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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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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候的我,虽然称不上校园风云人物,但大大小小的活动都参加,又在学生会任职,所以认识我的人并不少。大三那年我成为学生会分管主席,说白了就是边抠脚边看手下的娃干活,时不时提些建议就行。华琳与我相差两岁,我大三她大一,我俩第一次见面于部门会议上,我坐在讲台旁,她坐在讲台下,第一排,抬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些都是华琳说的。但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因为学生会里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我们的恋爱不被允许。直到我大三那年寒假,华琳退出部门,专心折腾另一个社团的事,我们才开始像情侣般相处。比如周末出去吃饭、看电影,或者去公园溜达几圈,赏赏花,拍拍照。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大四的寒假,也就是整整一年,我俩才分开。
一年。我在心里暗自赞叹。能坚持这么久,不错了。
华琳说话语速不快,但胜在清晰流畅,逻辑连贯,所以我听着并没觉得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我哪里值得你喜欢了。”我笑道,感觉到两颊的老皮皱成一团。
华琳说:“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什么理由呢。一堆男的里面你最好,我就选你了,这理由够吗?”
我听了只忙不迭道:“够,够。”
我想我应该庆幸,自己能被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并且与之恋爱。
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年轻时的感情经不起考验,华琳是那经得起考验的千分之一,可我不是。即使我能想起所有的旧事,我的心却不会骗我。在看着华琳听她诉说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一分一毫的心动与颤抖,只有若有似无的悔意与惭愧。我并不知道这悔意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华琳对我念念不忘而我却早将其视同陌路。
华琳静默许久,突然问道:“叔叔阿姨身体好吗?”
我一个激灵,万万没想到她提起我爸妈,勉强应对道:“很好,他们退休后就搬去了别的地方……那里环境很宜居。”我说不出别的话,而事实上我有一堆话积在喉口却无法表达。华琳略微点头,没有再问更多,又讲起了别的琐事。
我想我是神经过敏,对方只是单纯的问候,不可能有别的含义。
我爸妈在我身体完全康复之后,就搬去了嘉兴下属县的一个小镇。小镇名字很好听。风景也称得上山清水秀。那里的店铺至今用长约两米的木板充当防盗门,一到黄昏就片片排列整齐卡在店门外,上面挂块牌子,写些“停止营业”的字云云。
我妈出生于此,成长于此,尽管我的外公外婆早已离世,但她还是想回去住段时间。我爸不放心她一个人,两相权衡之下,收拾完行李就陪我妈踏上回乡的路程。其中也有让我一个人静静的目的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静静的。
如此想来,我爸妈很可能隐瞒了我许多事。这些事多半与华琳有关。
我闭了闭眼,越发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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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华琳分别之后的这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的童年,如果对童年的定义截止到小学六年级,那么就可以这么说,我一半的童年时光都是在那个小镇上度过的。然而自上学之后,我回去的次数寥寥可数,高中之后更是再未去过。我依稀记得当年镇子的样貌,其江南特点不比乌镇明显,镇上有条很长的街,不宽,北边均是店铺,南边有一所学校。
我外公的店铺坐落在北边,是家五金店,穿过主街,正对着店的是一间超市。超市后面是一排又一排的老屋。有些用作店面,有些则租给“外地人”——每个地方都是这种说法——几栋老屋围成一个圈,一楼车库被厂墙包在里头,只有一扇门常年留着让人进出。门里又黑又臭,还有一只凶狠的土狗蹲着守门。但住里头的人必须过这道坎,不然就得睡在外边。
不过外边自然也睡得。厂墙外面留了两米宽的石板路,沿着石板路躺着一条河,我们生活的镇子与对岸的镇子隔岸相望。通向对岸的石桥边有间小屋,无主屋,人人都能进去张望,若没地方睡也能进去休息一晚。但不知从何时起,那屋子常年被一个流浪汉霸占。该人穿着破烂,常捡地上废弃的烟头吸,脾气古怪万分,人又脏又邋遢,显得面容狰狞无比。
我外婆说,看见他就跑,跑回家或是跑回店都可以。实在不行就跑去河对岸的杂货铺,店主是一个被称作张老师太太的年迈女人。人很和蔼,店除了卖东西还收留疯玩到脱力的孩子。
我听见外婆掐着声音,以气音告诉我:那是个聋子,他会拐孩子。
聋子会拐孩子。
紧接着她拖着臃肿圆胖的身躯走去主街对面,小车们纷纷让路,等她站在那一边,又冲我招手。人很胖,声音却糯软。“阿稔,过来。”
我虽身处梦中,却也知道我那最疼我的外婆早已离开人世。一方面梦境本身虚幻非常,一方面我又因现实始终不敢跟从那句话,便只踌躇站在路对面,看那只手不停地挥动。
“那聋子看见我们了。”
“阿稔,过来。”
“快啊。”
男声女声混成一团。头隐隐作痛,我挣扎着睁眼,发觉已是天亮。我找来外套披上,起身,草草洗漱完,发现食欲全无。再一转身,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冰冷的地板紧贴着脸,我感到轻微的刺痛,想略微抬头,却怎么也动不了。脑袋沉重如有千斤,手脚俱难以使力。侧身倒在地上的几分钟时间里,我未想到关于死亡的任何事,反而觉得这情景莫名熟悉。似乎某一天我也曾如这般倒在地上,浑身脱力,宛如无人问津的垃圾,而后又被人重重一踹。失重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我如即将溺水之人获得氧气一般,猛地大口呼吸,视线被泪水遮挡,头脑止不住的晕眩。我抽搐着翻身,用绵软的手掌撑住地面,就这么趴着干呕起来。
眼前逐渐清明,我倒回冰冷刺骨的地面,四肢摊平躺在上面,数不清的片段在脑海汹涌奔腾,闪烁太快,以至于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唯有大口呼吸攫取氧气,喃喃念叨着仅能记起的那个名字:“辛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