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6、一.水底沙【完】

　　十三
　　清晨的义蓉巷，一声枪响，女子高声尖叫。人流逃窜四方。
　　人声鼎沸中，打巷里跑过辆黄包车，一下便挤得水泄不通，车夫抹了把汗探出头，吹胡子瞪眼，“哎哎哎让——”
　　虽说未到中午，日头也是很毒。狠狠系了系草帽，车夫呲牙咧嘴，待再要不客气搡过去时，人群露了一个口，不知看到了什么，车夫脸色一下骇得苍白，僵了一刻，掉头就走。

　　奇芳阁，阁前三凳石阶下躺着个人。男人，西装革履，手紧紧抓着口袋，胸口的枪眼还在冒烟，血流了一地，死不瞑目。
　　议论纷纷中，终于有好事之人围上去。那人背手站近了些，边打量便皱眉，忽然大叫，“....这这这不是....!”
　　另一人直接认了出来，“……露草堂，苏老板？”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怪不得瞧着那般眼熟。可不就是他。”
　　“怎么回事，作孽呦……”

　　“借过。”眼镜长者正摇着头，耳边响起一个低哑声音。他转头看去，那人一声灰色风衣，面色平静，身子清瘦。少年正欲穿人而过，大概是被挡住了去路。

　　“哦哦。”长者左跨一步，那人又压了压帽檐，走出人群，他转过头来。没有看到少年长袖里一双黑手套，右袖管空空如也，左手里一把手枪。

　　议论渐渐远了。年轻人头也不回，一路贴墙而行，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窄巷子里。这里偏得很，黄莺偶啼一二声，爬山虎嚣张铺开一面墙。两列矮墙夹起一线天，几乎没什么阳光能落进来。
　　由是太过荒凉，大概也就没人能认出来，这里与喧嚣满堂的露草堂也只是一墙之隔。少年站在一座小木阁楼之旁，那小楼也正是落在露草堂后院里。离闹市并不远，但感觉就是距离长了。毕竟一方红市俗酒，十里烟火；另一方荒凉低落，黄草漫生。

　　少年低了低头，微微一晃，倚上了青石墙。

　　“枪法不错。”

　　冷不丁一个平静声音响起，少年猛然抬起了头。十步之外，站了一个人。
　　本就阴暗，那人站位刁钻，整个人笼在了阴影里。少年眯眼去看，怎么也看不请他是什么表情。

　　“谁？”少年手伸入口袋，握住手枪。杀手的嗅觉都很敏锐。
　　今天要下雨了。

　　那人动了动，似乎活动了下身形，伸了个懒腰。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头理了理袖口。“没骗你。比我一个朋友枪法好多了。”
　　终于走到稍亮些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抱臂和少年两相对望。出乎意料。那人浅衫黑裤，年纪轻轻，身姿瘦长，眉清目秀。
　　笑眯眯看着他。

　　“只是，”青年看着他，淡淡开口，“即使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少年顿了下，短促一笑。
　　下一秒青年眼前便抬起了一把枪。

　　而青年平静看着黝黑枪口，未有眨眼，波澜不惊，缓缓吸了一口气，喃喃道，“这个欲望闻起来有点绝望啊。”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改变过去，如何。无知是福。令姐将不再记得一切苦难，你可以为她亲手编织一份记忆。那份记忆里，苏小姐长长满满，幸福如初。”青年勾唇一笑，“买不买我这个人情？”

　　话音落地，青年静静站着，眼前枪口微晃，抖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放了下来。

　　“代价。”

　　少年冷冷吐出两个字，青年微微眯了下眼睛，勾唇。聪明人。

　　“照理说我们也不是免费的，但看阁下身无分文，身负重伤，眼看也活不了多久了.........你这让大发善心，欲救人于水火的我们也很为难啊。”青年似有些苦恼的抓抓头发，片刻后猛一拍手，“不若这样吧。钱财诸身外之物我们就灭了。阁下嘛，只需帮我行一次举手之劳，如何？”
　　少年一怔，“你说。”

　　“不出两里地，南京和宣巷，一直往里走，三株桃树南边，有间珍珠铺。”青年微微一笑，“你帮我取点东西来。”

　　“..........偷？”

　　“孺子可教。”青年比了比大拇指，不经意瞥了眼少年，笑眯眯道，“而且就算没今日一请，这种事，想必阁下也没少做吧。”

　　少年顿了片刻，冷冷抬手，重新把枪放回口袋，也一笑，露出半颗虎牙，“是没少做。”毕竟还算半大孩子，笑一笑终于流出半分稚气。那样的身世，出了孤儿院，又被捞入了地痞窝。说没沾点土是骗人的。何止如此，昔日那个懦弱善良的男孩早死了，现在他手上命都不知沾了几条。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左掌。

　　还是伤太重了。前天夜里逃到这里，好不容易止住血，还重逢了多年未见的姐姐。少年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只是凭自己如今处境，被本家抛弃，应该很快就会被当作叛徒清理了吧。上次他断掌逃出生天,他逃不了第二次。他知道。

　　青年见他再无声音，也不急不忙，手搭在眼前，抬头看了看天。忽然听见少年说，“好。但能不能.........”青年转过身来，淡淡问道，“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静，说完他笑了一下，一丝阳光侥幸落入深巷，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他微微吸了口气，身子靠墙贴了贴。整个人浸在了光里。他从口袋里拿了只什么东西出来。
　　青年眯了眯眼，待再看定，小小树枝罢了。不知怎的，多年以前，还似乎叫人磨尖了。纤细苍老，阵风可折。
　　少年举在光里看了看，抬手覆上了额头，阳光中冰凉的指尖也能暖了起来。是了。纵是泥云腐土，残水浮萍。谁又会不喜欢光。
　　片刻之后，手放下了，拉开前襟，他小心收好。“让她忘了我。”

　　微微一笑。

　　雨打归舟。

　　十四

　　青年悠悠叹了口气，少年已经走了。
　　低头喝了口茶，已经凉掉了，他皱了皱眉。下一刻却听到墙上传来熟悉声音，怒气冲冲。“我警告你啊。你不损我会死啊？”
　　青年笑眯眯抬起头，“别生气嘛。勤能补拙，你可以的。”
　　“靠。”那人骂了一声，就从墙上跳了下来，身轻如燕，起身还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酱饼豆捞还想不想要了！”
　　“要，要。”青年十分没骨气，眼疾手快抢下纸袋，叹了口气，“阿行的枪法，那必须没得挑。”
　　被称作阿行的人比青年稍年轻一点。狠狠地瞪青年一眼，却见那人不要脸至极，已经吃开了。“饿死你算了。”
　　抬肘捣了捣青年，他没好气开口，“还有，你拜托了那小子什么鬼忙。都说了最近风头紧，没见到归零社那帮成天来找麻烦吗？你还挑那穷小子做交易作甚，这亏损你替他担。”

　　“是是。”青年含混不清地说。咽下食物，心情甚好，“还不是托他帮我看一位故人吗。”

　　“谁？”那人白他一眼。

　　青年抹抹嘴，悠悠吹了口茶。
　　张嘴轻飘飘吐了三个字，每个字都带着笑意。
　　“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