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蔷薇花架下的梦 ...
-
蔷薇花架下的梦
Ⅰ
盖洛是一个方圆不过二十里的小镇。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峰高耸如云，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小镇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春天的时候，山顶白皑皑的积雪融化，汇集成一条条白练一样的瀑布，从陡直的断层岩壁飞流直下，汇集到山谷的洼地里，形成了星星点点的湖泊。太阳出来的时候，湖面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像散落在山谷里的一面面透亮的小镜子。但是它们远比小镜子要生动。因为它们是有灵性的，风儿吹过，行人掠影，它们都不会错过。寒来暑往，曾经的故事都成了传说，只有它们依然安静地依偎在山水之间，仿佛时光从来没有在它们身旁停驻过。
湖泊的近处是一些错落有致的村落。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盖洛小镇的人们分为富人和穷人。富人家的大屋子坐落在地势高而干燥的地方，而穷人们则只能在潮湿而狭小的平地上用松木和麦秸秆搭成低矮的草棚。
山峦之间的平地上有一间灰褐色的木屋。从远处看去，木屋不过火柴盒大，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木屋周围是一片空地，零星长着几颗瘦弱的松树和一丛稀疏的蔷薇花。蔷薇花的旁边是低矮的栅栏，藤条已经腐朽，灰褐色的松木条东倒西歪地站着，像吃了败仗的士兵般没有精神。
屋子里住着一个穷苦的花匠和他体弱多病的妻子。花匠长期以来都依靠帮富人种花来养家糊口。这丛蔷薇花是他少年时栽的。那时他年轻力壮，蔷薇花也盛开得如火如荼。然而自从女人生了病，每个月都得花销一笔数目可观的医药费。花匠那双熟练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出工越来越少，更别提料理自家的花儿了。在这种愁云惨雾的气氛中，女人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撒手去了。
女人死的时候，儿子加里才七岁，小女儿西维亚还躺在摇篮里不会说话呢。西维亚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湖蓝色的眼睛像溪水一样透亮，粉嘟嘟的小脸比玫瑰花瓣还要娇嫩。没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躺在摇篮里咕噜噜地自说自话，有人逗她，她便像铃铛一样格格格笑个不停。
见过她的人都会立刻喜欢上她。除了她那可怜的父亲。孤独和悲伤像野鬼一样缠绕着他，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活力。他壮硕的身材渐渐消瘦，笑容像深秋的泉水一样日渐走向枯竭。渐渐的，他的头脑越来越不听使唤，手艺也大不如前了。而院子里的那丛蔷薇花，也一步一步，从盛放走向凋零。
“加里，”有一天，花匠对大儿子说，“你得跟着我去学些活计。将来全家就指望你了！”
那以后，花匠每次外出都带着加里。十三岁的加里又黑又瘦，也并不聪明，但他的手脚非常麻利。艰难的生活使他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像两个深深的洞穴，藏着让人看不透的东西。他不怎么喜欢说话，每次和主人打过招呼后，便扎进花园里跟随父亲学习锄草捉虫。他常常在一株木槿树下一蹲就是大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也不肯离去，乐得主人眉开眼笑。他每天都是如此用功，巴不得一下子把本事全学会似的。很快的，他便能顶替父亲单独出工了。
可怜的花匠情形越来越坏，在一个初春的早晨闭上了眼睛。庭院里的那丛无人照料的蔷薇花也枯死了。
Ⅱ
两个孩子成了孤儿。这时的西维亚已经六岁了。她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美丽一百倍。她卷卷的金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大大的眸子像蓝宝石一样散发着光彩。她的歌声，则是盖洛小镇最动听的声音，每当她唱歌时，田野里的农夫，铁匠铺的伙计，牵着骡马的走马商人都不由自主地驻足倾听。加里非常想在集市上买漂亮的丝带和衣服给她，他觉得只有那些才能配得上她。但这是不可能的。单养活两个人对他来说已经够困难了。这时，临近小镇一位寡居的贵妇闻讯赶来，提出收养西维亚的要求。
“我会让她过上体面的生活。用锦缎换下她这身破旧不堪的衣裳，我也不会辜负她这能唱出天籁之音的歌喉，我会聘请全国最有名的乐师教她弹奏钢琴。很快，她就会像一位高贵的小姐那样飞上云端，邂逅给一位有身份的绅士，过上令全国的年轻姑娘们嫉妒得发狂的日子。”
