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23-上 ...
-
艾朗帝国。
王杰希的指尖在终端光板上滑动，拉出了一份文档，他几下标注了鲜红色的失败注记，接着保存，加密，收进了私人文件内。
光板屏幕一端，一个小窗口说道：“至少这次，我们得到不少线索。”
王杰希瞥了眼视频对话中的喻文州。
对方神色如常，笑意清浅，然而两人是多年的熟识了，王杰希不需思索，便轻易看穿了对方眼底的疲倦。
“喻，穿越尝试失败了。”
“是的。”
王杰希捏了捏眼眶。
“－－这是第六次穿越尝试失败了。”
喻文州叹息：“这都是我们预料中的事，不是吗。”
纵使如此，王杰希也想跟着叹气了。这时星舰的内部通讯响起，来自喻文州的窗口自动收起消失，王杰希一接通，就听副手许斌报告道：“舰长！又有一批未登记的小型舰队经过32航线，雷达侦测到他们携带武器，疑似星际海盗！航行偏移角度24，按速度假如不转向，再有3分钟就侵入帝国的星域了！这次怎么处理？”
“照规定来。”王杰希回答。
许斌了然道：“明白，这就吩咐下去。”
王杰希：“去吧。”
“好勒！”
通讯那头，有另一个声音在哇哇乱叫，王杰希认出是新来的肖云。只听他语气很是随兴，似乎没留意自己的声音也传到王杰希这头来：“什么，这就完了？我说这照规定来是照什么规定，副舰长你就这样被四个字打发了啊？”
许斌很有耐性地解释：“肖云，你刚到舰，还不知道咱们边境守卫军平常做些什么。舰长的照规定来，就代表老样子，首先发警示信号，如果对方没有减速，就按星际标准程序申请通信，检核身份，确认通行许可。通信申请若失败，按惯例至少要尝试三次。要是通信没有接通，或对方没有正式通行许可……”
肖云靠了声：“这么麻烦，要是没接通怎么样？发黄牌警告么？”
“就直接开火。”许斌答。
“哎，这个好！”肖云乐了，“快快告诉我怎么做？”
“嗯，首先……”
王杰希独自坐在舰桥内，望着星舰亮起非常微弱的白色灯号，这一明一灭的警示信号灯，在广大宇宙间如一颗普普通通的小行星，一闪即逝。
一分钟后，全景屏幕上显示的那只小型舰队，仍径直向着32航道直奔而来。通信员通过帝国官方波频发出通信要求，整整三次毫无回应。按照星际通用规定，那几艘违规星舰离闯入帝国领域尚有一段距离，只能予以口头警告，然而王杰希所在的大型舰却嗖地飞出几架机甲。
那几架制式机甲引擎大开，曳着亮绿色的光点，直向着那只违规舰队驶去。
违规舰里的几十人正嘻嘻哈哈地再度拒绝通信要求，关上直作响的警示信号，坦荡地撞入32航道。其中一人刚刚咧出不屑的嗤笑，向着同伴高声大喊“谁管他们，帝国军那群没卵蛋的－－”，岂料话音未尽，突然间耳边轰隆声大响，砰砰砰连串炮击后，直接连人带舰被轰成了渣。
机甲内，几位年轻的驾驶员欢呼一声，没留意接通了的内部线路并未挂断，大喇喇地喊道：“喂！我看到了，他们舰队上的标志，果然是星盗！太好了，星盗一个个都富的流油啊！不知道他们舰上有没有肉。”
“靠，太硬了，谁帮忙再轰几炮砸开他们防护门？”
“大家快住手啊，别轰烂了，咱们还没进去搜刮物资呢！这可是不上缴的重要收入！”
“等等，记得留点残羹剩饭给中央那群家伙检阅，否则像上回缴获回去的壳子空荡荡的，他们都要起疑了。”
留在舰内的许斌无语了：“你们，都把舰内通信关上！！舰内通信全都会自动记录并反馈回去，万一上头的……”
几人纷纷惨叫：“啊啊啊我忘记了！……”
内部通信切断，舰桥内再度恢复宁静，王杰希捏着眉心，就听喻文州忍笑道：“王，你舰上的成员很活泼。”
“刚出训练营没多久，就被踢来当环卫工人的小朋友罢了。”王杰希毫不介意地说出了帝国对边境军的嘲讽名称，“都是没背景的Beta，被帝国军挑剩了塞到边境，一个个心态倒挺好。”
“你该庆幸，上头将这些正值爱玩年纪，又来不及对帝国培养出忠诚的新兵放给你，你才有人手打劫星盗。”喻文州笑说，“对了，放任星盗跨入帝国星域，借此正大光明出手，这一招不错。”
“放任？我可没有。我们巡守舰完全配合了星际准则。信号电波受到干扰，导致对方接收不及时，或是境外非法驾驶者惯例性屏蔽帝国通信频道，我们也无可奈何。”
