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43、六.胭脂镯

　　“我恨你。苏长青。就像我恨你父亲一样。”

　　苏长青听到这句话时，是在一个黄昏。
　　胡同口的牡丹残败秋风，暗香犹存。
　　苏三小姐独自走在黄昏的小巷，一袭绿衣，冷雨生苔，滑了一跤。一只手臂伸出来，扶住了她。苏长青皱眉揉着脚踝，鞋跟隐隐作痛。
　　青年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微风。苏长青脸色有些苍白，晃了一晃，青年牢牢揽住她，紧扣在她腰上的手臂暧昧而疏离。

　　于是苏长青抬头看他。

　　“我从来不是什么李家的少爷。十九年前的，我是一个木匠的儿子。苏贾越年少轻狂，醉酒滋事，持枪杀人，后来被吴桂林看中，从牢中捞了出来，从此狼狈为奸，”魏承泽右手玩着一枚扳指，悠悠说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药，“那个被杀掉的木匠，就是我的父亲。”

　　苏长青看了他好一会，直到连脚踝也不痛了。

　　“我是李家的养子，也是木匠的儿子。自从十年前，养父告诉我的身世。我没有一天不盼望着，苏贾越死掉，苏家垮掉的。”
　　青年站在原地，光洒在他的背后，有着撕裂的美感。他的眼中是冰冷的憎恨，手却没有松开一丝一毫。他甚至笑了笑。
　　“你那个姓白的老师，还来找过我。她的确很聪明，一早就知晓这一切。她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往事一幕幕回忆。

　　快要落下的太阳还是很刺眼。有一刻苏长青觉得自己要倒下去了。

　　“对不起。”

　　“不必抱歉。我已经大仇得报。”青年的吐息冰凉，又带有一丝心满意足的空虚，“你父亲早一日回到南京的消息，也是我散播出去的。”

　　苏长青眼神终于变了，她只是那样长的凝视他，仿佛化为一尊木像。如果不是轻轻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轻轻的呼吸声，让魏承泽知道她还活着。

　　“对不起。”她忽然笑了一下，又道。

　　“魏承泽，你要娶苏宛燕，也是要得到苏家，报复苏家吗？”

　　“对。”

　　“放过我姐姐。如果你并不真的爱她。”苏长青抬头，“你敢娶苏宛燕，苏溥不会放过你。”

　　“苏溥？你那个堂哥？眼下他连帮你都不愿帮，生怕惹祸上身。”魏承泽摇头，“他又怎么会帮你？”

　　“那我求你。”苏长青闭了一下眼，“你大仇已报，不必再牵连无辜的人。你满意了吗？”

　　“我不满意。”他看了她良久，忽然猛地捏紧手腕，“想不到堂堂的苏三小姐，也会求人啊。你打算怎么求我。我告诉你。苏长青，我厌恶你这幅偏执的模样。眼下无人能够助你。只有我能助你。求我不要娶你姐姐。求我帮助你。”

　　“你要怎么求我？”

　　他的力气很大，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终于推开了他。

　　“魏承泽，我承认我有点难过了。”苏长青的脸色有点苍白，“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女子拾起伞，整理衣襟，转过身去。

　　“魏承泽，你若真想帮我。我确实有个忙，需要你帮。”青年站在一旁，看着女子转过身去，忽然听见她轻飘飘的声音。

　　“什么忙？”

　　“帮我刻一尊木像。”

　　“什么像？”

　　女子撑起伞，淡淡白雾弥漫，一步步走远。她的绣鞋上沾了些许泥尘，鞋面上还绣着三朵桃花。

　　“观音像。”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

　　七年后，香山佛堂。
　　白雾绕林，红叶积道，晨钟悠扬。

　　一声枪声，山鸟惊林。

　　生平作恶多端，老来拜佛求佑，一代军阀吴桂林，于香山佛堂被杀。

　　据回忆，他当时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佛堂内白烟缭绕。一名女香客悄无声息来到他的背后。他还没有睁开眼，额前便爆出一朵血花。
　　所有香客俱已经过搜查，枪支匕首自然不被允许带入。然而这把枪，却没有被发现。因为没有人检查这名女子携带的一尊佛像。

　　观音木像，设了机关，黑洞洞的枪口隐藏其中，枪口还冒着白烟。

　　惊叫，哗然，四周之人纷纷拔枪。

　　女子一身桃色，教人想起阳春三月里的桃花，声音清丽如黄鹂。
　　“苏贾越之女，苏长青。”

　　她扔下佛像，拔出手枪，飞身跃进窗外竹林。

　　佛堂顷刻枪声大作。

　　九

　　“初次见面，幸会。”男子脸戴着半张银白色铁面具，勾起唇角。白宜看着他，这种笑容有一份冰冷，一份耐心，还有一份隐蔽的嘲讽。她甚至能够想象到，他隐藏在暗处，撕下人皮面具，一点点露出这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脸。
　　“敝名李生。”他点头。

　　“原来一直在假扮魏承泽的人是你。”白宜恍然，“你就是交易司头号杀手，半面李？”

　　“不敢当，不敢当。”
　　李生翻开杯盖喝了一口茶，敷衍地点了一下头。

　　“想不到白小姐慧眼如炬，发现了真正的魏承泽是谁。”李生挑了挑眉，“敢问是在下哪里露了马脚？”

　　白宜默然，抬手指了指李生的衣领，“下次要假扮你们那朵标志性黑花，用好一点的颜料。”

　　李生看她半晌，叹气，“原来如此。”

