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佳期十二红

74、琴心未有涯

　　林默娘领着薛锦瑟和哮天犬上了金鳌岛，她先请多宝道钂人为他们两个安排了下处，然后才由道童引路来到通钂天的丹房前。通报过后，她迈入丹房，却只见除了通钂天之外，玉鼎也在里面。看他们都神采奕奕，似乎是刚刚解决了什么难题。
　　林默娘施礼已毕，通钂天吩咐她坐下。
　　“你带了个凡人来，还是人鬼所生的？”通钂天放下了手里的一本册子。
　　“正是。是我在南阳查云霄五岳神的时候认识的。”
　　“云霄五岳神的事，我老人家都听说了。”通钂天摸了摸胡须，眨了眨眼睛，“我来猜猜——你把那个人带来了，莫非是准备自下而上地解决这个问题？”
　　“佛道两家之间已经剑拔弩张，为防矛盾进一步激化，天庭很难下决心整顿酆都。自上而下不能指望，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发动他们自己保护自己了。”
　　“那你以为他们怎样才能自己保护自己？”
　　“鬼魂资质有限，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只有发挥整合的力量——师父，有没有适合他们的阵法？”
　　“阵法？”通钂天有些诧异，“还没有这样的阵法，不过……默娘，你可要想清楚了。这种阵法流钂到酆都的囚徒中间，万一被那些恶钂鬼控钂制就不好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有没有别的什么人能帮他们？”
　　“酆都在押的鬼魂道钂德本来就不高，指望别人发善心来帮助，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厌倦，这种帮助注定不能持久。靠自己来保护自己，虽然困难重重，但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林默娘仍然坚持。
　　“师叔的担忧很有根据。”玉鼎多说了一句，“作钂恶多端的鬼魂刑期长，别人都刑满去投胎了，他们却总在那里。长此以往，他们可能会逐渐成为所有鬼魂的中心。那些鬼魂道钂德不高，再被他们这样一带，后果不堪设想啊。当年沉香放出的三十万钂恶钂鬼，毕竟是一盘散沙，如果他们组钂织起来，将给三界带来多么大的浩钂劫！我看，这件事还是要慎重为上。”
　　“可是地狱乱象已经不能再拖了。这样的事要是出在凡间，早就天下皆反，万钂民起兵了。穷钂凶钂极钂恶的压钂迫与凌钂辱，从来就是滋生坚决反钂抗的土壤。我们无所作为，他们自己难道不会推出领钂袖来？这样糊里糊涂推上来的人，说不定正是您说的那些恶钂鬼。愤怒的庸众，混乱的思想，来历不明的领钂袖——要是到了那一步，才是真正的后果不堪设想。”林默娘争辩道。
　　玉鼎闻言一怔，觉得林默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由得细细咀嚼起她的话来。
　　林默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地狱在押的囚徒，在道钂德上是站不住脚的，找到他们的污点并放大太容易了，恐怕舆情根本不会计较什么来龙去脉，反而会一边倒地呼唤强钂权不加区分地残酷镇钂压。”
　　——是啊，这又与当年的南郡暴雨、邶郡瘟钂疫有什么区别？
　　“更可怖的是，暴钂行披着道钂德的外衣，甚至都不会有人对受钂害钂者报以同情。那些被残钂害过一次的鬼魂，又要受第二次冤，而且冤沉海底，永无出头之日。”
　　——是啊，真到了那一天，去哪里再找一个当年的司法天神来？
　　“还没到那分上。”通钂天沉吟片刻，“我不是反钂对动员民众，我反钂对的是不负责任的动员、顾头不顾尾的动员、只有破钂坏没有建设的动员。花言巧语把朋友煽钂动起来，遇到麻烦就自己往后一缩；口口声声说敌人天理不容，自己却拿不出可行的办法；没有纲领，没有纪律，做出的事比敌人还可恶——这些都是绝对不行的。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无论是阵法也好，结钂社也好，指挥的必须是我们自己人。成员也要加以鉴别，千万不能让恶钂鬼浑水摸鱼。一定要分清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团结谁，打击谁。”
　　通钂天看玉鼎仍有疑虑，转过来对他说：“地府之所以押着那么多鬼魂，无非是因为凡间没有那么多钂肉钂身让他们住。虽然酆都在押的鬼魂都被断为过大于功，但其中的大部分本质上并不坏——说得雅一点，这叫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说得俗一点，他们就是属兔子肉的，扔什么锅里什么味儿，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口锅调好烧热。”
　　丹房内一阵沉默。通钂天瞅了瞅林默娘，又瞅了瞅玉鼎，若有所思。
　　“凿空九泉，是为了瓦解佛门独霸地狱的局面；鬼魂们要发挥整合的力量，又需要一个结阵的地方……我说玉鼎师侄，”通钂天拾起那本小册子晃了晃，“这个你用不上了，把它让给师叔我好不好？”
　　“师叔，这就是您不钂厚道了。”玉鼎摇了摇扇子，笑眯眯地揶揄道，“我们师徒栽树，您老人家倒会乘凉？”
　　“怎么叫你们栽树我乘凉？你们虽然撒下了种子，也少不了我浇水剪枝，纵然算是你们栽的树，成材也有我几分薄力吧？”通钂天看玉鼎这样子，知道他其实是答应的，随手将那本小册子还给玉鼎，毫不客气地提要求，“这个我老人家还有用，我要一份抄本。”
　　他又转向林默娘：“你算是来着了。你要的法阵现在还没有，不过也许很快就会有了——你去地狱找杨戬，一起把洹流拿到这里来。”
　　“一起？”
　　“正是。”通钂天点了点头，有几分促狭地看着玉鼎，“这是我们俩一起想出来的，你可不能说是你栽树我乘凉了！”
　　“默娘，我本来不想让你担这个风险，只是……形势不等人，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玉鼎难得如此郑重其事，“用一个人的心，维持另一个人的生命。这样就能停下心跳，从容地在九泉运法力了。”
　　瑶姬没有了心跳之后，不止多活了一两个时辰，她多活了二十三年——靠的正是另一个人的心。

