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缘》果子琪

61、成全

　　北冥大帝路过药田时，那片漆黑裸露的土地仍在。那日岩墨焚花思人的场景，如今想来皆是为戏。
　　难道真的是在九天关得太久，世间云诡已木然了？不然怎会被几个小鬼头就轻易糊弄了过去？北冥大帝自嘲地笑了笑。但如今红兮无性命之忧，已然足够了。

　　可是，未待北冥大帝见到红兮，就在半路被西宫默拦了下来。
　　经过几日的调养，西宫默的身子恢复地很快，早已不是伤重的模样了，岩墨的存在，给予他的精神安慰极大。听着岩墨讲述这些年来的经历，再到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情，对于红兮的事情，岩墨也并未隐瞒。西宫默可以感受到，药庐中那吊着半条命的小丫头，在自己儿子的心中占据不小的位置，所以索性提出助其疗伤。有了战神的帮助，至少有强大的灵力可为红兮再多续上一口气，顾梓之连日来的压力也被分担了不少。
　　除此之外，西宫默最挂记的，便是颜若的去向。每每问及此，岩墨总是支支吾吾左右言他，心里的不安便逐渐放大。恰在此时，北冥大帝又临地宫。

　　北冥大帝远远看到路中央两道身影，皆是一身黑衣，略有些头疼。看来这探看红兮一事，得放置在后了。其实当沐漌开口后，两人彼此心中明朗，令西宫默前往幽冥殿的目的，是为即将到来的正面冲突多一份我方的势力，增大胜算。但前提必然是西宫默知晓颜若已逝的来龙去脉。这一噩耗，恐怕也只好由自己来说了，也唯有自己可制得住战神的疯魔。

　　“小武，颜若她到底在哪里？”西宫默看着北冥大帝步步走来，一字一句问道。北冥听到这个称呼，愣了半秒，脚步更加沉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了，共同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离开……
　　北冥深吸一口气，对着一旁的岩墨道：“岩小子，我和你父亲需要单独谈谈。”
　　岩墨隐隐预感到，杀母的仇家有了着落，他已经按耐不住要血债血偿了。可是如今，却是要让自己这恍若隔世初梦醒的父亲接受失去母亲的噩耗……为此，他忍下了……岩墨点点头，默默退下了。

　　空旷的道路上，两位尊主，面对面伫立。北冥大帝看着这曾经话酒彻夜的好友，曾经拔剑相向过的敌人……那个压在嗓子眼的沉重的事实，迟迟出不了口。随着北冥的脸色愈法凝重，西宫默的眉头紧紧聚拢起来，心中的慌张慢慢爬了满脸。
　　“颜若她，已经不和我们在一起了。”北冥尽量说得委婉，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你什么意思！颜若她明明让我等她的！她是不是生气了，这又是她的恶作剧是不是！”西宫笑了，有些癫狂，一把抓住北冥的双臂，摇晃着。但看到北冥避开与自己对视，任凭自己怎么摇晃，也只是一言不发，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如包裹在气球中的冰，轻轻扎破的瞬间，冰水四溢开来……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颜若！颜！若！颜若啊！！！”西宫默放开北冥大帝，开始对着四周大吼起来，脚步已然不稳，药田，屋舍……他开始疯狂地寻找，整个地宫各个角落都充满了他的呼喊……北冥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百米的地方，确保他的安全。但这一声声的呐喊，震荡着他的心神，同样起伏。他也曾在九天的无数个难眠之夜里，忍受着失去所爱之人的煎熬，不是吗？
　　今夜的地宫，格外宁静，“颜若”二字可以传地很远很远。陶竺，胡伊……每个地宫中人都默默躲到自己的角落，掩藏下失去万妖大人的万般脆弱和心伤。岩墨靠在药庐的入口，站了许久许久。
　　身后屋中的顾梓之和南宫铃，静静地不敢上前打扰。只是一个黑衣黑发的背影，却充满浓浓的悲伤和孤寂。南宫铃又回身看了看屋后药池里依然沉睡的红兮，觉得岩墨真是太可怜了。他再也不该承受失去重要之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心伤了。

