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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S街的昨日与今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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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的一天,正值强台风古超于黄海南部擦肩而过。我带着几箱书、四个大旅行包和满心的失落回到D市滨海区的一个小度假村,等着我的是七十平米的小公寓、散发着霉味儿的旧家具以及海浪一样绵延不绝的孤独感。公寓在四楼,是八年前老房拆迁后的回迁房,仅两室一厅的格局。虽然临近海滨,却看不到海,四周仅有群山环抱。住在里面的除了少数回迁户,基本上是夏天来度假的外地人,几乎看不到熟悉的面孔。室内没有装修过。父亲只在卫生间装上马桶和龙头,把它作为偶尔来钓鱼的落脚地。母亲也只来过一次,把老房里舍不得丢掉的旧家什搬到这里。房间里除了上个世纪末的床柜和沙发,便只有塞满书报和杂物的纸箱,以及几个月前从市内搬过来的私人用品和父亲的遗物。墙边摆放着父亲生前用过的钓具,依旧光亮如新。
明天又是父亲节,我不由得感伤——父亲留下这套公寓,是为了我毕业后回母校——滨海高中工作。我却执意留在C市读研究生,一次也不曾回来过。直到他去世,才知道公寓登记在我名下。而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这里竟成了我唯一的落脚地。不晓得是哪里出了差错,大学、研究生、名校的教职……一路披荆斩棘令人羡慕的我,竟然在三十岁刚到的年纪落得辞职回乡的结局。窗外黑夜逐渐代替了白昼,我的人生也像个怪圈,不知怎么就回到了原地。曾经温馨的三口之家分崩离析,剩下我独自在简陋陌生的房间里,靠在边角开裂的旧沙发上,听着窗外的狂风骤雨。灯泡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泪水不由自主地充盈了眼眶。
我抹掉眼泪,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拿起毛巾,发现已经长了霉,只好用纸巾简单擦擦了事。开了一下午车,着实累了,懒得再整理书籍和衣物。至于今后——我无力多想,找出床单和被子铺在床上,强迫自己忽略潮湿和霉味儿。瞅见地上纸箱里露出《飘》的一角,不禁叹了口气:
好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什么情况,你怎么搬到这里了?”欣然看着地中间的纸箱和旅行包惊讶道。她新烫了俏皮的短发,浅米色衬衫配红色及膝筒裙,脚上是浅咖色高跟凉鞋,跟简陋的小客厅格格不入。
我告诉她辞职的事。她吃惊地叫起来:
“辞职!为什么,不是刚评上教学新秀?还想在暑假里给你庆祝呢!”
“没什么,就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我笑笑,尽量显得无所谓。
“骗我的,不会真辞职!多少人排队想进省二中,好容易站稳脚跟为什么要辞职?”
我无话可说,欣然这样反应并不奇怪,连我自己也不晓得离开是否正确。
“阿姨知道吗?”
我摇摇头。
“你还是问题少女吗?辞职都不跟家里说一声!”
“几个月没联系了,谁知道她在哪儿。”
欣然瞬间沉默了,似乎很为我的现状担忧。
“别担心,我没事的。这房子怎样,还不错吧?”我转移话题,尽量让气氛轻松起来。
“这样子不能住人。”她嫌弃地掸了掸旧沙发套,“先到我家住吧,好装修房子。”
“已经租好房子了,在S街。”
“S街吗?离学校不远。你毕业后就没回去过吧,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周校长——就是教我们地理的周,现在是大校长了。”
我有些惊讶。周是我的高中地理老师,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没想到会当校长。
“在二中辞职也好,可以回我们学校工作。凭你的资历肯定没问题。”她高兴起来。
我想说拒绝,见她正在兴头上,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定了,等见了周校长我替你说。你手机没丢吧,早上打了几次没人接,好在有这里的地址。”
我想起早上并没有带手机,应该是放在包里,于是拿出来翻看记录,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欣然打来的。
“今晚我有事,明天你怎么安排?”
