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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忽闻檀板声 ...

  •   白季子与小青离开金鳌岛,先去潭州看望许仕林。一家人重聚,悲喜不尽,自不必提。许仕林一心要她们多住一段时日,奈何对通天的承诺不敢耽搁,小住几天就只得分别。
      “姐姐,”小青见白季子领着自己往西北去,“咱们是要去哪儿?不从潭州附近开始吗?”
      “先去华山。”
      小青吃了一惊:“华山?姐姐,你别不是糊涂了吧?三圣母的儿媳妇可是万窟山小玉,那年我当着她的面与二郎神做了交易,你才得以获赦。咱们还送上门去让人家报复?”
      “他们一家如今风光无匹,真想报复,我们还能在这里高谈阔论?”白季子淡淡一笑,“再说,刘沉香在众妖魔中颇有威望。若把冤仇一味拖下去,恼了他们,他随便下个绊子,咱们的事情就办不成了。”
      “话虽如此,可是姐姐就知道他们会饶恕你我?”
      “他们若不饶,姐姐情愿替你受责。”
      “姐姐!”小青拉住白季子的袖子,“有什么事要一起担着,否则算什么好姐妹?”
      “好了。小青,你且不要想这么多。去了再说。”
      “也不知道是谁想这么多!”
      白季子点了点小青的鼻子:“你呀!”
      不知为何,小青死过一次之后,越发的黏她了,倒真像她的亲女儿一般。

      到了华山,她们一问当地的地仙才知道,圣母宫尚未修好,三圣母一家住在华阴县的刘府里。白季子和小青正在华阴城中打听刘府所在,忽听一阵丝竹鼓板之声传来,小青循声望向一间瓦肆内的戏台,忙一拽白季子,低声说:“姐姐,不用找了。你看,那就是小玉。”
      白季子顺着她的手一瞧,只见一张八仙桌边坐着四个人,一对少年男女,一个青年美妇,三人身上仙气飘飘,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却是个凡人。桌上摆着几碟点心,一壶清茶。白季子想了想,对小青说:“你先不要现身。待我旁敲侧击,探探口风,再做道理。”
      小青点头应允,变成一只耳环,戴在白季子的耳朵上。
      在邻座坐定,白季子要了一壶清茶,自斟自饮。抬头看那小戏台,只见一张桌子在正中,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后面,上面是大红的桌围椅披。桌子两边站着四个龙套,手持水火棍。椅子上坐着一个小生,身着官衣。台前跪着一个旦角,穿着湖色绣花褶子,戴着甩发。一看便知,这是在对簿公堂。
      听那旦角唱了几句,不是熟词。白季子与那青年美妇攀谈:“娘子,这是演的什么?”
      “《骂堂》啊。”三圣母也看出来白季子是个修真。
      “娘子,我初到宝地,这里的戏文不大懂。您能不能给我讲讲,这是个什么故事?”
      三圣母耐心解释道:“这家本是书香世家,父母因不交贿金含冤而亡,只留下姐弟二人,贫苦无依。姐姐插标卖身,才换来弟弟一条活路。这姐姐被卖入青楼,后来又吃上了官司,那赃官受了贿,过堂时对她严刑逼供,谁知那堂上坐的就是亲弟……”
      “娘!”沉香忙示意低声,“您听听这段,这段可好听了——”
      “……左写一撇不成字,右写一捺人字成。尊声老爷抬头看,人到了难处最伤情。人字两边添两点,可怜我出苦海又跳入火坑。火字下边添口字,进退两难陷进了幽谷中。谷字头上加宝盖,大老爷你该容情你为什么不容情!”
      等那旦角唱完这一段,喝彩叫好声停息,白季子才问道:“后来怎样了呢?”
      生书熟戏,透露后面的情节并不失礼。三圣母一声叹息,其实这出戏的情节她一点也不喜欢,若不是腔儿实在好,她是不会听的:“后来真相大白,这弟弟想认回姐姐。姐姐领他一起去父母坟前祭奠,趁人不备,一头碰死在了墓碑上。”
      沉香也不喜欢这出戏的情节:“这戏编得甚是无理。明明是弟弟犯了错,凭什么要姐姐死?这不公平!”
      “这位小兄弟没看过前面的,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邻座一位老先生摇着扇子说,“这世间尽是风霜和泥淖,容不得热忱和清白。书香世家的清高和操守,那是早就被父母带进坟台里的东西,要追随只有追随于地下,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与俗世同流合污。拶子只是五根柴,跟她过去受过的那些苦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可用刑的是自己的亲弟弟,这足以摧毁她一辈子的信念。有的人是为信念而活的啊。”
      旁边一个短打青年也附和道:“这个姐姐,烟花女子,还提笔卖诗文,守住清白之身;这个弟弟,进士及第,刚刚做官就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他这样的人,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姐姐?还是到坟台里去吧,跟父母在一起,再也不要管这个不知廉耻的弟弟了。”
      “可是,他们毕竟是亲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三圣母有些犹豫地说,“既然认了亲姐姐,他一定会改的。这个姐姐就这么一死,弟弟岂不是一辈子都要活在痛苦和悔恨中?她不会这么……不宽容吧?”