　　林默娘带着三首蛟变的墨扇潜入酆都，却在血湖前生生顿住了脚步。
　　“坏了，通往白塔只有一道铁索桥，那边又有地藏王菩萨和谛听看钂守，我们怎么给主人传递消息啊？”三首蛟悄悄对林默娘传音道。
　　“无妨，我自有办法。”林默娘手中暗暗捏起了法诀。起初手势如蝶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后来就明显了，只有掌和拳两个手势。
　　白塔之内，杨戬忽然心有所感，垂下眼去看自己的鞋，只见锁口处的丝线起了变化。默娘这双鞋做得很用心，本来锁口的每一个针脚都是隐藏在里面的，而现在不一样了，有的隐藏在里面，有的却露在外面。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易数起自伏羲神王，阳爻中满，阴爻中虚，三爻为一卦，合计八卦，两卦相叠便是八八六十四卦，世间万物尽在其中。曾有人用六十四卦编了一套特殊的代号以对应文钂字，这套代号后来成了各种玄门密文的基础。
　　外露为阳，内藏为阴，若是如此解读……
　　默娘，你竟……你当真连这颗心都要捧给我吗？
　　就像……就像我父亲对母亲的舍心之义一样？
　　好，既然你愿舍命陪君子，我又岂能辜负你这颗滚钂烫的心！
　　杨戬心中甫一动念，谛听忽然一声低吼，转向塔内，用蹄子刨着地面，鼻子不断地喷着气。地藏王菩萨见状悠悠一叹：“众念皆妄，众生皆苦。若是当真清静无为，真君又何必自寻烦恼。”
　　杨戬站了起来，艰难地稳定住了步伐，向白塔外面走去。
　　地藏王菩萨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神色中露钂出几分悲悯。奈何各为其主，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
　　掌中玉镯在莲台上敲击了一下。
　　杨戬脸色一白，全身经脉宛如紧紧揪在一起。正要迈过门槛的脚抬到一半，磕在门槛上，杨戬身形不稳，重重摔倒在地。几次想要站起来，都没能如愿。他索性拖着重伤未愈的身钂体往前爬，地面上粗粝的砂石划破了玄衣，磨破了肌肤，又添上一道道新伤。
　　一旁的沙僧已不忍再看，蹲下来抓着杨戬的肩膀：“杨戬，你到底有什么非这么做不可的事？”
　　杨戬不理会沙僧，仍向前爬去。
　　谛听仍狠狠地盯着杨戬，鼻子喷着气，两腮的肉也在抖动着。
　　玉镯又敲了第二下。
　　冷汗沾湿钂了乱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杨戬痛得不住倒抽冷气，扣住地面的手指深陷下去，竟把石面压出了几个深坑。他躺在地上，身钂体吃痛地蜷起来，几乎不能动弹，却仍拚却最后一丝力气，向铁索桥艰难地挪动着。
　　沙僧又抬头望着地藏王菩萨，满眼恳切：“菩萨，出家人慈悲为怀，杨戬禁不起折磨了！——您一定要动此毒钂刑，也得先弄清楚他要干什么啊！”
　　“阿弥陀佛，谛听从来不会出错。”地藏王菩萨也没有听沙僧的，“真君，回头是岸吧。再敲一下，你恐怕就要经脉尽毁、全身瘫痪了。”
　　杨戬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被铐住的双手已经触钂摸钂到了铁索桥的桥面。
　　地藏王菩萨回头看一眼顶上的牟尼珠，终不放心。一声叹息，心道一声对不住了，玉镯敲响了第三下。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脆响，杨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与此同时，手上的金铐竟化作金尘，粒粒粉碎。杨戬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令人揪心的咯血，几乎让人觉得下一刻他的心肺就要从咽喉中咳出来了。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然后扶着桥头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引着金铐注钂入他体钂内的法钂力贯穿手太阴肺经，又回到了金铐中，与最初刚好相差整整一周，峰对峰，谷对谷，法钂力在金铐中就会越震越强，最终摧毁金铐自身。
　　代价就是几近粉碎的手太阴肺经。
　　杨戬冷笑一声，转身上了铁索桥。
　　地藏王菩萨大吃一惊，有心追赶，又怕是调虎离山之计。思来想去，还是牟尼珠要紧。只得吩咐沙僧：“金身罗汉，你去击钟示钂警，令酆都各处严加戒备，不得擅离职守。”