“签租房合同,跟装修公司面谈……”
“OK,我请你吃晚饭。出门可别再忘了带手机!”
送走欣然,我冲了个冷水澡,从洗衣机里拿出洗好的衣服挂到阳台上,然后径直走进卧室。床头小桌上放着德声牌收音机,是爸爸留下的。旋开按钮,竟然还有电。
“第四号强台风古超已于今日凌晨转向至日本以东洋面,明日我市将迎来晴好天气……”
我关掉收音机,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拿手机翻看通话记录,除了欣然,便只有房东、装修公司和几个同事学生。这个新手机号是几个月前回D市的时候办的。那时已决定辞职,也不打算跟再婚的母亲和已经分手的雷明有更多联系。因父亲去世骤然改变的我的人生,就像这个新手机号,无法再与过去联络。
我打开床下的旧书箱,杂志都不要了,书则要挑一部分保留下来。里面大多是儿时的书,有《丁丁历险记》和《三国演义》连环画、《春秋战国故事》……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发霉。我挑了本《寓言选》,似乎是四岁时父亲给我买的第一本书;一本薄薄的前苏联小说《表》,突然发现译者竟然是鲁迅;上学后自己掏钱买的第一本小说《海蒂》;还有《飘》的下册,应该以前整理书籍时漏掉的。最让我惊讶的,是竟然找到曾经以为弄丢了的《海上劳工》——雨果的小说,高中时代最喜欢的书,曾经在高考前陪伴我无数个夜晚。海边年轻人的身影骤然钻进了脑海。对了,是吉利亚特!
我想起晨练时的画面:波涛汹涌的海岸,阴郁瘦削的男孩独自沿着沙滩走来,头发和衣服被风扬起……小说主人公吉利亚特的结局是坐在礁石上被海水淹没。每次读到最后一页,我都会掉下眼泪。
是担心那个年轻人也像吉利亚特一样,在小沙滩上被淹没吗?
或许也是担心自己。此刻的心情像极了吉利亚特,孤独、失落,一个人在与世隔绝之地,与那个年轻人并无二致。我一向理智的生活,从未偏离正轨。如今却如此彷徨,就好像站在路之尽头,即使尚有力量,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行进。既不能退回到以往的生活,又害怕走到小沙滩上,被慢慢上涨的海水淹没了来路……
我不愿意再想。翻开小说,扉页上是高三的笔迹:
“活着为了明天的战斗!”
我合上书,上床把头埋进了枕头。
S街的一侧是建于上个世纪30年代的老二层楼。据说其中一座楼曾经住过郭沫若的日本太太,因此高中时代每次经过都会留心多看几眼,也少不了淘气,偷偷摘几朵伸出院墙篱笆的盛开的花——春天的樱花桃花,夏天的蔷薇、月季、金银花,秋天的小菊花等等……此时正值六月,蔷薇花爬满院墙,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姹紫嫣红。许是年长了十几岁的缘故,我不再留心鉴赏繁花,而是把目光转向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以此时的眼光,即使这些老住宅尚有几分那个年代的怀旧气息,也早已不适宜居住。
我要租的房子在S街的另一侧,是一座不起眼的小二层楼。虽然建筑年代晚了半个多世纪,却丝毫看不到时代的进步——既没有旧时代的优雅,也不具备现代建筑的明快。我走到楼下,中介大姐已经在侧门口等候,是位健壮的四十龄女性,一望便知是当地渔民的后代。
“房子不错,什么都有,没毛病。楼上一间屋,有卫生间,厨房在楼下。就你一个人住吗?”