　　西宫默奔走于地宫各处，全然没有颜若的踪迹。他想到什么，猛回头，盯着身后不远的北冥大帝，忽而扑了过去。在北冥眼中，此时的西宫默，发鬓凌乱，衣衫破损，哪还有半点尊主的威严；那目眦预裂的模样，已有几分再入疯魔的前兆。
　　“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在九天时，颜若曾对你下过毒，你怀恨在心。如今是将她藏起来了是不是！说！”
　　西宫默一手掐住北冥的脖子，另一手已然聚气化刀，刀锋离北冥的仙魂之处仅仅半指。果然，渐入疯魔态的西宫默，潜能即将爆发，这才是战神真正的实力。
　　“颜若下毒，实为助我……”北冥平静地说道，心底却是长叹一口气。而那随时夺命的威胁，却好似看不见一般。
　　西宫默死定着对方的眼睛，手刀却也没有再下移，似在等着下文。
　　西宫默在颜若那次前去幽冥一去不归后，对旧日的记忆就莫名开始渐渐模糊起来。他知道的颜若下毒，也是偶然前往述职时，听那些个八卦的低阶仙君们咬耳朵，说是被幽禁在紫云殿的北冥大帝被他曾经的属下，信赖的万妖大人下毒了。那时候，他已不知道万妖大人就是颜若，甚至忘记了颜若这个人了……而对北冥大帝的印象，也只是那个与东极帝尊一齐叛乱的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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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冥大帝已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了。紫云殿门一闭，其中发生的种种远比绚烂的殿阁残酷血腥许多。捆仙锁下，北冥每日几乎动弹不得。战役中受的内外伤虽愈，每五十年的斥血刑，对元气是极大的损害。有丧妻失子之殇在心，北冥从未在意过□□的伤痛。不过也因着要偷藏体内的紫宸之魄，北冥的仙力修炼地很慢很慢，如此下去，何时才能有复仇之日呢？
　　又到了受斥血刑的日子，踏入殿中的一群医官们，为首的竟然是颜若！

　　颜若一脸漠然地踏入着外表华丽，内如牢狱的殿阁，一眼便看见殿正中被八条捆仙锁死死锁住的北冥大帝。他的白衣染尘，甚至无法站立，却依然肆意地坐在地上，仿佛眼前自有美酒闲适。
　　颜若心中略安，她认识的那个北冥大帝，还没被折磨死去。在被那人传旨上九天时，她隐隐感到浓浓的试探之意，这是死局亦会成为生局，一切全看他们二人的默契了。
　　看到相熟之人，北冥大帝确实有一丝吃惊，那一瞬，他心中已涌上了几种猜想。颜若投靠敌方了？颜若寻机来助自己了？毕竟这两种可能，背后都有充分的理由。

　　斥血刑对于无法反抗的北冥大帝而言，施术过程十分简单。无非是在其心上划下伤口，然后令血充满金蛇樽便可，只是这放血的多少，可就全看施术者的心情了。
　　等待血满金蛇樽的过程中，北冥大帝脸色愈发苍白，神态却是淡然。甚至饶有兴趣地和眼前的旧人攀谈起来：“万妖大人？好久不见。看来我不在，幽冥一切依然安好？”
　　“那是自然。”
　　“咿？万妖大人对我的态度，可与之前不太一样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是尊主时，才能受万人敬仰。”
　　“听上去，你今日是被那人请来做说客的？”北冥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倒是不知，那人还想从我这里，知道哪些秘密？或者说，是颜若大人想知道什么，所以做了个交易？”
　　颜若忽然一脚踢翻金蛇樽，血刚接触地面，便瞬间消失了。颜若冷笑着道：“抱歉，看来今日北冥大帝的刑罚要多些时候了。”
　　“看来确实是因为那孩子了……”北冥了然地笑了。
　　“住口！”颜若似是被触到了禁忌，有些失控。竟然栖身上前，向北冥大帝心口伤处狠狠拍去。下一刻，被捆仙锁的强大威力震出老远。

　　这一变故，着实惊到了四周的医官们。他们今日前来，其实是奉命监视万妖大人的一举一动的。这二人间似乎确有间隙，况且万妖大人善用药物，方才到底给北冥大帝下了什么！？
　　北冥大帝好似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脸色难看起来。看着远处艰难起身的颜若，冷声道：“你想毒杀我？”
　　此言一出，医官们可彻底慌了，天尊可交待过，怎么行刑折磨都可以，但北冥大帝这条命一定要保住，否则……他们急得想上前查探，却又惧怕捆仙锁的反噬。一商议，其中几人慌慌张张向天尊通报此事去了。剩余的医官们尽可能靠近着观察着北冥大帝，他的面色确实越来越差，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异味，凭着他们的经验，这确实是中毒之兆，且血液中混合了多种毒物。这万妖大人下手确实不轻呐……