　　林默娘看到杨戬过了铁索桥，忙迎上去，将墨扇还给他。
　　“我们先出去。”
　　林默娘起初还有些不解，可是她一扶住杨戬的胳膊就全明白了。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和颤钂抖——他的伤势，又加重了！看来，师父是准备只用元神来完成这件事了。
　　二人往地狱上层走去，一路上阴差鬼吏们得了地藏王菩萨的命令，虽然各执兵器，严加戒备，却一个都不肯真的出手，只想把他们快快送走，唯恐祸事降临到自己头上。也有窃窃私钂语的：
　　“那个女的是谁呀？”
　　“她你都不知道？灵惠英烈妃！”
　　“灵惠英烈妃？她怎么来接这个杀神了？”
　　一直到了第三层地狱，忽听耳边一阵风响，杨戬脸色一变，忙把林默娘往旁边一推。只听一声钝响，林默娘急回头时，遁龙桩早已将杨戬扣了起来。
　　“灵惠英烈妃，这不关你的事。”莲台弘钂法菩萨金吒从转角处缓缓走出，“我只是替酆都拿下逃犯杨戬。”
　　杨戬竟然连金玉双镯都能毁，这实在是大大出乎金吒的意料。失了法宝倒是无妨，再炼便是。可偏偏是他做主借来的法宝在杨戬身上失灵，这不是让人怀疑他们师徒暗中做了手脚吗？
　　林默娘却笑了：“莲台弘钂法菩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枉你与他做过多年战友，难道不知道，显圣真君从来不受任何人要挟？”
　　杨戬被吊在遁龙桩上，居高临下，垂着眼睛冷冷地看着金吒，就像看着一只可悲又可笑的弃子。
　　地藏王菩萨用揭帖锁住了他的元神，令之不得出窍。这揭帖也不是解不开，只是方法太繁琐复杂，时间不等人。那么，尽管元神还带着伤，也不得不用这一招了——杨戬将连着揭帖的那一部分元神分钂裂出去，留在肉钂身中，本体破体而出。一声犀利的金鸣，墨扇化作三尖两刃枪飞入掌中，直取金吒咽喉。
　　金吒慌忙幻出双鞭招架。
　　“你一直想证明你对佛门的忠心对不对？也罢，我现在就给你证明。”
　　不过几招之后，杨戬虚晃一枪，荡开双鞭，变招径取右肩，哗喇一声，竟将金吒右臂齐肩卸下，一霎时鲜血喷钂涌而出。三尖两刃枪本是神器，锋刃到处衣甲平过，滴血未沾。
　　金吒一声惨呼，捂着伤口就地一滚，想要离开钂战圈。杨戬紧追上前，一枪压定了他的颈侧。
　　“请借遁龙桩一用。”