她上下打量我,见我身着白色耐克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头发简洁地齐在颈部,一副斯文无害的模样,似乎有几分放心。
“先交1000块押金,房租按讲好的一次付清,走之前退押金。”她带我查看房间内的设施。房间不大,简单干净,有明亮的玻璃窗,床、衣柜、书桌、电视机、洗衣机一应俱全。我表示满意。她把合同摊在桌上,让我签字和填写身份证号。我看到房主一栏里已经签好了字。
“房主在本地吗?”我问。
“房主就住隔壁,快八十了,身体不好。这房子都是我们公司在管,有事给我打电话。”她把钥匙和公共事业缴费卡留在桌子上,嘱咐我注意自身安全和防盗,然后下楼离开。
我把钥匙揣进口袋,再次打量房间:九十年代末的装修风格,没有吊顶,墙壁上镶着一米高的木制墙裙,地板上油漆剥落露出木头本色。双人床碰巧跟公寓是同一个款式,挨着床头是老式的书桌和靠背椅。最令人满意的是一个大书槅子,毕竟要住半年,我的几箱书可以摆出来透透气。
走出房间,沿狭窄的木质楼梯下楼。楼下是简易的厨房和卫生间。厨房有煤气灶、水槽和寥寥几件厨具。卫生间倒是设备齐全。我对房屋的结构有些困惑,便从侧门出来,转到临S街的正门。从正面望去,大致可以弄清小楼的结构,我的房间在二楼西侧,中间有个凸出小露台,东侧还有一个房间。楼下则是两个房间夹着一个门厅,门前有个小院落,墙壁被爬墙虎密密地包裹着。从院门的缝隙,可以看到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与周围鲜花盛开的院落颇为不同。
十点约了装修公司,下午到市中心的超市买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晚上和欣然一起吃饭。我把日程安排得很满,以减少独自一人的落寞感。自从和雷分手,还是第一次去商场买衣服。我把雷买给我的名牌服装统统给了同事,仅留下几套便装,身上的耐克套装便是其中之一。这套衣服是父亲送我的研究生毕业礼物,他知道我喜欢舒适素雅的颜色,不喜欢穿裙子。
“这都是我给你养成的习惯。”他笑着说,“什么时候有空陪老爸钓鱼啊!”
我来到商场四楼,径直走向耐克专柜,挑不同款式的套装试穿了几件。镜子里的我比以往消瘦,看起来更像中学生,而非年已三十的大龄女青年。我想起母亲的不快:“年纪轻轻穿得这么素净!”继而想起雷明母亲第一次看到我的表情,就好像朴素是一种罪过!
我一口气买了四件。离开以往生活的好处之一,就是不用再担心有人批评我的着装。也难怪,不管是我的母亲还是雷的母亲,都曾经是我的噩梦。母亲跟做小公务员的父亲吵了半辈子,恨不能我马上跟雷结婚,就好像女儿找了有钱的婆家是无比荣耀的事。雷的母亲正好相反,并不急着让儿子结婚。在她眼里,我这个没有家世背景的高中女教师有点LOW,仅可用来填补空缺,让她有时间从容地为儿子找个更有身价和颜值的大牌儿媳。父亲去世后我决定和雷分手,母亲气得大吵一架,几乎要和我断绝关系。雷的母亲则迅速安排了某集团总经理的千金代替我的位置,年轻时尚如电影明星,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毕业又弹得一手好钢琴。于是我惨淡出局,几乎同时失掉了家人和恋人。
几个月后,母亲再婚。对方是某退休局长,身家不菲。我拒绝参加婚礼,连电话都没打给她。她这么着急再婚,确实让我很痛心。厚道的父亲直到去世都未必知道她已经打算离婚。
从商场出来,看到路边的雪佛兰轿车被贴了违停的绿单子,又不禁郁闷起来,买了可心的衣服的获得感瞬间降回了海平面。这辆车是我工作第二年父亲买的。当时刚结束试用期转为正式编制,又和雷确定了关系。为了能与未来的婆家相配,父亲已经拿出大半积蓄帮我在C市贷款买了房子。这辆车几乎是他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晚饭在万宝海鲜,欣然知道我怀念海边的味道,特意带我到这家餐馆。
“你这是时运不佳,最好找个大师算一下。”她提议道,一边用餐叉叉起一块蒜蓉粉丝贝。
“别麻烦,你知道我不信。”我连忙推辞。欣然妈妈信佛,她似乎也受了影响。
“你准备花多少钱装修?”她问道。
“不会花很多。现在是无业游民,总要节省点。”
“有房有车,随便买件衣服都是耐克。这种无业游民我也想当!”她早见我鼓鼓的手提袋,忍不住调侃道。
“孤家寡人,没家庭又没工作的,有什么可羡慕。”
“有家庭又如何,不晓得有多累。每天五点半起床,忙完儿子又赶着上班。班里五十个学生什么怪胎都有,哪天不捅篓子都是奇事。忙了一天回家还要判作业,带儿子。高一还好,高二就要七点半下班,高三九点。家里的事情半点帮不上,老公、父母、公婆全抱怨。活着到底为什么?”