　　白宜上下打量面前这个人。银白色铁面具严严遮住了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一身黑衣，领口还围了一条雪白围巾，他坐在椅子上，右手拄着一根檀木手杖，全身上下散发出极其凛冽的气场。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懒洋洋站在阳光下，你也无法将除了裂缝里的冰雪和死去的乌鸦之外的任何东西和他联系起来。
　　放下茶杯，他活动了活动手腕，打量着缠着绷带的右手，开口，“谢小姐为我包扎。”

　　方才在咖啡馆，祁宁与他举枪对峙。然后半面李手腕一抖，枪脱手而出。

　　“我不过拿了一把空枪。贵社果然心狠手辣。”李生啧啧。

　　“早有听闻阁下艺高人胆大，单刀赴会也能引起杀戮无数。”白宜装作没有听见，“不管怎么说，那把火是你放的。想要悄无声息杀死我的人，也是你。回想这些天，在我身边的人是个冒牌的黑骨。我有忽然点庆幸了。如果你没有和魏承泽互换身份，亲自出面，我怕是早就凶多吉少了。”
　　“哦？既然我这么厉害，那按照你的说法，这个击中我手腕的人，岂不是比我更厉害？”李生抬了抬手腕，好整以暇，“身手在我之上，怕是只有贵社的前三了。”

　　白宜楞了一下，心里着实惊讶了一下。也是。半面李位列交易司003，本事手段自然是顶级。归零社的前三都是谁，白宜并不十分清楚，但是祁宁绝对不属于。很早以前，裴聿观向她提起过归零社前三元老，名字她有些忘了，只记得个个神龙摆手不见尾。
　　“等等，你都说你枪里没子弹了。抓住你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吗？”白宜忽然觉得智商受到了愚弄。

　　李生作恍然状，“也对。”

　　“.............”

　　“所以说，白小姐何不放我走呢？”李生循循善诱，“作为一名称职的黑蔷薇，自然要替雇主做好一切事情。魏先生专程委托我，帮他拿回玉镯，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那个镯子又不是他的。”白宜怀疑人生。

　　“我知道，是你三姨的嘛。但故人已故，谁知道当年那些陈年旧事呢？”李生娓娓道来，“你怎么知道，那个镯子到底是不是白连棠偷得呢？魏承泽身为苏家三小姐故友，今日特地想来取回苏三小姐的遗物，还归故土。合情合理，合情合理嘛。”

　　白宜觉得他简直不要脸。

　　“李生，如今我倒有一个疑问。你既然手里有钥匙，为何不早偷偷开箱，利落把镯子拿走？”

　　白宜是真的很好奇，只见李生抬眼看她，一脸平静，说出的话却让她险些呛水。
　　“我怕有毒。”

　　“没人跟你说过吗？你三姨是个善于知毒用毒的奇女子。”

　　“.........你的意思是，我三姨不远万里寄回身家家当，为了择一吉日，把我毒死？”拜托！即使真的为了防盗，木箱上被涂了毒，那打开木箱的白宜，怎么可能不一起被毒死？白宜忽然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李生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半面李，据说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把手枪，枪声每响一次，都会死一个人。无一例外。而他则从容全身而退，即使被重重包围。
　　虽然他也一直在跟她闲聊，偶尔夹杂令白宜无语的冷幽默，然而无论在说什么，做什么，他的表情始终都冰冷，连同微挑的眼角。他从未放松警惕。他是可以踩着血爬到高处的人。她知道。

　　而现在，白宜忽然有些怀疑他的智商。

　　“或许是，或许不是。世间的毒有很多种。有些也是认主人的。”李生说的不紧不慢，“或许你碰了没事，但是别的人碰了，就都得死。”

　　白宜细细思考半晌，觉得果然还是毫无道理。

　　“等等。”白宜忽然想起一事，“如果魏承泽背后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是你操控的。那他假扮黑骨也就算了，为何他要跟我将那个什么掌刀人的传说。那也是你让他来告诉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生悠悠喝了一口茶，说出的话却丝毫没有解决白宜疑惑。“棋逢对手，也不能让对手一直蒙在鼓里。我李生一向真诚公平。”

　　“白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身处一个迷局。我给的提示只能到这里了。”李生微笑，“不劳而获是可耻的。接下来就要看白小姐自己了。”

　　短暂的沉默，白宜注视着他。
　　窗外的杨柳枝动了一动，不知是晚秋的风，还是一两只黄雀扑翅的余波。

　　片刻后，白宜站起。
　　与此同时，房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生挑眉。

　　“裴聿观。”白宜平静解释，“毕竟他不远千里，风餐露宿，亲自来此追踪你的下落。”

　　“哦。裴先生真是个执着的人。”李生赞许点头。

　　“按照惯例。我还有句话要说。我早知白小姐奇人有奇志，加入我们吧。”李生看着自己打着绷带的手腕。

　　“你们黑骨每次见到我们，不管彼此有何深仇大恨，总会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毛病？”白宜百思不得其解，“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够说服吧。”

　　“不要小看这句话，据说有前辈真的策反过一位欲望师。涨了两年工资。”李生慢条斯理道。
　　“对待对手，我们很绅士的。”

　　“绅士地为葬礼准备新鲜的白玫瑰。”他补充道。

　　门被推开。李生闻声抬头，看到西装青年站在门口，覆着半张面具的脸扬起一个微笑。
　　“裴先生，好久不见。”

　　白宜转身离开，之后的事，就不是她的范畴了。半面李大概会被关入归零社总部地牢。永世不得脱身。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临走之际，白宜忽然听见李生的声音平静响在身后，登时绊了一个趔趄。

　　“例行惯例，裴先生。不知裴先生愿不愿加入敝司，携手感受纯洁权钱交易，挣钱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