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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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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芷最大的愿望是结束人世间的一切联系,其中包括所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无聊羁绊,还有暂时或永恒忘不掉的一切,陪着某个人离开——事实上这是不大可能的,无论是出于她本人长期的思维习惯也好,还是自小受到的教育也好,这些称之为“责任”的桎梏是无法消除的,演好女儿这一角色也相当重要。另外,她还受到关于死亡恐惧的困扰,因此如果一切是自然结束那再好不过了。
在“自然结束”的过程中,首当其冲的任务是给父母养老送终。邢芷的父母业已退休,家中无经济负担,养老这事不太需要她操心。第二个人物是送走陪伴了家庭15年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糊糊(猫),这一点倒是相对容易吧。
总而言之,最好的情况还是发生一场意外,这样她的秘密就永远没有人知道,绚烂也好伤人也罢,尘归尘土归土,万籁俱寂,无可指摘。
早上出门的时候,邢芷踩到一块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深色物体,她想起矢野浩二曾经在日本的综艺节目里说到国人养狗的素质问题,前一阵这个旧闻被人挖出来还掀起一阵风浪,不过现今的网友倒是理智不少,口诛笔伐几乎都是针对挖坟者的,甚至让人对整个社会产生了一点希望了。
邢芷今天的心情是不错的,十分平和,至少她认为是这样的。
不过由于人这一物种的鲁棒性太差,再平和的心情都十分易碎。沉着了三秒之后,邢芷爆发了那人离开之后第一声怒吼。她崩溃了,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让人几乎要站立不稳。是啊是啊,她的生活就和这东西是一样的。如果那个人还在,无趣昏暗的日常还有一抹亮光,那个人不在了,又怎么是好呢?
邢芷的父母是传统家庭的代表,从来不想她做任何出格的事,希望她走一条经过无数人检验过的“保险”的康庄大道,不惹任何麻烦,平凡过完一生。起初她也认同,觉得这是“对的”,因此毫无疑议,而后来又觉得大错特错。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保险”和“对”的道路可言。
麻烦是不会因为人的任何选择而变少的,人本身就是永远处在麻烦当中,人这一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麻烦和不幸。
在她的一生中,认识那个人或许就是这辈子最麻烦的事情,但也或许就是最幸运的事情。那人把她带出了父母所希冀的“对的路”,带给她更多的可能与担忧,接着挥一挥衣袖,事了拂衣去,人走空留香,云深不知处——这几个短语使得氛围甚至有些诙谐起来,但邢芷此时会觉得越是诙谐的氛围越是难以让她高兴起来,抬头看天的时候她就想到与佘时之间经历过的一切。
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高潮,在邢芷目前为止不算长的人生中,几乎所有的高潮都是佘时带来的。在撂挑子告别人世之前,佘时把邢芷从乖乖女孩培养成一代妖孽(部分地),顺便给她一片空白的情史添上了一场浓墨重彩的暗恋。不仅如此,佘时还警告她,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爱情,任何时候都注意保护措施,去他妈的爱情。
如果没有认识佘时,她不可能有那么多逃离正经世界的新鲜体验,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悲哀,从这点来说她对佘时是爱恨交加的。尽管如此,邢芷大概也永远不会对父母说自己喜欢女孩,并十分期待同女孩一起度过性生活。
但既然人都不在了,再说这些必然已经没有意义,何况邢芷本来就没有可以用来倾诉的人。想到这里,她只能找个台阶把狗屎蹭蹭干净,面无表情地去商店买一包湿纸巾,处理好之后继续赶路。
她要去的地方在城郊,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上车后司机同车队其他车一起朝着目的地进发。她害怕迟到,这是她最后一次送佘时离开了。幸运的时终于赶上,尽管发型有点乱,她有办法恢复好。
与佘时相遇的那天也是这样阴沉沉的,邢芷也是这样混迹在葬礼的人群里。那时外婆刚去世,母亲和舅舅哭得不能自已,表妹哭到一边吸气一边抽抽。邢芷拉着表妹出门走一走,路上碰见同村的一个老男人。