我表示理解。在高中工作没少听这种抱怨。
“还是不懂你,四年评上教学新秀可不是一般的战斗力,怎么轻易就放弃!是因为雷明吗?”她看了看我,“你是不是不爱雷明啊?”
“跟不爱的人谈了七年,还差点结婚吗?”我苦笑道。
“当局者迷。你所谓的爱太理性,跟他有过那种事吗?如果真爱他,就会不顾一切想得到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别说他妈一个人,就是全世界都反对你也不会在乎的。”
“都分手了,何必再说这些。”我想起与雷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父亲葬礼上,他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表情冷静。送走最后一个人后,我提出分手。他并不意外,之前我们已经有半个月不曾联系过。他掏出手机,锁屏的照片已经换成一个有明星气质的女孩。我点头与他道别,并不觉得如何伤感,当时以为是父亲的去世使我麻木,今天想来,也许真的不曾有过欣然所说的那种爱。
“你总为他考虑,怕他夹在你和他妈之间为难,还不是被别人钻了空子!可惜啊,好女人总是敌不过心机女。不过我觉得雷明只是一时动摇,他不会爱上那女人,他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如果你……”
我不禁摇头,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翌日回C市给车换牌照。晚上把公寓里的东西整理打包,家具都不要了,除了父亲的遗物和小时候的书和画具并没有留下更多以前的物品。第二天搬家,我没给欣然打电话,她是高一班主任,正忙于即将到来的学期考。而我也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慢慢思考今后该怎么做。
搬到租屋的第一个清晨,我照例早起。天气很好,窗外有些喧闹,也有卖早点的小贩在街边摆摊,对于习惯了在食堂吃早饭的我倒是很方便。下楼晨跑,一路跑到临近海滨浴场的一处断崖,就在小沙滩的东侧,据说是自杀者的天堂。政府在路边修筑了栏杆,但依旧被无视,常有人翻过栏杆到崖边观景。我算了一下日子,阴历初三,刚好落大潮,于是也翻过栏杆来到崖边。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小沙滩的一部分,显然并无人迹。跟上一次晨练不同,今日天气晴朗,和风习习。蔚蓝的海面与天空相映成辉,在晨光下泛起点点波光,使人心旷神怡。离海岸不远处有一座小岛,油画般的绿意融融。我感到一丝振奋,心情也明亮了许多。
回到租屋,时间七点半。卖早餐的小贩生意正好。我买了豆浆油条,上楼吃过早餐,把昨天未整理完的书籍和衣物各自归位。然后把空纸箱拆开叠好放在楼下一处隐蔽的角落,留待下次搬家用。约好上午十点在公寓与装修设计师见面,我换上新买的耐克套衫,依旧白衣黑裤,拎一个小挎包出了门。路过临S街的正门,见院门微开,便好奇地向里面张望。院子不大,中间铺着石板路,四周长满杂草。摇摇欲坠的藤架下放着一张躺椅,一个穿浅色T恤衫的年轻人背对着我靠在上面睡着了。我看不到他的面孔,只看到蓬乱的黑发和垂在椅子边的苍白的手。
