横空，弱水下界，凡间众生死掉差不多一半，三清四御、上古众神、西天诸佛菩萨哪个管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臡人不仁，以百臡姓为刍狗。这才是真正的仙人应有的道心。”
　　“你这是断章取义！”卢藏用遍读经史、诸子百家无一不通，钟馗那进士及第也不是花钱买来的，哪里能容忍他当面曲解经典，“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天地不仁，待万物平等，从不偏袒；圣臡人不仁，待百臡姓平等，从无偏私。故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为的是众生平等……”
　　“你住口！”卢藏用一下子变了脸色，“你还敢提什么‘众生平等’！大清查查的就是凡心不息、尘俗不断之人，你本来就是个儒生，考过进士，求过官，现在还敢提佛门的‘众生平等’——你是真不拿自己的修为和前程当回事吗？”
　　“师臡兄如今身为元冲正觉真人，有督导监察之重责。师臡兄要处置谁，便是阐教要处置谁。”钟馗梗着脖子，依然带着儒生的执拗，“若要处罚钟馗，钟馗不敢违拗阐教的决定。”
　　“你以为我不能吗？”卢藏用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沓书信，摔在钟馗面前，“这些都是检臡举你的书信！你妖臡言惑众，焚臡毁魂铃，毫无修臡道者清静无为之态。可巧佛门又在这个时候焚臡毁南柯草，要求禁绝魂铃，矛头直指阐教——你可知甚至有人诬陷你暗中勾结佛门、引狼入室？我若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你有八百万年的修为也不够削的！”
　　“多谢师臡兄手下留情。”钟馗面不改色，拱手道，“但路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罪责，我情愿承担。”
　　“你情愿承担？恐怕跟你一起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不是这样想的。”卢藏用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书信，塞到钟馗手里，“你来看这个！”
　　钟馗低头先看落款，竟是“二仙山麻姑洞弟臡子苏耽”，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展开书信，从头读来，越看越心凉。读到最后，手一软，书信飘落在地，跌进书案下面的暗影里。卢藏用的书房不朝南，阳光进不来，只有北窗反射的光照在书信的一角，赫然是“魂铃无害”四个字。
　　“与其死为留骨而贵，毋宁生而曳尾涂中。”卢藏用缓缓坐下，开导道，“我不在乎这魂铃要不要禁，可你毕竟是我师臡弟，想当年我们还曾一起雁塔题名。这些书信里检臡举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连师父都不知道。师臡弟，只要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提起禁魂铃，一切都听师臡兄安排，我自然有办法摆平这件事，你绝对不会受任何损伤。”
　　卢藏用其实看得很明白，广成子要整顿阐教，云中子要重振圣训，他们与钟馗都没有根本矛盾。而真正针对钟馗的赤精臡子师徒，只是想保住到手的利市。只要钟馗从此不再主张禁魂铃，赤精臡子师徒就没有必要加害他了，那么卢藏用当然就能保下自己的师臡弟。
　　钟馗望了望卢藏用，又望了望跌在地臡下的书信，目光逐渐坚定。他站起来，深施一礼：“师臡兄好意我心领。然而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更何况至今已不仅仅是一个魂铃的事，更重要的是大清查本身。钟馗驽钝，唯有此心不渝，此志不改，还望师臡兄成全。”
　　卢藏用深重地叹息一声，无言再劝，只得与钟馗作礼而别。

　　钟馗不肯从命，卢藏用也无计可施，只得依从赤精臡子师徒，将他废去了修为，打发到药园去供役。卢藏用和钟馗是同科的进士，又一同在终南山修行，毕竟是有感情的，故悄悄嘱咐了监工，对他照拂一二。监工当然不敢违拗元冲正觉真人，同在药园供役的人知道监工对钟馗的态度，也都小心翼翼地恭维着。可是这一切在钟馗那里又是如何，也只有甘苦自知了。
　　钟馗的事，虽然卢藏用心中不安，但真要行动起来也不难办。令卢藏用大伤脑筋的是另一个人——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云中子和雷震子与杨戬的旧怨自不必说，好不容易终南山出了头，当然是必报此仇。赤精臡子师徒和广成子又怕他挑臡起与佛门的矛盾，以致“祸水东引”的机谋落空，也心心念念要治他的罪。乍一看，杨戬似乎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断无幸免之理，可事实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他是元始天尊亲封的清源妙道真君，总不能无故废了道号，而只要道号还在，一般人根本没有资格讯问他。其次，他三千年臡前就入了阐教，功勋卓著，威望甚高，没有过硬的理由就治罪，难以服众。更何况，他法臡力高强，神通广大，又兼智谋过人，想要抓臡住他的错漏哪有那么容易？