      短打青年抱着胳膊:“他不该吗?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别人弃若敝履。姐姐被他伤成这样,还要反过来考虑不能让弟弟一辈子活在痛苦和悔恨中?就是活菩萨也做不了这事!”
      白季子正思虑着如何往下谈,只听小青在她耳边悄悄说:“姐姐,我也觉得这戏编得不大对。要是我也像这个弟弟一样……你会不会原谅我?”
      “你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妹妹啊!你犯了错,我教导你改正;你害了人,我救了他们便好;救不了,我情愿替你偿命。”抬头又望一望戏台,轻轻摇头,“老百姓对贪官总是切齿痛恨,编出这样的戏来也有道理。可人家毕竟是亲姐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白季子说到这儿,又看一看三圣母的神色,忽然心念一动,遂笑道:“诸位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在杭州也看过这出戏,不过不是这样唱的,也不是这个结局。”
      一句话勾起了沉香的好奇:“杭州那里是怎么演的?”
      白季子一边编一边娓娓道来:“别的都差不多。这个姐姐出身书香世家,自幼修习书文,写得一笔好文章,不让须眉。她在院中提笔作文,三两银子卖一篇,因此人都唤她——三两姑娘。”
      “三两收留了一个孤儿,认为义弟,教导他读书习文。七年之后,义弟进京赶考,得中头名状元,做了八府巡按,回来看望三两,可巧遇上这贪污一案。”
      “哎呀!一个是义弟,一个是亲弟——那后来呢?”小玉出言追问。
      “后来么……”白季子察言观色,“义弟可不知这是恩姐的亲弟弟,当时喝令牢子手,扯下去打四十板子。”
      三圣母一听此言,不由得头皮发紧,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倾身向白季子这边,问道:“后来呢?姐姐怎么办了?”
      白季子一看她这个反应,便知道有戏了:“娘子也是女人,也知道做姐姐的是什么心思。就算弟弟犯了错误,那也是弟弟。三两说,贪污受贿,本应受罚,不该徇私。可是弟弟变成这样,也是她十年来未曾爱护教养。求义弟允她带着亲弟回乡去,守着父母坟茔,日耕织,夜读书,从头教导他做人。”
      三圣母怔了一瞬,才接着说:“是啊……是啊……别说是做姐姐的,就是做妹妹的,也……”望了刘彦昌一眼,欲言又止。
      沉香咬了咬下唇:“这倒不错。可是这中状元、八府巡按什么的,太老套了,显得假。”
      “戏是假的,情是真的,不是吗?”白季子复又转向三圣母,却也在悄悄观察着小玉,“做姐姐的,做妹妹的,都是一样的心肠啊。看她受苦,恨不得以身相替;看她受困,拼了性命也要把她救出来。娘子以为如何呢?”
      戏台上,真相层层揭开,知州老爷认出了姐姐,一心要接她回家。
      “我的大老爷呀!大老爷切不可把我错认,我李门没有你这样人。”
      “姐弟分别十二载,幸喜今日得相逢。弟将咽喉都呼破,姐姐你为何不应声?”
      “知州老爷你刑法重,身心皆痛我难应声。”
      “为弟若知姐姐到,焉能忍心动非刑。”
      ……
      戏台上生旦净丑腔调不同,戏台下人神妖魔各怀心事。白季子指望以姐妹之情先打动三圣母,再说出实话。她又哪里知道,三圣母听到的却是戏里那个女人宽恕了加害她的亲人?
      戏是假的,情是真的。“看她受苦,恨不得以身相替;看她受困,拼了性命也要把她救出来。”一句话又勾起多少前情。三圣母只觉得浑身发麻,恨不得立刻到东岳去,告诉二哥她早已原谅他了,从此以后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他们还是好兄妹。
      三圣母一下子站起来,白季子心下一紧,生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却只见三圣母泪盈满眶,哽咽着说:“我们……我们走,到东岳去。我早该去看看二哥……沉香,彦昌,小玉,我知道二哥伤害了你们……可是我们毕竟不能总这么下去啊!”
      刘彦昌一声长叹:“三娘,你总是这么善良。”
      沉香还想争辩,看见母亲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了。
      白季子见状,放下心来:“娘子,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能和好就和好吧,若是到了我这一天……唉!”