也许是个病人。我来不及多想,看了下表匆忙离开。
以后的一周在装修的忙碌中度过。我像排课表一样把日程安排得极为精准:早晨六点起床,晨跑,吃早饭。上午去商场选购装修材料,下午去公寓看工程进度,跟设计师和工程队沟通。晚饭后回S街,洗个澡,整理书籍和杂物,然后上床读书和睡觉。偶尔有空闲时间,便去海边散散步。七月已至,天气热起来,海边的游人渐渐增多,喧闹声甚至高过了海浪。我没心思在这种环境下逗留,也就没有再去小沙滩。
装修进入正轨后,空闲时间多了起来。十几年来一直为学业和工作忙碌,很少有赋闲在家的时候,空闲下来竟不知该做什么。于是拿起搁了快十年的画笔,想画一幅小画打发时间。画具袋里,炭笔和铅笔还能用,水彩笔大多变硬变形,颜料更是早已干掉了。挑选整理一番后,决定用速写打底,画一幅淡色水彩。
我调好画架,背对着窗户,以充分利用自然光。画纸多年未用,微微有些泛黄。想不好该画什么,拿起炭笔随意在纸上勾勒出一个海岸的轮廓——礁石、沙滩、海浪、大块的阴云,还有一个人,高而瘦削,逆风而立,被风扬起头发和衣角。
我停下笔,呆呆地看着画纸。
翌日下了小雨,天色昏暗。我冲了碗豆浆胡乱吃了早饭,拿起画笔,把画架挪到窗边,虽然不够亮,也只好凑合。也许是下雨的缘故,S街上没有了往常的噪音。从窗口望去,只看见院门紧紧关闭。因为有露台遮挡,从窗口无法看到院子的全部,但觉得也像往常一样,并无人在。说来也怪,搬进来快两周,还一次都没见过房主。隔壁安静得就像空屋子。如果不是上次看到有人在院子里睡觉——但绝对不是房主。中介大姐不是说房主已经快八十了?
手机铃声响起,是郑欣然。
“中午来学校吧,周校长要见你。”
我想起欣然曾经提到去滨海高中工作的事,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段时间忙着装修,竟把这件事忘了。
“怎么回事?”欣然听出我声音不对。
“没事。你在学校吗?我现在去找你。”我想当面解释会好一些。
“我在西伯利亚!”她声音里有几分怨气,“一混小子又闯祸,你还是过一会儿来吧,我先把这事摆平。”
我笑着放下电话,心想七月的西伯利亚一定很凉快!
从S街到滨海中学步行只要十五分钟。因为下雨,我还是开了车,估计校门前不方便停车,便把车停在距学校一个街区的免费车位上。许多年不来母校,感觉变化颇大。大门换成了时下流行的电动推拉门,门卫也穿上了制服。我登记了姓名,撑伞沿着门口的柏油路走到老教学楼前。还是以前的模样,深红色砖墙,墨绿色窗框。墙上爬满藤蔓,花坛里盛开着不知名的小花。不同的则是旁边还矗立着一座新楼,风格跟老楼相似,面积则要大得多。
欣然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接我。
“你还是这么准时!走吧,去校长室。”
我们进到新楼。跟世纪初的许多教学楼一样,内部采用现代的直线条设计,风格硬朗。宽阔的走廊四通八达,楼梯呈不规则分布,如迷宫一般,中间有个小天井,水池绿树,颇为精致。
欣然带着我转了几道走廊,上楼梯,又经过一道走廊,再上楼梯。刚好下课,三三两两的学生涌出教室,老师们也抱着课本匆匆而过,恍然间像又回到了二中。想到今后再也无缘这番景象,不由得心里一阵刺痛。
校长室在三楼拐角。如果不是欣然带路,恐怕很难找得到。见我们进来,周校长笑着起身相迎:
“徐旻,真的是你哦!一点没变!”