“下次再回来就没外婆喽!”那男人一边嘴角扬起,佝偻的背像形态诡异的杖,黝黑的皮肤与其上的沟壑像山与山间的裂缝,永远望不到头,花白的头发却盖不住眼角的得意。
表妹被他一说,又要哭起来。邢芷没有眼泪,就地捡了根棍子去抽男人。她的棍子刚举起来,旁边已有另外一根“咚”地打到了男人的背脊,声音爽利。
这一下还没有完,接着二人的棍子劈头盖脸一齐朝着男人身上落去,男人边躲边骂“你们有病吧”,渐渐跑远。邢芷不想追,伸手拉住佘时,竟然一拉就拉住了。
“你干嘛呢?”佘时回头看她。
“不要打他了,累手,”邢芷说。“你来啊,我给你泡茶喝。”
本地待客的茶叫做姜盐茶,使用姜末、盐、芝麻、茶叶、花生、豆子等物泡煮而成,老人们尤其喜欢喝……外婆生前也很喜欢,很多人即使离开家乡也会时常想办法自己泡来喝。比起茶叶泡水,这种形式的茶内容丰富,炒熟的花生和芝麻很香,豆子有嚼头,十分适合招待客人,在当地很受欢迎。
小口啜饮着滚烫微咸的茶汤的时候,邢芷一边看着对面的佘时。那时候的佘时看上去十五六岁,直直看着前方,眼神里一丝一毫杂质都没有,仿佛透过那双眼睛就能看到星空。
关于佘时的回忆,实在,太重了。
邢芷拿起化妆镜整理头发和妆容,看着手里的无色唇釉再次晃神。
早年间邢芷实在是质朴,毕竟出身教师家庭,家教是很严格的,直到去了远离家庭的地方读大学时邢芷才慢慢接触化妆。那时候刚好认识佘时不太久,邢芷所有的美妆知识都是佘时手把手传授的。
佘时很早就没有念书了,早几年就拉了几个人在邢芷读书的城市租了一个地下乐队摸爬滚打,十分懂得如何让自己在城市的光影里和谐又耀眼。佘时十分羡慕邢芷一头没有烫染过的黑长直,这个发型邢芷至今没有换,倒不是她不想,只是因为佘时明令禁止。这么说起来,基本上邢芷对佘时都是有求必应的吧。更准确说,应该是言听计从。
一只独自在南极爬行的蜗牛,因为冰面太冷而停下休息,它的触角冻得不停地伸展回缩,与生俱来的孤独环绕在四周每一寸空气里。“我太孤独了,”它这样想,“世界上有没有永远不停地发热的东西呢。”
但佘时从来不是太阳,哪怕是太阳在南极也是冰冷的。大部分时间她是北方室内的暖气片,从来不烫手,只是会把周围的一切慢慢烘烤变质。但无论怎么说,单就耀眼这一点,倒的确是佘时和太阳的共性了。可惜的是今天没有太阳,这不免有一点煞风景。明媚这一印象还是跟佘时相当符合的,没想到她的最后一程却不是晴天。
那时邢芷与佘时初识,二人年纪都不大,平时也没有过多时间见面。邢芷一家并不在老家生活,见面基本在过年俩人都回家的时候。
不过即使这样她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邢芷的朋友不多,即使是同宿舍的舍友也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刚上大学的时候,舍友化妆,她不化;舍友穿漂亮裙子,她不穿;后来舍友们一起出去逛街,她就窝在宿舍里看小说刷微博看动画,要么就跟佘时打电话,天南海北地聊,从美妆说到房价,再到音乐和耽美亚文化,直到手机没电。
有时候,很偶尔会被佘时约出去,那时候佘时会数落她“出个门连包都不背”之类的。她会当即耸肩,并反驳说累赘。那时候包这东西对她是没什么大用的,她出门只带钱、手机、钥匙、必要的卡和本人,奉行着极简的出门风格,且自以为潇洒。
而真正让她喜欢上佘时的瞬间却与这些亲密时刻关系不大。
邢芷与佘时在她上大学之后一直在同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离她们的家乡很远,远到几乎没有碰到过其他同乡。至于究竟是佘时选了邢芷想去的城市工作还是邢芷去了佘时确定所在的城市读书,这事已经无法定论了。总之,在邢芷大一报道之后的第三个月,她才、终于开始适应这个新(鬼)地方;在瘦了快九斤、水土不服的症状也彻底消失的时候,邢芷接到了佘时发出的走穴邀请。
邢芷在电话和语音中听过佘时唱晚安曲。佘时的音色亮,音域偏高,但带有一点感冒似地沙哑,其实是不适合用来唱安眠曲的;只是当这声音在夜下无人的环境下轻轻歌唱时,即使是国际标准通信系统的低采样率低位深失真,也消不掉那股温柔安静的气质,这让没有听过母亲唱摇篮曲的邢芷在当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听觉体验。
只是至今邢芷都不知道听到安眠曲时一瞬间的感觉是哪种感动,因此不打算将它算作心动。
在她的定义当中,第一次心动发生在那次观看佘时现场表演的时候。佘时的舞台风格十分奔放,现场气氛火热,时常发生陌生人当场热吻之类的事情。
让人一瞬间爱上的,往往不是一次唾手可得的温柔,而是高高在上的热烈,这就是舞台偶像存在且持续挣钱的原理,也是总裁文经久不衰地原理。佘时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有力、又十分遥远,邢芷从没有疯狂地粉过哪一个偶像,但在她第一次见过光芒万丈的佘时后,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一个人可以有多耀眼,她本人是不会知道的,只有旁人才会知道并爱慕着——即使这样,能够偷偷地喜爱着这件事,也已经很美了。