　　出了酆都地狱，林默娘选了一片银杏树林，在此等候杨戬归来。
　　杨戬听着默娘的心跳在自己的胸膛中回响，沉静而坚定，深邃而清高，竟觉得它熟稔契合得仿佛本来就是自己的，是自己开辟之前遗失在混沌里的一块珍宝，今天才终于找了回来。
　　现在却不是感慨的时候。
　　杨戬元神遁入地府，再下九泉。三首蛟曾经多次探过水下地形，了解洹流常常出没的地方。有他指路，杨戬很快就找到了盘踞在水底的洹流。
　　这一回倒是简单干脆，杨戬祭起遁龙桩，强大的法钂力注钂入，遁龙桩瞬间长到数十丈长，将洹流死死扣住。洹流扭钂动着身钂体，奈何杨戬以法钂力拮抗，难以挣脱。他又催动法钂力，将遁龙桩连同洹流一起缩小，带出了九泉。
　　其时正值金秋，银杏树林中落叶纷纷。片片落叶依然是饱满鲜钂嫩的，宛如金色的蝴蝶，又像秋来见捐的折扇。林默娘一身红衣，坐在铺满落叶的银杏树下，玄衣的杨戬就枕在她的膝头。秋风乍起，地上金黄钂色的银杏叶一圈圈荡起，如风搅雪片，石激涟漪，又像一条看不见的金龙在起舞，那落叶便是片片龙鳞。
　　元神归位，杨戬轻哼一声，悠悠睁开了眼睛。
　　林默娘扶起杨戬，靠着银杏树坐下。
　　默娘的心跳声远去了，可又仿佛永远不会消逝。从今以后，不管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也许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将与她呼应。就像心有灵犀的琴师和鼓师，疏管繁弦，八音谐鸣，纵然耳边没有那人的檀板声，心中指上也都是那人的拍子。无论多久之后重逢，依然能够一拍即合，那份默契，永不褪色。

---

作者有话要说：　　1.标题来自京剧《望江亭》谭记儿和白士中互剖心意的藏头诗。谭记儿诗曰：“愿把春钂情寄落花，随风冉冉到天涯。君能解破凤兮句，去妇当归卖酒家。”横头一字“愿随君去”。白士中和诗曰：“当垆卓女艳如花，不记琴心未有涯。负却今宵花底约，卿须怜我尚无家。”横头一字“当不负卿”。
2.用一个人的心维持另一个人的生命这不是我胡编出来的，可以了解一下李拉海医生的交叉循环手术，现实往往比最浪漫最富有想象力的神话更狂野。
3.我现在是学电子的，所以一提起传递信息就觉得可以用二进制，摩尔斯码……八卦就是二进制，有什么不对吗？
4.毁金铐的原理就是输入与反馈相位差为0，形成正反馈，学电子的只会写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