“老师可是大变样了!”我有几分激动地说。当年胖胖的周老师如今已经成了颇有气度的中年人,头发也早早斑白了。
“老了,不像你们还年轻。到这边坐。”
他把我们让到沙发前。欣然颇长眼色,忙去倒了茶。
“你们班就你没回来过,还想呢,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来,果然,这不是来了!”
他哈哈笑起来。
“老师还记得我?”
“怎么会忘,当年地理组试卷上的地图都是你画。你毕业了我们还犯愁,这以后怎么出卷呢?幸亏很快普及了电脑,否则地理组要关门了!”
我和欣然都乐了:“老师还那么爱开玩笑!”
“人活着,哪能不笑!你是学中文的,跟欣然一样教语文?”
“没错校长,我们大学也是同班,她比我多读了研究生。”欣然接道。
“那很好。不过为什么要辞职啊?听欣然说你在省二中已经是教学新秀了,这么年轻,很少见啊!如果不出意外,几年内就能升学科带头人,然后副主任、主任、副校长、校长,前途无量啊!”
“一言难尽。”我笑了笑。
“这样辞职可不行,要不就来我们学校工作吧。虽然跟省二中没法比,可也是个重点高中,不至于埋没了你。”
我很是感动,一瞬间几乎要答应下来。忖度几秒后,还是决定回绝。
“可能还要调整一段时间。如果没有更适合的工作,会考虑回学校的。”
周校长想了想:“好吧,只要我还是校长,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校长最好了!”欣然鼓掌道,“听到没,我也等你来这里,我们一起搭档。”
“你别高兴,做班主任你是有一套,教学可未必是徐旻的对手。”
“您不就是想让我在教学上再下点功夫吗!”
“这个小郑,世人都不如你机灵!”周校长又呵呵笑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进来一个年轻人,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颇有精神。
“有事吗?郭主任!”周校长问道。
“督学来了,您要不要去一下。”
“我这就去。”周校长起身,“等等,那件事怎么样了?”
“停了快一个月了。现在又要期末考试,问谁都不愿意去。要不我自己去吧。”
周校长沉吟了几秒,目光突然转向我。
“这样吧,徐旻,今晚我请你吃饭,有事情拜托你。小郑也来,福华,你也来吧,晚上再详谈。”
他和郭主任匆匆离开,留下我和欣然莫名其妙地彼此看了看。
午饭就在学校食堂。欣然要回班照看学生,我表示想在校园里走走,约好五点钟打电话给她,便和她分了手。独自来到操场,雨过天晴,七月的校园一片绿意,当年并不健壮的丁香树已经长高了一倍,大杨树也比十二年前粗壮了几分。操场铺了整洁的塑胶跑道,早非当年摸样。我想起高三的那个冬天,我和欣然、娉娉常在晚自修的课间来操场上散步谈心,看天上的繁星,讲《诺丁山》、《星战前传》,讲茱莉亚.罗伯茨、娜塔莉.波特曼、《那个杀手不太冷》……
后来我和欣然考上国内的大学,娉娉则独自去了美国,毕业后就职于荷兰银行和纽约商品交易所,成了华尔街女强人。前几天还发信给我,告诉我要结婚,在考虑辞职当母亲,生几个漂亮的儿女。
我沿操场边缘走进老教学楼,以前我们都在这里上课,如今只有高一还在这里,剩余的教室改成了实验室、计算机室和社团活动室。沿着熟悉的楼梯上到三楼,图书馆的大门仍是旧时摸样。我激动地推门而入,空荡荡的阅览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找谁啊?”
蓦然想起王老师已经退休多年,早已不在这里了。
“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回来看望老师。可以在这儿看会儿书吗?”
