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雪短篇集》烟雪

2、红色波斯菊（下）

　　（四）
　　告别了陆寻，徐晓就往系办走。
　　今天是工作日，老师们要么去上课，要么就在科研室里写论文。整栋办公楼静悄悄的，雨水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徐晓拎着书包和雨伞，有些狼狈地走到五楼。她站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她今年大三，过去两年她都有校级奖学金，所以对专业奖学金虽然在意，却也没真正上心。系主任找她谈过心，她当时就表态，自己确实不如颜如玉，愿意服从系里的安排。
　　可她马上就要大四了。就业市场竞争那么激烈，多拿个专业奖学金，对她找工作极有好处。

　　徐晓思忖着，耳朵里突然就响起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专业奖学金只颁给品学兼优的学生，颜如玉的私生活那么乱，又哪里品学兼优了？
　　她咬了咬牙，正要抬手敲门。可她突然听见门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清脆响亮，犹如莺啼。徐晓识得那是颜如玉，她说：“刘老师，谢谢您。”

　　刘老师，就是她们的系主任。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颜如玉走了出来。她的凉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渐行渐远。
　　颜如玉没有看见徐晓。她就躲在办公室和楼梯之间的拐角里，手里还握着颜如玉留给她的雨伞，上面的雨水一滴滴地落下来，全砸在她冰凉的脚背上。
　　直到颜如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徐晓才反应过来。她突然想起陆寻憔悴的神色，背着书包就追下了楼。

　　好在下了雨，颜如玉走得不快。徐晓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见她把背包顶在头上，贴着建筑物的边，一路走到H大的东门。
　　她上了一辆公交车，徐晓连忙拦了辆出租车，跟在她后面。
　　周五的正午，车子不多，交通却因为下了雨变得拥挤。徐晓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紧紧攥住自己的手。
　　她很紧张，紧张得一直咽口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踪颜如玉，大概……是想帮陆寻去找那传说中的“富二代”？

　　公交车开到市中心，颜如玉终于下了车。徐晓付了车资，就保持距离地跟在她身后。她看见颜如玉走进了明珠大厦，那是这座城市里唯一设有奢侈品专柜的购物中心。
　　在徐晓的印象里，颜如玉在吃穿用度上其实很节俭，更别提买奢侈品了。可她今天却走进了明珠大厦……莫非，真的交了腰缠万贯的男朋友？
　　徐晓想着，跟了进去。

　　明珠大厦里全是国际一线的牌子，无论是包包还是衣服，动辄都要上万块。徐晓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导购，故作镇定地跟着颜如玉上了顶楼。
　　与楼下的专柜不同，明珠大厦的顶楼全是餐厅。徐晓看着颜如玉走进一间法式餐厅，她记得这家餐厅曾被某杂志评为城里最高档的餐厅之一，人均消费大概在一千元左右。

　　徐晓忍不住替陆寻唏嘘。看来，颜如玉真的找了个富二代的男朋友。

　　徐晓感慨着，正要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就看见颜如玉又走了出来。
　　她心下一急，连忙躲进了一旁的咖啡馆里。
　　这时的颜如玉已经换下了连衣裙，她穿着白衬衫和黑筒裙，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站在餐厅门口的迎宾位上。
　　她的胸口还别了名牌，对每一位进出的客人报以微笑。
　　诶？所以她是在这里上班，并不是来约会的？
　　徐晓趴在咖啡厅的玻璃门上，远远看着颜如玉，心情忽而轻松了一些。
　　“小姐？”这时有个服务生走到她身后，礼貌地问：“请问您要喝咖啡吗？”

　　（五）
　　徐晓点了一杯拿铁，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下午。直到颜如玉换下工装，离开法式餐厅，她才在咖啡厅服务生诡异的目光下赧然离开。
　　和来的时候不同，颜如玉这次坐直梯下楼。徐晓不敢和她乘坐同一班电梯，奈何另一班又迟迟不来，她最后只能乘坐手扶梯，赶到楼下。

　　可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一楼时，已经看不见颜如玉的身影了。
　　哎。这下要怎么办？

　　就在徐晓懊恼的时候，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啊”地尖叫一声，一回头，就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

