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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年纪越大,就越不相信完美家庭、模范夫妻这类事情。每次我看见一对夫妻,一个家庭,我就忍不住猜测他们中间可能隐藏的破事。英语里将不可告人之密称为“橱柜里的骷髅”,好像的确就有那么几宗案子,丧子、弑妻、弑母,尸体就被冷贮于冰箱,或者被砌在水泥砖后。
      你可以说我心里阴暗、抗拒社会,因为自身的悲哀而对他人的幸福抱有普遍怀疑。如果你年纪尚小,没结过婚,我原谅你。但如果你经历过漫长的婚姻,忍受过人生的幻灭,还能够这样趾高气昂地来指责我,那么你要么是装逼装过了头,要么你真的是承蒙眷顾,狗屎运大得非凡。
      我认识一对中年夫妇,两个都是中学□□,夫唱妇随,相敬如宾。可是突然有一天做妻子的那一位突然坠楼寻了短见。她死的时候在一个夏日清晨,脑袋陷进去一个大洞,身体遍布着鱼鳞一般的伤痕。这位不幸女人的伤痕非常奇怪,仅见于衣服底下的部分,短袖以外的两条手臂仍然光洁灼目。她丈夫辩称那不过正常的尸斑,可验尸官却告诉大家,应该是长期家暴的结果。
      我还知道一对母女,早早地就相依为命。非但母慈女孝,当妈妈的那一个事业强人,女儿则乖乖巧巧。她们过得那么完美,似乎就是为了向世人宣告,一种没有男人的、新型的家庭模式也可以长存。可事情的结局却是两人落得个弑母而终。警察问凶手女儿原因,女儿笑着说,她只是为自己堕掉的胎儿报仇。

      当然,大部分的家庭都不会发生这种激烈的故事,但就像大部分的人类本身,家庭生活存在着普遍的平庸、无能、将就、得过且过。说到我自己,其实也没有偏离这个大概,如果非要说有些什么不同,那就是:我准备离婚了。
      我叫吕重华,今年38岁,拥有别人艳羡的一切:稳定的事业,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按照世卫组织的划分,我仍在青年,中年危机尚未来到。我精力充沛,经济宽裕,只要愿意的话,可以享有大把的闲暇。如果我再乐观一点,一定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按照我的要求旋转。
      不过我决定亲手毁掉这一切。

      离婚的念头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这两个幽灵般的字眼一直如影随形。如果非要给一个具体的期限,那恐怕是3年前。当时我的女儿丫丫刚上高中,告别了紧张的中考,三年后又是更为紧张的高考。我和妻子韩晓跟在她后头,就好像刚放下一副担子,却又拾起了另一副。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些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事情闯入了我们的婚姻,让一切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不过,因为那都是很晚之后的事情,果必有因,事察前缘,既然从一开始就走上了错误的道路,那么我无法单单责怪最后踏空的那一脚。

      回溯起来,我所有的人生,其实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接力前行。漫长乏味的小学,意识萌动的初中,然后是中考、高考。不久之后,丫丫到来,她开始重复我走过的轨迹,而我跟着在旁温习自己的过往。
      没错,我大二那年便“奉女成婚”,21岁当了父亲。我的妻子韩晓是我高中同学,跟我一般年纪。我们两人因为冲动而走到一起,她怀孕4个月之后我才知道那场酒精作用下的一夜风流居然有所后续。我立即向学校请了长假回家,带着一种荒唐的使命感向两边的家长作出男人的保证。我问韩晓愿不愿意,她当时反应漠然。我以为那是因为害羞,而且还夹杂着惶惑和惭愧。她没有点头也没摇头,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跟所有人宣布:她愿意。
      我们的结合没有洁白的婚纱、艳红的玫瑰、磅礴的酒席,以及典礼台上耀目的灯光。我们用民政部领来的一纸证明,回应别人的猜测和怀疑,捍卫起婚姻的围城。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了,年轻得都不够法定婚龄,我母亲托公安局里头熟人的关系才把事情办妥。但年轻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轻视苦难。我曾听到一个说法,说是世间再相敬如宾的夫妻,一生之中也至少有400次想要掐死对方。结婚之前的那年我刚好从鸡汤杂志上第一次看到这个说法,当时只是觉得好笑。

      与韩晓的婚姻虽然令外人吃惊,却在某种程度上也足以叫人艳羡。她是高中的班花,有一身好才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再加上一点酒精,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跟她厮守。我办了一年休学在家陪她安心待产,丫丫诞生后,我回到学校,用最快的速度修满学分,快得我连新班级的同学名字都叫不全。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去求职,而是开始了自己的一点小买卖,筚路蓝缕,磕磕碰碰。
      最初的几年我们在借来的房子里度过,没有装修,没有什么新家具,甚至没有粉刷,连电力线路都裸露在墙壁之外。夏天时纱窗的一角掀起,我不知道怎么修复,又舍不得花钱,只好用胶带粘上,可是热风裹着灰尘一吹,总有蚊子探头探脑地从缝隙中钻进来。冬天有一回冻裂了水管,我用榔头敲掉水喉,找个软木塞子塞上,再把总阀关到很小。直到那个12月月底我的小买卖一笔货款回头,才有钱买新的龙头换上……
      足足熬到丫丫上了小学,我的生意才见起色,生活才逐步衣食无忧。现在回头想来,那段日子其实最值得怀念。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你的心思都被生存占据,你所有的慰藉就是一个和谐安定的家。当辛苦到了一定程度,你甚至都没那份心思去感知辛苦。

      也就是在走出那段黑暗时期后,我天真地觉得自己这辈子一定与“离婚”绝缘。丫丫的可爱自不待说,韩晓也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的缺点并不比其他女人更多,而她的优点又很明显。她很温柔,顾家,照看起女儿来尽心尽力。说到要跟这样一个女人离婚,绝大部分人一定会以为我脑壳坏掉。
      从容貌上讲,韩晓无异是个被上帝垂青的女人。也许是太受垂青了,所以要让她的人生多一点缺憾,好作为对旁人的补偿。以她的条件,她本应该过着一种云霄之上、万众瞩目的生活,而不是在我这里平庸地落脚。可偏偏我们后来一场错爱,顺流直下,无可逆转。
      我因该为今天的念头感到羞惭,我占有了一个女人最精彩的年华,却在疲惫倦怠之后想要选择离去。可是婚姻和家庭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情感可以像数学那样精确,便不会有无数离婚官司里荒唐的种种。

      我尝试过挽回,也曾选择隐忍。不仅看在韩晓的面,更看我女儿的面。曾经我以为丫丫可以是解决问题的答案,我以为婚姻可以用“离婚不离家”的形式僵而不死。可后来我意识到丫丫正在不断长大,她会遇到自己的问题,说不定还有与我类似的问题。我和韩晓的婚姻再无法以她为借口。
      家庭可以是很多人的家庭,但婚姻却通常只是两个人的婚姻。
      当我直面离婚,当我回首往事,当我看着自己的个人史如水流过,那些荒唐的决定如同肮脏的泡沫在我眼前打转,但却始终唤不起一声叹息。
      就似乎我早知如此。
      既然早知如此——我忍不住想:既然这注定是个错误,那它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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