喻文州似乎很玩味：“那是帝国还没改名艾朗前，普西星域的旧制吧！程序居然认可吗？”
“完全认可，没有触动上层植入的监控程序。”王杰希话锋一转，“拜托你的零件能拿到手吗？”
喻文州应声：“没问题，已经在送出的路上，你明天就能去中转站的对接口收货。”
王杰希挑眉：“这么快？没有留下痕迹吧。”
喻文州意味深长地一笑，放下手里勾画到一半的清单，点了点胸口。此刻那里空无一物，仅仅在下方象征性地别了张标示军职身份的挂牌，但王杰希知道，那原先别着一对枝叶如翼展开的徽章。
枝叶围绕，如振翅欲飞的双翼，紧紧包围着一枚银亮的五角星，上缀三道冠冕般的竖纹，是帝国第三军的军徽。
“忘了我们来自哪里？当然没有。更何况……五军可是亲手给了我机会，将我放进中央内部呢。”
王杰希摇摇头，心想：还真有人乐于引狼入室。
连续六次的空间裂缝穿越计划失败，已经将两人多年来累积下来的身家消耗干净。被打发拾荒的中校和成了文书的少校一合计，明面上恪尽职守，暗中则开始采取不怎么正规的手法获取资金。
被下放边境的王杰希，借机制造理由讨伐星盗与违法贩子，从他们身上刮油水下来，通过关系转手黑市；而喻文州则利用这笔钱，借着职务之便，每回大量低价采买军用品时，悄声无息地增加备品份额，再将多出的部分以无人船送往边境。
由于擦边地通过了侦测程序，两人的行动在明面上，都没有留下明显痕迹。
这些细节两人心知肚明就够了，也没人口头提起。昔日第三军的成员如今都被上头紧盯，哪怕他们用了加密线路，没必要的风险能免则免。
来日方长，他们不能折在这里。
然而，穿越空间裂缝的计划失败这么多次，即使他们耗得起时间，物资也能靠拦路打劫，和上头慢磨，但叶修以及帝国的命数，却耗不起。
“还好他不是Beta或Omega，争取了时间。”王杰希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因此庆幸。
喻文州倍有同感：“是的。幸好叶修是Alpha……然而以他的身份跟地位，即使死了，虫族也会想办法夺走他的尸体。”
王杰希怎么会不明白。
“这就是为什么，要是不能全尸夺回，我们也要确保销毁。”他冷着声。
“销毁叶修吗？”喻文州轻声重复。
两人都有片刻沉默。
星鉴的全景屏幕上，几台机甲已经强行抓住了那几艘非正规航舰，伸出对接臂，紧紧扣住了被打成筛的星盗。通道尚未接稳，一群年轻驾驶员便兴高采烈地冲了进去，真不知哪一方是帝国军，哪一方是干抢劫的。
“真没想到，小时候我们口口声声要做掉叶哥，如今真要实现了。”喻文州说。
王杰希靠着椅背长出口气，闭目问道：“如果这条路行不通……备案开始进行了吗？”
“我已经托人将星系旅游指南交上去了。”
“星系旅游指南？”王杰希疑问。
“嗯，放了不少叶修私人收藏里的……风景照。”喻文州若有所指，王杰希一下听明白了，点点头。
“交给了谁？”
喻文州笑了笑：“可以信任的人。”
“……至少，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了。”
*
距离王杰希所在的边境巡守舰足有五个星域，帝国直属的中央军驻地，饰有大量精致浮雕的独栋楼第三层，方世镜坐在办公室内，低头检核着申请。一阵敲门声传来，他随意地喊了声“进来”。
“老方，还在忙？”郭明宇推开门，就看见方世镜埋在公文堆里，忙得焦头烂额。这年头，什么信息都数据化了，仍采用纸本的大多是机密中的机密，必须离网保存，郭明宇自然没有刻意走近，目光一晃，却在这团杂乱中瞥见格格不入的东西－－桌面边上放着一册打印装订好的旅游简介。
郭明宇惊奇了：“哟，这是谁给你的旅游介绍？现在居然还有人用打印的，没有直接发到终端啊。”
方世镜想喝口茶，才发觉杯子早空了：“是文州给我的，他上半年申请了休假，去全星系旅游了，我之前随口问他推荐景点来着。你知道他跟杰希因为那位的关系，作风都比较像叶家。”
“原来是那位。”郭明宇顿了一下，啧啧摇头，“老派。”
方世镜点头，玩笑道：“你也开始叫他‘那个人’了？以前你们关系不错吧？”
郭明宇耸肩：“那可是帝国的叛徒啊，大大方方地聊起来也太心宽了吧！”