　　“徐晓，”颜如玉面无表情，“你跟踪我？”
　　“没……没有啊。”徐晓解释着，眼睛连忙看向别处。
　　“从学校里我就发现你了。”颜如玉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只是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跟踪的技巧实在是太烂了。”
　　“我……”徐晓还想辩解，最后却只能挫败地低下头。
　　可是颜如玉好像并不在意，她经过徐晓身边，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徐晓有些震惊地抬头，就看见颜如玉那挺直的背影。
　　“为……为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
　　“你有雨伞嘛。”颜如玉说着，指了指徐晓手里的小花伞，“我可不想再淋雨了。”

　　就这样，徐晓跟着颜如玉去吃晚饭。她本以为借着吃饭的机会，也许就有机会见到颜如玉的新男友，可她没想到，颜如玉带她去了疗养院。
　　在疗养院里，徐晓当然没见到传说中的“富二代”，她只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慈眉善目地坐在轮椅里。

　　“奶奶。”颜如玉唤她，“我今天带了朋友来看你。”
　　朋友？徐晓微微一愣，连忙自我介绍：“奶奶您好，我是颜如如玉的同学，我叫徐晓。”
　　“你好，你好。”奶奶很高兴，她拉住徐晓的手，掌心粗糙却格外温暖，“这还小玉第一次带朋友来看我。”
　　疗养院里还住了其他老人，此刻的雨已经停了，大家都坐在院子里纳凉。不少老人看到颜如玉，都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小玉，又来看奶奶啊。”

　　徐晓这才知道，原来颜如玉一到周末就失踪，是因为要来疗养院看奶奶。
　　这个认知让徐晓有片刻的内疚，因为她曾经怀疑过，颜如玉一到周末就失踪，大概真是像谣言里说的那样，去过她混乱不堪的私生活了。

　　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徐晓和颜如玉一起陪老人们吃了晚饭。期间，颜如玉一直在说笑，她和老人们讲学校里的趣事，或者是打工时遇到的奇怪客人。徐晓第一次知道，原来骄傲冷漠如颜如玉，也有这样亲切健谈的一面。
　　颜如玉的奶奶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吃过晚饭，就被护工推去打针了。徐晓同颜如玉一起，帮工作人员收拾、洗碗，然后再去疗养院对面的垃圾投放点扔垃圾。

　　两个人并肩走着，徐晓犹豫着问：“所以你周末不住寝室，就是因为要陪奶奶？”
　　“嗯，奶奶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想多陪陪她。”颜如玉点了点头。
　　雨后的夜空格外干净，一轮明月照下来，洁白的月光就晒在颜如玉的脸上。徐晓看见她的睫毛，犹如孱弱的蝶翼，忽闪忽闪的。

　　她的心不可自抑地柔软下去，轻声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颜如玉说着，竟对徐晓露出一个笑容，“我妈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一直和爸爸、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我爸前几年查出肝癌晚期，没多久也离开了。”

　　徐晓认识颜如玉快三年了，两人是室友，她却从不知道颜如玉家里的事。徐晓有些汗颜，只能安慰她：“生老病死，你要看开一点。”
　　“其实爸爸走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他原来是一家木材厂的会计，一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有一年，厂里效益很差，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有人栽赃我爸，说他收了厂长的好处，故意将账面做成亏损，好拖欠工人的工资。虽然没有证据，但人言可畏。时间久了，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都觉得他是为了钱，牺牲了大伙儿的利益。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天，还有人来医院骂他，说他是遭了报应，死有余辜。根本就没人相信，他也是受害者。”

　　徐晓认识颜如玉这么久，这是她对自己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但她语调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情。徐晓听着，却只觉得胸腔震动——是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时候，有些人只是张张嘴，却足以给别人带来一生的伤害。
　　“所以，我很感激你。”颜如玉说着，看向徐晓，“别人在背后诋毁我的时候，你没有加入她们。”

　　颜如玉的目光那么清澈，徐晓甚至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剪影。她心下愧疚，口不能言，沉默了良久才说：“对不起，我都没有维护你。”
　　身为你口中的“朋友”，我不仅没有维护你，相反，还怀疑过你。
　　“没关系的。”颜如玉说着，再一次笑了，“传谣者和造谣者一样可恶，你能保持沉默，对我而言就够了。”

　　（六）
　　回到疗养院后，徐晓又陪奶奶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了。颜如玉送她到公交车站。
　　车子还没来，两个女生就沉默地站着。徐晓看了看天上的明月，突然想起陆寻的身影。