　　不多时，玉皇天尊大帝便来到紫云殿，一脸吃惊地看着已奄奄一息的北冥大帝，扫了一眼坐在一旁调息气韵的万妖大人。众医官围了上去，眼巴巴看着天尊。天尊无奈地叹了口气，匆匆挥手收了那捆仙锁上下的术符，仙侍们解下了重重锁链，将北冥大帝移至里间的榻上，医官们这才围上去医治。若是北冥大帝没了性命，他们的魂魄也保不住了。
　　玉皇天尊走到颜若面前，随手一抬，便恢复了她所受的内伤。颜若站起，躬身行礼。
　　“我命你来劝慰旧主，你怎么给他下毒？好大的胆子！”
　　“是北冥大帝提起旧怨，我一时忍不过，才……”
　　“哦？是何故事？愿闻其详。”
　　“您或许知晓，我与西宫战神……”提及此言，颜若不自觉露出些羞涩来。但随即脸色转冷：“可惜后来他负了我，但世人很少知晓，我们之间，曾有个孩子。”
　　玉皇天尊听闻此言，心中并不惊讶，面上却表现出十足的震惊
　　“什么！”
　　“我负气与之决裂，誓回幽冥不再与他相见。可是孩子生下后，我却脸他的脸也没见过！这让一个母亲情何以堪！”
　　“这又是为何？”
　　“当时陪在我身边的紫宸仙君说，孩子生下来便是死婴，怕我见了伤心，就被北冥大帝收拢了魂魄，送去轮回了。我为此颓然许久。”
　　提及旧事，颜若满目悲伤，就像心中的深深的伤，永远抹不去了。
　　“然而自北冥来到九天后，承蒙天尊宽宏不弃，我得以暂管幽冥。地位高了，眼界自然也宽了，接触到了许多之前未知的消息。竟发现我的孩子当初并未死，而是被他们设计送走了！枉我当初那般信任他们！枉我，咳咳……”
　　“他们为何如此？”
　　“还能为何，他们那时已有叛乱之心，害怕我对西宫心存旧情，背叛他们。孩子没了，我自然受到打击一蹶不振，无法参与他们的策划，更是无心再见西宫，牵出伤痛。”颜若冷笑若干声：“都是些冷清的东西。西宫也是，他们也是，这世间，没有几分真心值得托付，唯有地位和权利，才是实实在在。”
　　玉皇天尊倒是笑了笑，颜若这话，深得其心，这也是他一直看不惯四界中的那些儿女情长的原因。唯有站在最高处，才可戏看众生为利而往。可惜众生参不透，白白耗费精力在挣扎。
　　“所以你下毒，是想逼问出孩子的下落？”
　　“孩子当时虽未死，轮回确是真的。他已有他的下一世，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我如今对情缘亲缘，已是不想沾染。下毒？只是为了让他尝尝我昔日的痛苦罢了。”
　　“那这毒？会危及性命吗？”
　　“哼，就这般死了多没趣，多些痛苦罢了。且这毒，越是活动，越是痛苦。”颜若忽然下跪道：“我斗胆请求天尊应允，消了北冥大帝的捆仙锁，允许他殿中行走。”
　　玉皇天尊听闻此话，内心还存有一些警惕。面上却温和地笑道：“好好好，多谢万妖大人为我分忧。”

　　颜若告辞离开紫云殿后，一路疾走，想着尽快返回幽冥。在这九天，眼线无处不在。何况她方才，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然而，当她快接近界碑处时，远远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心中顿时漏了半拍。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依然是熟悉的黑衣，熟悉的面容，只是那眼神中，已全是漠然……擦肩而过时，连风都是如此快速，片刻未曾停留……他终是将自己，完全忘记了……心痛的感觉瞬间扼住咽喉，眼泪却只能往心里流。然而自己却又忍不住庆幸。当初为其施下的术法，消了他之前的许多记忆，是因他伤了自己的心，一时气急；然而在如今的境地中，他这般忘却了旧友旧情，只做他一心向武的战神，才更能安稳活下来不是吗？只要活着，便好了，哪怕你再不能记起我，只要活着……

　　那一刻，颜若下定决心，永远不为西宫默解开此术，她要从他的生命里，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