“可以,别忘了把书放回原位。”
这句话如此熟悉,又让我想起当年的时光。顺着期刊架一路走去,杂志还像当年那样被整齐地分类摆放,每本杂志后面贴着打印有期刊名的卡纸,是为了更方便找到原本的位置。书库也保留着以前的格局,按照中图分类法从A大类到Z大类排架整齐。我看到几本书的书脊上还贴着我当年写的索书号标签,不禁有几分感慨。
高中三年,几乎每周都有两三个中午在图书馆帮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放错位置的期刊放回原位。王老师每当见到我,便笑眯眯地问:
“小旻同学这么早来,吃饭没有啊?”
那个年代,大概是电脑和网络还没普及的缘故,一到中午,图书馆就挤满学生。王老师年逾六旬,独自管理阅览室和书库,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招募学生当管理员。起初是一周一次,后来见我勤勉,改为一周两次,又改为三次。直到高考前半年,才悻悻然把管理员的位置换给高二学生。因此图书馆里几乎所有的书刊都经过我的手。王老师总在人前夸奖:
“小旻同学的字啊,就跟印刷的一样工整。”
我还清楚地记得王老师:瘦高的小老头,弓着背,面色暗黄,微有些秃顶。一副玳瑁眼镜架在像欧洲人一样凸出的大鼻子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他总是穿一件浅褐色夹克,动作麻利,谈吐有致。据说以前是教音乐的,退休前改做了图书管理员。
“敢问一下,认识这里以前的王老师吗?大概十年前退休的。”
女教师抬头看我,似有几分惊奇。
“他早不在了,快十年了。”
“不在了……”我有些疑惑。
“去世了。”看到我惊讶不信的表情,则露出几分同情。
我呆呆地转身,把书放回到书架上。
“是04年吧,食道癌,发现就是晚期,住院两个月就去世了。”
晚上在附近的饭店,周校长谈起图书馆的王老师。
“人很不错,我们都尊敬他。你跟他熟吗?”
我讲起跟王老师的渊源。
“原来还有这种经历,我以为你整天光忙着画地图了。”
几个人都笑了,只有郭福华一脸的莫名其妙。
“校长,你是不知道,她从小就想当图书管理员。上高中第一天就跑去找图书馆。”欣然快嘴道。
“年轻女孩子怎么会喜欢那么安静的地方?”
“喜欢看书呗!我们加起来,都没有她看的书多。”
我有些脸红,推了一把欣然让她少说话。
“是啊,每个人年轻时都有爱好。比如我,年轻时就想到野外搞勘探,谁想被关在学校里教了半辈子书。”
“高一春游的时候,您带我们到山里观察冰川地貌,告诉我们哪里是角峰,哪里是U形谷。”我有些怀念地说道。
“知我者,徐旻也!”校长又呵呵笑了。
“等等等等。”郭福华在一边沉不住气,“你们讲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你和她是同学,校长是她老师,那校长也是你的老师?”
“没错,就是这么个三角关系!”欣然一拍大腿。
几个人又笑了。
“好了好了,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们。”校长收住笑,“欣然、徐旻,你们还记得生物组的孙老师吗?高高瘦瘦,很少笑的。”
“有印象,高二给我们上过生物课。他儿子超可爱,大大的眼睛,总在办公室坐着。不过他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对吧?”欣然说。
“我和小孙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很多年。他03年交流到市一中工作,一年多以前因为车祸去世了。他儿子成绩不错,也在一中,车祸的时候受了伤,休学一年多,现在转学到我们学校。我打算让他进欣然的班。”
欣然和我彼此看了看。
“我是没问题,不过这事跟徐旻……”
“这孩子的奶奶,也就是孙老师的母亲,拜托我找老师给他辅导。可这孩子有些问题,所以……”
他转向郭福华:“给他们讲讲孙明宇的情况。”
“我见过几面,很自闭。先后安排了了几个老师,反馈都是教不了,建议先去做个心理疏导。现在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大家都很忙,但这孩子确实需要沟通,否则以这个状态根本复不了课。”
“他奶奶怎么说?”欣然问道。
“说孩子没问题,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前段时间老太太好像病了,打电话说在B市女儿家,要过段时间才回来。”
周校长转向我:“徐旻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下。”
我想到最近除了装修也没有其他事,便点了点头。
“孩子本性不错,应该是因为父亲的事受了打击。有些情况不方便在这里说,会有点棘手,做好心理准备。”周校长微笑着提醒。
“校长放一百二十个心,徐旻也做过班主任,凭他是什么问题学生都不在话下。”欣然拍拍我的肩膀。
我恨不能掐她一下,心想这丫头尽给我捣乱。
“那好,就这么定了,约个时间,福华辛苦一下,带徐旻过去。”
约好第二天和郭福华一起去孙老师家。在校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才见他匆匆出来。
“抱歉,有事耽搁了。你开车了吗?”