　　“颜如玉，你为什么和陆寻分手啊？”她一时情急，直接问出了口。
　　颜如玉微一怔愣，反问道：“徐晓，你喜欢陆寻，对不对？”
　　徐晓闻言气结，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为什么？为什么颜如玉的事她不清楚；而她的事颜如玉都知道？
　　“你不要喜欢他。”颜如玉点了点徐晓的额头，“陆寻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喜欢。”

　　徐晓闻言，还想问为什么，这时，公交车恰好开进了车站。颜如玉推她上车，同她告别。
　　直到公交车晃晃悠悠地离开，徐晓的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陆寻那么朗月清风的一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对她颜如玉多好啊！她竟然说他不是好人？

　　徐晓想着，对颜如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感就又垮了下去。她气闷地走到公交车的最后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周五的晚上，出来消遣的人很多。当公交车开过市中心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挤上来，其中不乏年轻的大学生，说说笑笑的，车厢里顿时就热闹起来。
　　徐晓坐在最后一排，余光一撇，就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陆寻！徐晓正要打招呼，就看到他的身边粘着一个穿枚红色短裙的女子。

　　徐晓认得那是陆寻的直系学妹，长相很可爱，但远不及颜如玉美丽。
　　“你才和颜如玉分手，就和我约会，不太好吧？”学妹说着，整个人挂在陆寻身上。
　　“当初就是因为打赌才追她的，谁知道她那么好追？”陆寻说着，还捏了捏学妹的脸，“那徐晓也是个笨蛋，我说什么，她竟然都信。”
　　学妹被他逗得花枝乱颤，笑着说：“这下好了，整个学校都以为颜如玉劈腿了富二代，是个私生活混乱的坏女人！”
　　“让她平时那么傲……”

　　陆寻和学妹的对话还在继续，徐晓却只觉周围安静得可怕。她看着车窗，那里倒映着她的一张脸，写满了震惊、沉痛和不甘。
　　她突然就想起昨天的颜如玉，一个人坐在寝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综艺节目，没有哭，也没有笑；她想起她挺直了背梁，骄傲地走进教室，对别人的窃窃私语不理不睬。
　　她还说：徐晓，陆寻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喜欢。

　　手机忽然在包里震动，徐晓摸出手机，原来是系主任发来的微信。
　　她告诉徐晓，系里决定把今年的专业奖学金颁给她，让她找个时间去系里填报材料。
　　徐晓看着微信，又想起颜如玉那火红色的裙摆；想起她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里，说：刘老师，谢谢您。
　　难道她是去替自己争取奖学金了？

　　徐晓颤抖着双手，给系主任回了条微信，大意是自己不如颜如玉，希望能把奖学金颁给她。

　　从前，她是虚伪的客气，可今天，她却是真心诚意的。颜如玉和生病的奶奶相依为命，徐晓知道她更需要这笔钱。
　　回完系主任的微信，徐晓又给颜如玉发了条微信，问她周一上午几点回来，她要给她买早餐。
　　颜如玉很快回了微信，说了个时间，又问徐晓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徐晓倏地就笑了，她回：我们是朋友嘛。

　　其实徐晓没有说，她曾经也是谣言的受害者。
　　她学习用功，从小就是三好学生，念初中的时候连续好几次都是年级第一名。可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谣言说他们家给老师送礼，向老师买题。时间久了，同学们都孤立她，就连一向器重她的老师也对她冷言冷语。
　　从那时候开始，徐晓就痛恨所有造谣、传谣的人，也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

　　这样想着，徐晓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挤过有些熙攘的人群，走到陆寻旁边。
　　“师兄。”她笑盈盈的和陆寻打招呼。
　　“徐……徐晓。”陆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连忙将学妹往身后藏了藏，笑得尴尬。
　　“我问过颜如玉了，她没有交新男友哦。”徐晓依旧在笑，可是眼神很凉，“你们会分手，大概是因为……你配不上她吧。”

　　徐晓说完，公交车恰好到站。她在陆寻惊诧的目光中下了车，就看到站台后方的一家花店。
　　花店外面立着花架，徐晓看见上面正摆着一捧颜如玉最爱的红色波斯菊。

　　她突然就想起红色波斯菊的花语：自爱，坚强。
　　就像颜如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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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