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如是(短)》杨小荪

1、正文

　　白小媚跑来找我，要我替她出头。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
　　我拍了拍她的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抬起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然后用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说，某某某、某某某的对我干了什么。姐姐你要帮我啊。
　　我说好。然后就跑去找那些个某某某的算帐。
　　没错。我是白小媚的姐姐。而且是亲姐姐，千真万确。我很疼白小媚但仅限于此。因为这个有着浓眉大眼的妹妹一出世就夺走了我的一切。父母的溺爱大人的的疼爱，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出世的那一刻被一点不剩地从我手里夺走。
　　物质这玩意乃是身外之物所以不打紧，可是如果是疼爱，每个小孩必定都很想拥有。因为孩子在那个时候还很单纯，眼里只有自己和自己最亲的亲人。
　　可是他们生白小媚生得太早。去医院看妹妹的那天我刚刚四岁半。
　　妈妈手里抱着白小媚一直和来看她的人说，这女娃子可真漂亮啊。你说是不是？看她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娃啊。
　　父亲听到这些的时候也在一边笑。
　　本来那天病房里的气氛会一直这样好下去，可错就错在父亲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喜不喜欢小妹妹，宁宁？”
　　于是我跑到病床边上使劲地盯着白小媚瞧了又瞧。
　　我听到妈妈还在不停地说小媚好漂亮，她以后一定会比宁宁更有出息。我一直不明白难道一个女孩子长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就很聪明就会比我有更大的出息？我想不明白所以我嫉妒了我伤心了我就别过头说不喜欢。
　　记忆中后来的事情很可怕因为等我说完不喜欢满病房的人都惊愕了。我说完这话于是就跑回病房门口自顾自地玩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到很多父母的同事小声说，这个小女孩真恶毒……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我是真的不喜欢白小媚，虽然本来我并不打算说不喜欢的。后来大人们回家的时候就避开蹲在门口的我父母亲惩罚了我因为他们觉得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天之后就真的只剩下无止尽的疏远了。
　　五岁那年父母做了决定。第二天我就坐在去阿嬷所在的一个小镇的火车上了。
　　我坐在火车上安静地看着窗外。手里紧紧抱着现在唯一可以从那个家里带走的宝贝。洋娃娃的头上湿了一片可是我哭得无声，所以没有谁发现了这节车厢里有一个小女孩在掉眼泪。
　　我那时候就发誓我不要长大了因为大人的世界很无情。
　　但后来我才发现我还是无法抑制地在长大。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即使我一直梳很孩子气的辫子穿很孩子气的衣服还拼命地节制自己补充维生素来使自己营养不良导致现在的自己又瘦又小。可是我发现我就算有能力控制我身体的生长发育，但我仍旧无法控制我的心在一天天地膨胀。里面装的不仅仅再是单纯，更多的是成长所带来的疼痛和欲望。在很多行为上我已然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虽然发现这些的时候我还是个未成年人。
　　的确，父母带给我的伤害在一定程度上在我的心灵上蒙了一层黑阴。但我终究没说什么。因为从白小媚出生以后，从我说了我不喜欢小妹妹被父亲打了屁股以后，我就再不开口和他们说话，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妖怪假扮的爸爸妈妈不是真的。
　　后来我认识到世界上根本没有妖怪的时候我已经七岁。
　　三年光阴我一直和阿嬷一起静静地呆在小镇。阿嬷每天早上去早餐店卖热腾腾的包子馒头牛肉粉丝。我就抱着洋娃娃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不远处恬静的小河。河水很干净，并不像我在城市里见到的那种。
　　现在我的阿嬷已经死了。其实我一直很想说阿嬷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曾经被一个男人抛弃然后又改嫁，后来那个男人死了，她就一个人来到这个小镇开了间早餐店自己做老板。阿嬷待我确实是很好，以至于那些时候和阿嬷相依为命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想家。我每天早上和阿嬷一起去早餐店，然后忙完了就慢慢晃悠回家。阿嬷总是牵着我的手沿镇上的那条小河一直走一直走。
　　晚上阿嬷就会教我绣枕巾织毛衣画画写字……很多很多诸如此类陶冶情操的事。
　　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家。我常和阿嬷说我要一辈子和阿嬷在一起。因为阿嬷只对我好而爸爸妈妈只对白小媚好。
　　可是阿嬷毕竟不是神她是人。她只有一条命，并且已经没了。
　　阿嬷死之前拼命地给我织围巾早餐店也不去了，每天就是没日没夜地织。阿嬷就像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一样叮嘱了我很多。然后在过逝的前一天把那条淡蓝色很长很长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到我脖子上。围巾的角落里有两个很小很小的白颜色的字。
　　宁宁。
　　阿嬷死了。我拼命地哭可是阿嬷还是没有醒过来。后来父母就把我接回家去了。看得出来他们还是只喜欢白小媚不喜欢我，看得出来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想要来接我回家，看得出来他们极怕我回去后伤害白小媚。
　　错了，他们全都想错了。
　　白小媚果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因为她才一丁点大就知道耍心计。回父母家后的十几年我一直没有欺负白小媚，我一直帮着白小媚。她遇到危险我总是第一个冲出去和那个让她遇到危险的人打架的人。十几年来我一直没有欺负白小媚而是她一直在伤害我。我一直很想说，许多事情并不是父母想的那样。可我只敢尝试了一次并且结果是惨不忍睹。
　　十岁那年。