“开车了,很远吗?”
“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我们走过去吧,不然你还要找地方停车。”
我们沿着校门前的主路前行。与郭福华刚认识一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我是不是走太快了。”他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算是起了话头。
“还好,跟得上。”我客气道。
“徐老师好像不爱说话,是本地人吗?”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你有多大——抱歉啊,这么直接。”他又笑了,看起来是很开朗的人。
“82年,你呢?”
“哎呀,你比我大,真看不出来。我83的。”他实实在在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昨天见你在校长室,还以为是刚找工作的大学生。”
“已经工作五年了,不过……”
“辞职了对吗?听说原先在省二中,很厉害啊。我当年也考虑过应聘,后来没敢去。”
“二中不大招人,我也是凑巧。”我笑笑说。
“那干嘛辞职呢?在那么牛的学校。”
“自己想不开吧。就像这条路,如果不知道会通向哪里,可能就不敢走了。”我想了想说道。
他表情认真地看看我。
“徐老师说话很有意思。研究生哪里毕业的?”
“东师。”
“那我们是校友了,我也东师毕业,历史系。或许我们见过。”
我重新打量他,有点貌不惊人,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气质颇能吸引我。
我们转到S街。
“在这条街上?”我问道。
“前面不远就是。”
我们继续前行。五分钟后,他停下脚步,刚好在我每天进出的小楼门口。
“这里就是,很容易找吧。”他笑着对我说。
我有些惊讶,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推开院门,几步跨过院子按了门铃。门开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年妇女站在门口,像是保姆。
“是郭老师啊!”她把我们让进门厅,拿出两双拖鞋。我环顾四周,与隔壁的租屋不同,这里似乎重新装修过,虽然也已经显得陈旧。门厅左手边是客厅,正对着的是通向二楼的楼梯。
“小宇奶奶没回来?”郭福华问道。
“刚做手术,哪那么快回来。”
“做手术?还以为是小病呢。”
“她有心脏病,做手术安了支架。你们坐,我去倒茶。”
她把我们让进东侧的客厅,房间不大,简单地摆放着沙发、茶几和书柜,干净得一尘不染。
“阿姨别忙,我们就坐几分钟。这位徐老师是我们校长新安排的辅导老师,省二中过来的,经验丰富。以后会经常来给小宇辅导。”
“小宇奶奶打电话说了,说今天有新老师来。要叫小宇下来吗?”
她看看楼上,有几分犹豫。
“我们上去吧。”郭福华站起来,示意我一起上楼。
我想起那日清晨偶然看到的躺椅上的年轻人,难道就是他?
楼上房门关着。郭福华敲了几下,没有人应答。轻轻一转把手,门应手而开。房间里颇为凌乱,一个瘦高的男生正立在窗前,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向我们。
我立刻认出他来,小沙滩上的一幕瞬间在眼前浮现。不等我看清他的面孔,他便走过来关上了房门。
“这小子,真没办法!”郭福华苦笑道。
我望着房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