还能这么开玩笑，郭明宇很可能并非真心认同“叛徒”这个评价。然而帝国高层的判决已下，两人不便多谈，方世镜心照不宣，转了话题：“你来找我，有事吗？”
“找你去吃午饭，听说今天食堂菜不错。”
“我还没吃过食堂菜呢。真有传说中这么恐怖？”方世镜好奇。
“一食堂还行，三食堂……”郭明宇耸肩，指了下凌乱的桌面，“第一次见你这么忙，要不我帮你带一份饭？”
方世镜大叹：“文州在前线的时候，偶尔还能来帮把手，如今上头把他调去做内务文书，反而面都见不到。没了他帮忙，才知道琐碎事务这么多，这阵子忙得都没空喝水了。真想休个假啊！”
郭明宇哈哈大笑：“喻文州是那位的副手吧，怎么反而帮你的忙？”
“他是蓝雨军营出身的。那时我碰巧担任新兵教官，他常常找我问问题，虽然是Beta，体能跟机甲驾驶能力差了Alpha一截，但其他方面表现优异，学习刻苦，我多留意了一下。”方世镜刷刷签着公文，说道，“他是个有大出息的人，可惜……成也三军，败也三军。”
郭明宇点点头。
方世镜叹息着，察觉气氛沉重，忙转开话：“我可能还要十几分钟吧，要不你先去吃饭？”
“没事，等你一会。”
“那就劳烦郭中将屈尊稍等啊。”方世镜笑道。
“那这个借我打发下时间？”郭明宇顺手捞起那份旅游指南挥了挥，方世镜摆手，又埋首到纸堆里。
郭明宇夹着旅游指南，慵懒地坐进沙发翘起腿，欣赏了下封面精美的打印排版：“小喻挺用心的。”
“人年纪轻轻就升上少校，你在那个年纪还不知道跟狐群狗党哪儿浪呢，喊什么小喻。”方世镜无语。
郭中将嘿嘿一笑，悠闲地翻开了指南。
郭明宇记得，喻文州之前是跟着民间组织的旅游船四处观光，他翻开指南前几页，正是喻文州本人与一大群画风迥异的旅伴的团体合照。随后的内容则是喻文州整理出来适宜旅居的星球，景色美不胜收，尤其是天琴二与雀酒十一这两个边荒无人星，偏僻得要命，因此几乎没有人工痕迹，简直美得可以称上一句人间仙境。郭明宇真好奇是什么样的旅游船，连这种不起眼的秘境景点都能找到。
他满怀兴致地翻了下去，看看其他地方的景色跟美食，然而当他咽着口水翻过一页特色烤鸡焦黄流油的照片后，旅游指南的画风却突地一转。
那是一张局部特写的解剖图。
打印出来的细节相当精致，能轻易看出这是某处私人研究室。一具面目不明的人类尸体躺在银亮的手术台上，一台台巨大的高精放射刀环绕，机器冰冷而规整，凸显出中间的血肉模糊。
那人的头颅被剖开了，淌着血丝的脑仁上，竟有一根倒钩似的虫足由内向外刺破了脑膜。
旁边还有两张X光片，黑白二色构成的照片上，能看出头颅型状有些微差异，其中略微向后突出近椭圆状的那张，以虚线连到了开颅照旁。
两张图上，分别以红字标注着：常人、虫族寄生者。
郭明宇又翻了几页。
余下每一张都是开颅照片，而他们的脑子里，都有宛如虫子肢体的东西钻出。有几人的脑子甚至已然成了虫窝，凸肿如粘连生长的葡萄，在仪器冷白的灯光下，爬出了半只虫子。
这份“旅游指南”内，在精细如医学例图的解剖照后，夹着一张仓促拍摄的照片，画面因晃动未对上焦而模糊，照片中的人身穿驾驶服，胸口破了个差不多能透风的大洞，半边脑袋剃光了头发，已被开颅解剖。然而照片内本该是尸体的人，却恶梦惊醒般挣扎着半撑起身，瞪大了眼睛，满眼迷茫惊惶地面对着镜头，似乎不懂发生了什么。
这时，方世镜百忙中抽空问了句：“怎么样，有什么适合旅游的地方？”
郭明宇爽朗一笑：“我看天鹅座M75还不错，文州整理得很细心啊。”
“这M75有什么特殊的，你给介绍下？”方世镜随口说着，大半心思仍在公文上，只是不想当真放置郭明宇。郭明宇跟着随兴说道：“景色优美，鸟语花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郭明宇接着往下翻页。
后面几张照片，画风又是一次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惊悚医学，跳到了小清新恋爱。依背景和光线角度来看，那大约是拍摄者在街头不经意拍到的，一对男性AO小情侣举止亲密地逛着街，娇小的Omega勾着Alpha的手，一会十指紧扣，一会一根吸管同喝饮料，那恩爱晒得扑出纸面，后头擦得透亮的橱窗反光都没他俩刺眼。