　　那天白小媚看到阿嬷给我织的围巾，她和我说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白小媚可是只有这个不行。那是阿嬷给我的东西，是阿嬷曾经到过我身边的唯一凭证，虽然还有很多拿手活是阿嬷交给我的。可是那条围巾上有阿嬷的最后，有阿嬷很熟悉的味道，有我对阿嬷的想念。于是我下意识地抱紧围巾说不可以。
　　然后白小媚就跑去父母那里说我伤害她，具体是怎么个伤害法儿我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父亲知道后就跑来扇了我一嘴巴，嘴里还一直咕哝着，你这个恶毒的女孩……他抢过围巾想要塞给白小媚。于是那天我第一次冲过去咬住父亲的手臂咬了很久直到抢回围巾。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我大声地喊，这是阿嬷给我的！这是阿嬷给宁宁的！这不是她的我为什么要给她！然后我很潇洒地摔了门跑出家去。父母没有追来。意料之中的事。
　　我坐在秋前上偷偷地哭。围巾太长所以不小心就拖到了地上。
　　那时候还是白天，公园里玩耍的小朋友有很多，所以我不敢大声的哭。我的内心里隐藏着我执拗的哭声，但这里是现实世界。很黑暗很肮脏很麻木不仁的世界。
　　我一直在偷偷地哭直到另一个秋千上的小男孩给我递过来手帕。我哽咽着说谢谢，可是我没有接过手帕。我的手里紧紧抓着阿嬷的围巾所以没有空出的手去接手帕。
　　小男孩于是走过来说你为什么哭。我没有说话。于是他轻轻地帮我擦掉眼泪。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子所以没有觉得害臊。我笑笑说你是世界上的第二大好人。虽然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但我知道我在笑。
　　小男孩问，那第一大好人是谁。
　　我说，是我阿嬷。
　　你阿嬷在哪儿？
　　我突然又悲伤起来，可我仍旧笑着指指天空。那天的天空很蓝很澈。
　　后来我回家了。因为那时候我还小得没有能力赚钱来养活自己，所以我没有能力离家出走。回去的时候父母没说什么只问我围巾在哪里。我说我把它丢了。其实我把围巾给那个小男孩了。我说先寄存在你那里，因为这条围巾是阿嬷给我的我不能送给别人。所以我寄放在你那里，你以后要还给我的，不能弄脏弄坏。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信心，我竟然相信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男生。
　　我后来一直感谢上苍因为这个小男孩的确是世界第二大好人。在接下去和白小媚一起生活的日子里，这个叫成玄的男孩，这个大我三岁的温柔的男孩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孤独的时候我开心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然后我们渐渐长大。
　　九年后我上大二，他刚毕业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我们的关系自然成熟起来并且由朋友兼知己发展到恋人。
　　知道我有男朋友之后的白小媚很兴奋，并且一直埋怨我为什么没早告诉她。我什么都没说，其实我是怕白小媚会抢走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在默默支持我给我感动的人。
　　白小媚永远都不会知道从小到大她伤害我有多深。我在家里被划开口子，成玄就陪我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乱逛以此来逐渐愈合我的伤口。我早已逛遍了这个城市因为伤口被划开的速度要比愈合的速度快好多好多。
　　可是现在白小媚又决定要抢走那个唯一的人了。
　　那是我第二次没有妥协因为他和阿嬷一样重要。
　　我冷冷地看着白小媚说，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除了阿嬷的围巾我连我的快乐我的家庭一并给了你。现在你还要什么。你还要什么。
　　白小媚被吓傻了似的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然后她当着我的面拿出刀片抵着手腕说，你不把成玄哥哥让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父亲一巴掌下来的时候我冷笑一声。我说，你知道吗你根本没有资格打我，从白小媚出生起你就没有这个资格了。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不含一点感情，你认为到现在我还会承认你是我的父亲吗。你对我的厌恶我比谁都了解，因为我说我不喜欢白小媚所以到现在你们一直冷淡地对我，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
　　我鄙夷地瞟了一眼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白小媚起身离开。眼泪疯了一般掉落下来。
　　到最后我还是有意把成玄让给了白小媚。即使她深深地刺伤了我但是我还是必须疼她。因为她是我妹妹。我恨她可我还是必须疼她因为她是我妹妹。
　　成玄听到这个理由的时候很生气。可我还是自顾自地说，去看小媚吧。
　　我真心让他去看白小媚，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走。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些话仅是伤害了成玄和我自己。
　　白小媚是众星捧月的女生。所以很快她就从一堆追求者中找到了更好的男人。成玄去了北方的一个小城市。而我也在不久后离开这里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一边做兼职赚钱生活一边上夜校。
　　那条阿嬷的围巾我一直来不及拿回来，还是寄放在成玄那里。
　　一年后。
　　我回来曾经住了很久的地方，没有去看父母和白小媚。只是径自去了那个和成玄相识的小公园。公园已经扩建，在里面走了一圈我始终找不到儿时的那个小秋千。
　　我呆站在一棵还没有被砍掉的大树前面，细细地看上面的痕迹。沧桑了许多。深刻了许多。秋千没有了，可是当年和成玄经常进行爬树比赛的那棵大树还在。
　　太好了。
　　我在大树底下微微地笑，眼泪不停地落下来。转身的时候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过来。穿很厚的大衣，脖子上围着阿嬷给我织的淡蓝色围巾。
　　他说你阿嬷的围巾好长啊，像条蛇一样。
　　我说是啊是啊是很长，不过你的大衣好厚啊，把你包得像个粽子一样。
　　我们站在风里，站在那棵大树的树荫底下，突然……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