      “你怎么了?难道你的亲人再也……”三圣母蓦然想起二哥在凌霄宝殿上伏地咯血的情景——那时,为什么她只顾着自己伤心欲绝,竟没留意到二哥也许已经朝不虑夕了?又想到眼前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她甚至不敢说出那种可能。
      白季子站起来,上前两步:“没有。可也……我那妹妹为了救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伤害了无辜。可是她开罪的人,威名高,权势大,我姐妹二人有心去请罪,又怕人家不肯饶恕。更何况,她为了救我的命险死还生,我实在不愿她冒这个风险。”
      沉香嚷道:“威名高、权势大又怎样?就能仗势欺人了?你告诉我是谁,我给你做主!”
      “沉香,不可胡言乱语。”三圣母制止了他,“但不知是怎样不该做的事?她伤害的无辜还有救吗?”
      “他们现在已经团圆和美,我做不了什么赔情了。”
      “既然团圆和美,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不如我陪你去请罪,他若饶恕了自然是好,他若不饶,你便替妹妹领罚,如此也算问心无愧了。”
      小青一听“替妹妹领罚”急了,在白季子耳边说:“姐姐,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到此时,三圣母才想起还不知人家姓甚名谁:“对了,还没有请教娘子尊姓大名、仙山宝地?”
      白季子却不理小青,见火候到了,提裙跪倒:“峨眉山白季子特来请罪,任凭圣母娘娘处置。”
      三圣母吃了一惊,忙下咒让四周的凡人注意不到他们。她伸手扶白季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向我请什么罪?”
      白季子仍是跪着:“我妹妹是青石山小青。内中情由,问一问小玉便知。”
      “小玉?”三圣母问道,“你认识她们两位吗?”
      “我?我……”小玉面露难色,扶了扶脑袋,“不知道……我……我头疼……”
      沉香忙说:“娘,算了吧。小玉想不起来,就别让她想了。白季子,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白季子有些惊讶,这小狐狸怎么会说忘就忘?难道是三圣母有意试一试她的诚心?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分上了,遂实言相告:“既来请罪,白季子不敢隐瞒。六年前,二郎神兵败积雷山,正是我那小青妹取了小玉的血,点亮了宝莲灯,助他恢复了法力,换来了白季子的赦免书……”
      “什么?”沉香急了,“你们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就罔顾三界众生呢?”
      白季子哭笑不得:“那时我们又怎么知道呢?当时十八层地狱被掀翻,三十万恶鬼流窜人间,二郎神仅仅用了八天就把那些恶鬼全部捉回。我们闭目塞听,不知道他做的坏事,只当他恪尽职守,是个好官……”
      “那你们也不能……”
      “好了,沉香!”三圣母提高了嗓音,“你是说,是二哥捉回了那些恶鬼?是真的吗?你有把握?”
      “小青妹问过好几个城隍了,他们都这样说。再说,除了九转玄功,三界内还有哪门法术能分出无数身外化身,远隔千里之外,还都能用神目找出恶鬼的藏身之处?”
      小玉忽然一惊,浑身战栗:“是他……是他……可是没过多久,不就是积雷山……”
      积雷山!他们在积雷山干了什么?杨戬刚刚为三界众生的安宁心血用尽,转眼间就被一群自称代表三界众生的人打成重伤。小玉虽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可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心里崩溃,令她不敢再想下去。
      戏台上,旦角扶车旗,小生举马鞭,正往父母的坟台赶去。鼓师起了乱锤,打得人心中发慌。
      三圣母几乎要流泪,扶起了白季子:“白季子,你起来!快起来!你告诉我这些,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我……我早该想到的……纵然二哥做了错事,可他还是尽职尽责的司法天神啊!我们走,我们这就去东岳。”
      刘彦昌有些不自在:“算了,三娘,我就不去了吧。每次跟他见面都没好事,我怕我去了,你们反而不能和好了。”
      三圣母握住刘彦昌的手,柔声宽慰道:“彦昌,委屈你了。”
      沉香暗暗咕哝道:“这小人倒是好命!怎么着都有人肯饶他!”
      就在这时,撕边一击,戏台上的旦角猛抬头,作读墓碑状,云步向侧,水袖垂下,抖动出层层波纹。
      台下叫好声一片。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个戏改编自河北梆子《陈三两》。我看前面写评剧也没人表示有意见,再写个河北梆子有何不可?这个故事发生在明朝,宋朝人不该知道的,不过你就当是情节相近的另一个故事吧,毕竟结局都不一样,原剧结局是姐姐原谅了弟弟。“舞台版”我拿掉了陈奎这个人物并修改了结局——前面写的“乾旦坤生”还没忘吧?没错我就是在夹带私货。“白季子改编版”用的是越剧的处理方式,把陈奎弄回来是因为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个人教训教训李凤鸣,给观众出了这口气,才能接受后面的和解,就像《断桥》必须有小青摆几个大亮相吓唬吓唬许仙才能和解一样。
    2.扶车旗代表坐车,举马鞭代表骑马,乱锤一般表现犹豫、纠结、痛苦,撕边一击一般表现惊讶、恍惚、强调。
    P.S.大过年的,发了一章最后落点在撕边一击看坟台上,这样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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