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21、四.观世音

　　六

　　赵秋池第一次见到阿难的时候，是一个冬天。那时赵秋池还不叫赵五爷，阿难也还不叫阿难。
　　后来赵五爷想了很多次，忍不住以头抢地，本想养个小棉袄玩玩，谁知这是养出个什么玩意来。亏了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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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一来看一看啊，赌大赌小，买定离手啊！”仰春斋二楼的赌坊里一阵嘈杂，赵秋池从楼梯上走下来，扯了扯衣服，吊儿郎当，手里还抛着枚骰子。
　　“切，没劲。”赵秋池骂了声，好容易到了完工收钱的日子，手气还这么烂。

　　走到一张酒桌上，赵秋池扑通一声坐下，咧了咧嘴角，向对面人说道，“您久等了。”
　　对面是一名中年男子，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看了眼赵秋池，目光颇有恼意，然而还是低眉顺眼道，“池子，托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哦呦，徐先生还真不见外，先叫声五爷来听听。”赵秋池笑眯眯道，自顾自喝了口酒。
　　“赵秋池，”徐光终于忍不了了，一把拍翻了一叠花生，“你他妈——”
　　赵秋池动作更快，稳住碟子，饶是这样，还是滚落了一地花生。他低下身，一个一个捡起来，轻描淡写，“姓徐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浪费粮食。”
　　徐光愣住，不过也不敢再有造作，因为就在刚刚那一刻，赵秋池早就猛地拿筷子抵住他的脖子。
　　“办妥了。我卸了他一只手。”一粒粒捡回来，赵秋池放下筷子，敲了敲桌脚，“徐先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徐光的脸色一下收敛起来，但还是狠狠剜了他一眼，语气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徐某怎么知道阁下没骗我？”

　　“你堂弟现在就躺在仓库里，人还昏着，不信你可以去看。”赵秋池看他一眼，也一笑，忽然抬手甩出一样物事，“徐先生要是还有疑虑，把这包裹拆开看看便是。”赵秋池下巴一点。
　　徐光愣愣看向桌子上那个物事。一团白布，里面不知包着什么，白布缠了一层又一层，还是渗出暗暗的红色。竟像是一只人手。
　　徐光抖了一抖，连连摆手，重新堆出笑来，“.........不看了不看了。秋池办事，我怎么会信不过。”
　　“徐先生慧眼识珠。”赵秋池擦了擦嘴，笑眯眯低下了头，“还有事？”
　　“没了没了。”徐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摆在桌子上，朝赵秋池推过去，看都不愿再看他，仿佛赵秋池是什么吃人的恶魔。又躬身笑了笑，徐光忙不迭地大步离开。
　　赵秋池咽下一口酒，慢悠悠拾起信封，点了点里面的银票。看着徐光仓皇离开的背影，他嗤笑一声，自己说要卸仇家一只手，别人替他办了，却又觉得别人恶心。说白了，无非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怀着龌龊心思，却还想装成一朵白莲花，贱。
　　不过多亏了有这么些个贱人，自己才有饭吃嘛。
　　赵秋池摇头晃脑，不亦乐乎。

　　“客官，最后一道菜，金玉满堂。”
　　赵秋池一愣，望着刚端上的那盘红红绿绿的菜，小声嘀咕，“我靠？真看不出这厮还挺大方，看之前一桌子清汤寡水的，难不成是我错怪了他——”
　　“——个屁呀，这是我请你的！”陌生的声音响起，赵秋池猛地抬头，果然对面又坐了个人。
　　熟悉的墨镜，熟悉的造型。
　　“........汤夺玉？你怎么在这？”赵秋池叫他给吓了一跳。
　　“恰好在这边有点事呗。”汤夺玉抱着双臂，忿忿不平，“不是我说，越来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啊。我在南天桥坐了一个下午，等睁开眼，眼前竟然多了几个铜板。”
　　“噗”赵秋池毫不留情，哈哈大笑，“谁叫你一天到晚戴个墨镜，被人当成残障人士了吧。”

　　“说正经的，”汤夺玉凑过来，戴墨镜的一张脸笑得贱兮兮，“你又发了几笔横财啊？”
　　“这哪能跟你说。汤夺玉啊汤夺玉，你真是贵社的一个毒瘤，成天根我这根黑骨混在一块。”赵秋池仰天长叹，笑得更腻人，“还想来打探情报，看什么玩笑？”

　　“哎，行吧，赵秋池。亏我还念着你，把你当好战友。”汤夺玉啧啧摇头，
　　“切，哪八辈子的事了。不就一起下过几次地，挖过几次墓？淘出来的玩意，还都被你给拐了去了。你那个小破古董店，我看一次想砸一次。”赵秋池把菜盘里一朵萝卜花剔出去，咬牙切齿。

　　砰的一声，桌子猛地一晃，酒坛子摔得粉碎。赵秋池脸色一变，拧眉抬头，却发现是个小孩子。
　　黄毛丫头，穿着红花棉袄，梳着两个羊角辫，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赵秋池，忽然瘪瘪嘴，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这下赵秋池僵住了，动也不是，看也不是。莫不是自己刚才的表情太吓人了。说实话，赵秋池天不怕地不怕，就对毛孩子没辙。左看右看，他把那朵萝卜花小心翼翼得捏起，别别扭扭摆在孩子的手心。小孩子就是好糊弄，顿时不哭了，眨了眨眼，拖着个鼻涕泡笑出来。
　　丫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还好酒坛子里没酒，赵秋池目送她出了酒馆，重新回过头来，却见汤夺玉早已吃完了整盘虾。
　　“你就不会给我留一条。”赵秋池恨得牙痒，转而皱眉，“哎，汤夺玉，我发现，小孩子挺可爱的。”
　　汤夺玉噎了口，推了推墨镜，“你想干啥？堂堂赵五爷要去当人贩子了？”
　　这声赵五爷叫的赵秋池面色不善，汤夺玉字里行间的戏谑之意溢于言表，不过他赵某人也可全当做听不见。
　　“滚滚滚。”赵秋池喝了口酒，慢条斯理地开口，“老子确实当黑骨当得不快活，但也沦落不到那个地步。”
　　半响，他顿了顿，“真挺可爱的，你不觉得吗？”
　　“.......”汤夺玉默默咽下菜，“那你块退出交易司吧，祝你早日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滚。”这家伙整天就巴不得自己退出交易司，赵秋池额头青筋毕露。

　　“其实吧，说真的，我小时候还有个弟弟来着。可惜那年鬼子进村，又闹饥荒，就给饿死了。”赵秋池没再说下去，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挥手，“你自个吃吧，大爷我公事繁多，不比你这个大闲人。”
　　“我哪闲了？”汤夺玉挥拳抗议。
　　“都在南天桥上坐一上午了，你不闲谁闲？”赵秋池鄙夷，走出酒楼大门。冷风铺面，赵秋池有些冷。
　　他就是在那时，看见阿难的。
　　酒楼拐出去几十步，墙角旮旯里坐了个小孩子。他蜷缩在哪，衣裳破破烂烂，不吭一声。
　　赵秋池顿了顿，转身就走。
　　半刻钟后，他又走了回来，手里还捧着个包子。包子热乎乎冒着气。
　　赵秋池蹲下，把包子递过去。男孩没接，只是抬头看过来。

　　狼崽子，赵秋池那时就这么觉得了。那孩子的眼神像头狼。就是那种你扔给他一块肉，他能连骨头一起嚼碎的狼，边嚼还边看着你。

　　有意思。赵秋池和他对视。
　　像小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