有一张照片大方地印了半面纸，拍到他们在人群后头的长椅上，紧搂着彼此拥吻，周身幸福洋溢，粉色泡泡凭空飘起。
那张照片被放大了局部特写。两人唇齿间，有幽绿色的物体蠕动，不知是从谁那头渡到了另一人口中，也不知为何这种东西爬在嘴里，两个小情侣却神色如常，彷若未觉。
那明显是比帝国所知的，更加进化的虫族。
接着的纸面上，是简洁的白纸黑字，最上头直接打印着标题：寄生型（进化型）虫族的可能性报告。
郭明宇一目十行，极为迅速地瞥过内容，字句清晰映入眼中。
……人类与虫族对抗的战争，至今已有百年以上……
……未能找到扭转天秤的关键。
……人类文明因战争而飞快推进的同时，虫族同样持续进化。从最初记录的I型（即普通型，又称工蚁），到如今甲壳特化III型、速度特化VII型，甚至指挥塔【象马】。到月面战争时，时任少校的叶修发现了第一只疑似虫母的存在……
……尚未经证实，但可相信虫族已经发展出寄生型X……
……以特制诱导弹为饵，叶修一人带成千上万虫族离开帝国星域，去向不明，然诱导弹的成功，完全证明了虫族对A、O的异常感应力。……
被寄生者，表现与常人有异。如思维方式、行为举止，皆与宿主原身有所出入，然这些差异，会随寄生时间变长而逐渐消弭。它们在学习。它们正在融入人类文明。
寄生型X，已知的区别方式、感染途径如下：
颅骨变形，差异值为17%内。
具人类思维与智慧，擅于模仿，但无正常情感。如亲情、友情、爱情，寄生者无法正确感受并回应感情，会主动减少与普通人类的交流。可通过长时间观察发觉。
直接寄生：虫族抛去外壳，直接接触人体，由口鼻或伤口进入脑中。该途径主要感染群体为机甲驾驶员、士兵（包含未腐败之尸体）
增殖寄生、转移寄生：寄生者通过与他人之亲密接触，虫族转移寄宿个体，或以某种方式复制增殖寄生。接触方式包含但不限于亲吻、性|交等侵入性接触，或接近寄生者之口鼻、伤处。
亲密行为有极高寄生机率。
虫族会自主转移，积极寻找适宜宿主。
哐当一声，方世镜扔开钢笔，叹息着伸了伸懒腰，起身拿起大衣：“我去，终于完成了！抱歉抱歉，久等了，咱们去吃饭吧！希望好吃的还没被拿光，不用去三食堂。”
“我快饿死了，要是菜没了你可得请我喝酒。”郭明宇做出举小酒杯的手势。
“行行行。就一杯啊。”方世镜翻翻白眼，倒也不大惊奇。这位郭明宇可是曾经借钱借到叶修头上去了，到处讨人请客喝酒，他并不意外，不过郭明宇在事务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为人也算仗义热心，这才没有严重树敌。
“这么容易说话啊老方。”郭明宇一脸欣喜。
“算做让你等这么久的赔礼了。”方世镜答，瞧见郭明宇臂弯间夹着那份旅游指南，他好奇道：“你要带去食堂继续看？文州的旅游指南很不错？”
“挺有意思的。”郭明宇嘿嘿直笑，腆着脸道：“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俩个妈都很热爱旅游，最近她们结婚不知道多少周年，老说着要去玩。文州整理得挺细心，根本都是旅游攻略了，先借我带回去给家里那俩老看看？”
方世镜打开门：“行啊，拿去看吧。”
“那我先拿回办公室放着啊，你替我占个座，等会食堂见。”
郭明宇摆摆手，轻松地哼着小调上楼，踏进办公室，旋即关上了门。
他将那叠名不副实的旅游指南啪地扔上桌，纸页掀开，碰巧到了感染途径那页。
室内一片漆黑，不透一丝光线，但郭明宇却抚过字句，如同他能清楚看见纸面上的字。
“‘表现与常人有异’……嘿，那是多久以前的落后种了？”郭明宇咕哝着，一页一页翻过，“没有情感？瞎说，我可是会自掏腰包送妈妈们N度蜜月的好儿子。”
他笑了一声，打火机一燃，火舌卷住了洁白的纸面，将一张张鲜血淋漓的真相与耗费无数人命得来的情报，化作一小堆焦黑的碎屑。
他推开窗通风，烟灰缸里的黑色焦灰便被风吹起，打着旋，擦过郭明宇唇边诡谲不明的弧度，向漫无边际的远方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