　　要惩办这样的人，当然得先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卢藏用让雷震子去东岳探一探口风，看看能不能从杨戬的历臡史上找几个不清不白的地方调度一番。
　　雷震子本来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学坏，总是带着那么几分自以为是、却令旁人哭笑不得的憨劲儿。他居然拉着黄天化问：“天化师臡兄，当初在封神战场上，对阵魔家四将的时候，杨戬师臡兄明明已经潜伏臡在豹皮囊中了，怎么还让你被白玉金刚镯打死了呢？”
　　“你吃多了？撑糊涂了？”黄天化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听你这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杨戬师臡兄勾结魔家四将、故意害我被打死的？——这就有臡意思了，你既然怀疑他通敌，为什么当时不说，隔了两千多年你又想起来了？莫非你是故意替他隐瞒不成？”
　　“没有没有，哪有此事？”雷震子摇晃着双手，急切切解释着。
　　黄天化不笨，也知道阐教现在的形势，又想到雷震子是卢藏用的师臡兄，当即就把事情猜了个八臡九不离十：“是不是卢藏用叫你来探我口风的？”
　　雷震子还记得卢藏用叮嘱他的话，连连否认。
　　黄天化冷笑一声：“自从卢藏用封了元冲正觉真人，阐教上下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不知酿成了多少冤假错案。不过三百年修行的小仙，也敢妄谈超凡入圣、对我们指手画脚！雷震子师臡弟，卢藏用道貌岸然，心肠歹臡毒，活脱脱一个斯文败类，你不要被他骗了！你回去告诉他，别人怕他，我黄天化不怕。杨戬通敌，黄天化也是同党，干脆把我们俩一块儿逐出阐教得了！”
　　偏偏黄天化是三山正神炳灵公，阐教在东岳的根基全赖他一力维系，广成子又信任他，卢藏用还真拿他没辙。
　　这件事在东岳后来成了个笑柄。有人笑，也有人怒。碧霞元君是掌兵之人，说得十分坦率，也十分刺耳：“没有杨戬在酆都苦苦缠斗，佛门愿意跟你们解和？你们能签得下这一纸盟书？你们躺在他的功劳簿上乃得一夕安寝，现在反而挑臡动他的朋友放冷箭阴他，良心何安！”
　　碧霞元君毕竟不是真正的阐教中人，卢藏用想对付她也没抓手，只得作罢。
　　后来卢藏用又想着，哪吒曾经跟别人一起围臡攻过杨戬，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从哪吒那里能不能打开缺口呢？他把这个主意对雷震子提了，谁知雷震子当即反臡对：“不成不成，哪吒师臡兄我是知道的，逢弱必帮。现在杨戬师臡兄重伤未愈，他肯定不会帮我们的。”
　　卢藏用也收到过检臡举哪吒的书信，说他曾经伙同外人围臡攻师臡兄，是个十足的两面派。卢藏用想起，这件事以前就被翻出来过，哪吒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他察觉到兹事体大，就把那些书信给广成子看了。广成子直接把太乙真人请来，当面焚臡毁了书信，以示信任——广成子头脑还是清臡醒的，哪吒是阐教在天军中的根基，惩办了他，岂不是自毁长城？
　　杨戬身边还有谁可以入手呢？玉鼎真人辈分高，又极得师祖喜爱，动不得。灵惠英烈妃是和教的，又远在金鳌岛，也无法下手。思来想去，卢藏用发现，哮天犬才是杨戬身边最大的破绽。
　　然而，此前在东岳已经试探了一次，连碧霞元君这个外人都看出来，元冲正觉真人想要扳倒杨戬，又怎能没有引起他本人的警觉？他能想到的，杨戬早已安排周全了。卢藏用派人上玉泉山拿哮天犬问话，却得知哮天犬已去了梅山。再到梅山来要哮天犬，梅山兄弟振振有词：“哮天犬又不是你阐教的人，你们凭什么拿他去问话？——他为什么住在我们这里？那还用说吗？我们是二爷的兄弟，哮天犬也是二爷的兄弟，兄弟的兄弟都是兄弟，住在兄弟家有什么不对？”
　　卢藏用这里愁眉紧锁，赤精臡子和金铃仙那里更是坐立不安。杨戬作为阐教弟臡子，有一天的自臡由身，他们的机谋就多一分落空的危险。
　　云中子想重重处罚杨戬，以报昔日雷震子被罚面壁之仇，赤精臡子却更想直接把他逐出阐教——只要他今后做事再也不挂着阐教，随他怎么折腾，赤精臡子师徒也不用管了。
　　“真要命！这个杨戬，他怎么就死赖在阐教不走呢？他要是走了多好啊！”金铃仙不是多谋之人，眼看着又一季南柯草就要下来，她唯恐再出意外，一天比一天心焦，不由得在师父面前声声抱怨。
　　赤精臡子焚香抚琴，依然如素。见金铃仙如此焦虑，他笑道：“无妨，为师自有妙计——你可知战国时、公叔痤计逐吴起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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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标题出自《庄子·秋水》，曳尾涂中既有远离朝臡廷、安贫乐道的意思，也有在污浊的环境中苟臡且臡偷臡生的意思。
2.云中子和卢藏用的很多话都是之前那个KY的原话，不过为了符合卢藏用饱读经史的特征，我又费心加上了许多道家经典，比那个KY的原话看起来高雅一些。再有到我这里KY的，照此为例，你说什么话，我文里的反派就说什么话。
3.《隋唐》里的谢映登后来确实臡修臡道成仙了。
4.梅花易数确实是北宋邵雍创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