邢芷以前从不知道身边熟悉的人也可以这么特别,如果说初见佘时是邻家小姐姐,那舞台佘时就是夜场女王。这时候她就是酒精,一点燃就蔓延到四周,然后把整个世界炙烤。在熊熊大火之中,邢芷把最后一丝理智抛弃,跟着人群狂舞起来,眼中只剩下那个抱着吉他歌唱的身影。
散场之后,佘时把邢芷拉到后台,一边卸妆一边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太厉害了!”邢芷忍不住抱住佘时,她其实早知道的,佘时对自己全身上下最自信的地方就是唱歌了。即使这样,这一天还是太让她惊讶了,甚至成为了特别之日。
那是一个冬日,佘时披着演出前穿来的棉袄卸眼妆,在镜中,她看着邢芷的眼睛,清透得像玻璃,蓬勃得像朝霞,便没来由地想起书中的话——
我落在北国的雪原,你落在南国的蜜柑田,而这群少年落在了上野公园。我们之间的差别仅仅如此。少年们啊,无论你们今后度过多少岁月,都请不要介意自己的容貌,不要吸食香烟,若非节日,也别喝酒。长大后,请多加爱惜那性格内向、不爱浓妆的姑娘[1]。
但那远远算不上一个开始,而只是让她们在闺蜜关系上更进了一步。
闺蜜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两个女性,不仅仅共享物质上的一切,也彼此照顾,相互依靠,却不被认为是情侣关系。那么,对于情侣关系该如何定义呢?说到此,大概还是要依靠当事人的主观感受了。
佘时在圈里一直不温不火,乐队演出的钱其实并不够花,因此她才会经常走穴,甚至有时还会去其他乐队当乐手,偶尔还要卖词卖曲给唱片公司——她的歌只卖给唱片公司,其他情况基本都是看谁看对眼就送了——佘时此人在音乐圈朋友遍天下,但没一个成名的。
此外,佘时有不少歌是没有语言的,仅仅是无意义的音节排列组合,出版宣传时美其名曰“纯粹的人声音乐”。邢芷听她说这种东西本质上是骗钱的,但当邢芷戴上耳机聆听时,感觉却不是这样。
后来邢芷去读了音乐史,了解到音乐比语言出现的时间要早太多了,或者说音乐本身就是最早的语言也不为过;而没有歌词的人声音乐,应该算是创作者的返璞归真吧。
在这个想法冒出的瞬间,邢芷的腿已经不受控制地跑向佘时。
“你才是太阳呢。”佘时在邢芷额头印下一吻,接着又去往她的唇。
那一刻邢芷什么都做不了,她全身都僵住了,连石头都比她灵活。
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从佘时走进她心里那天开始,自己一直不去戳那层窗户纸。除了害怕失去仅有的朋友,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复杂,爱情太过复杂了,这和她的极简原则相违背;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始终没有做好离开“那条路”的准备。
但那一刻,佘时帮助做下了决定,从此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这不是胁迫,而是邢芷一直等待的契机。从这一天起,邢芷没有闺蜜了,但她成为了佘时亲封的“全世界最懂佘时的人”。
后来,两人越来越亲近,有时候仅仅是彼此对望就忘记了时间。
佘时一改空灵的音乐风格,写了一大堆腻人的情歌,反而挣到不少钱,连乐队演出的行头都换了一套甜美系的。但那时起她送人词曲的数目几乎为零了,既没有满意的,也没有人想要。她本人对此不置一词,演出时现场的人群也从牛鬼蛇神变成了几乎清一色的安静小情侣,观赏素质极佳,几乎全程没有任何不合适的举动,简直可以说是模范样本。
邢芷一直没有发现这一切,直到今天回想起来,才发现音乐是不需要太阳的。
某一天,佘时在演出现场倒下。
半小时后,邢芷在ICU门口等待检查结果。
结果表明,演出前佘时曾经服食大剂量尼古丁,急性中毒导致死亡。
邢芷花了数小时去思考佘时此行的动机,而此举在那时那地显然是无解的,很多事情必须是回过头想才能思路清晰地梳理清楚。如果从佘时风格改变那一刻她能注意到这些,一定一切都会不一样,又或者在最最开始时,她能够清醒地拒绝,不踏出任何一步,那么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束了。
可惜的是,她邢芷从来都不是清醒的人,也不是聪明的人,甚至不是理性的人。她人生中所有重大决定完全是依靠直觉做出的,结果有好有坏,但这一习惯似乎是无法纠正的,否则世界上一定会多出许多“成功”的人,和许多份“快乐”,以及“和平”。
纸张飘落到地上。
那一瞬间,邢芷知道,不管她此生还剩下多长,都已经结束了。
[1]《美男子与香烟》,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