这无疑是最好的出路了。宽敞的阁楼，华丽的衣裳，享用不尽的美食，这些可是他们做梦也不敢想象的生活！他还能犹豫什么呢？但他心痛如刀绞。
西维亚的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不想住到什么大房子里去，也不愿意离开加里去和一位冷若冰霜的妇人相伴。但她是那么善良，因此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知道，那样只会让可怜的加里更加心碎。她不得不收拾东西，含着眼泪和加里告别。
离开家的西维亚变得郁郁寡欢。那些外国进口的昂贵乐器全都只是没有生命的工具，只会发出嘎啦嘎啦锯木一样的声音。华美的房屋和衣裳不但不能使她快乐起来，反而成了禁锢她身体和思想的囚笼。她多么渴望像曾经的那样站在山坡上高声歌唱，和加里手拉着手在原野奔跑啊！如今她像一只锁进笼中的金丝雀，那么悲伤，连歌声也充满了哀愁。
西维亚走后，加里肩头和心头的担子都轻了许多。他只需要赚钱养活自己——这对勤快的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快乐起来。他像一只失去重心的陀螺般不知所措。愁绪渐渐积累，像铅块一样压在他的心上，他甚至学会了喝酒。没有了西维亚，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变成了坏脾气，原野的风声像生气的巨人在怒吼，画眉鸟的鸣叫变成了少女的悲泣，而他天天伺弄的那些花儿也变得张牙舞爪，一不留神便戳伤了他。
加里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他的心远比身体疼上一百倍。并且那种痛不停地蔓延，像一张黑色的大网笼罩着他。他终日站在干枯的蔷薇花架下，怀念着蔷薇花爬满篱笆的日子。渐渐的，那些记忆离他越来越远，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渐渐湮灭。
一天晚上，他梦到了西维亚。她站在院墙边的蔷薇花架下，笑容和花儿一样明艳动人。她唱着甜美的歌，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听不清她的声音。渐渐地她的容颜变得和她的声音一样模糊，终于溶解在火红色的蔷薇花里。
一声闷雷响起，加里猛然惊醒。
“时间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我怎么能忘记西维亚的样子呢，哪怕只是在梦里！一个人忘记了他最珍惜的东西，那将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有个声音在加里的心里喊。“分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分离后渐渐变淡的记忆！等时间像野狗一样一点一点地，咬得它们体无完肤，我就失去她，永远失去她了！”
想到这里，加里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寒风灌进屋子，沙沙的雨声接踵而至。他裹紧棉被，蜷缩到床的一角。窗外雷电轰鸣，雨点像千军万马冲击着屋脊和门柱，狂风怒吼着，将枯藤和枝桠卷得满天乱飞。
屋外那鬼哭狼嚎的世界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加里打开房门，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站在门槛前。是西维亚。她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脸上，眉眼尖沾满了污浊的泥，雨水顺着她的鬓角和脖子流下来，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她苍白的小脸看起来多么疲惫啊，可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充满了欣喜。
“西维亚，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加里紧紧拥抱住她，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
西维亚进了屋，换上干净的衣裳。加里想生火温暖她那冻僵的身体，但火炉被雨水浇得透湿。他费尽力气点燃了一枝蜡烛。微弱的火苗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一度接近熄灭，但它终究挣扎着，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雨水透过破裂的房顶落进来，屋里也就像下雨似的，到处滴滴答答，几乎拣不出一块容身之处。但西维亚是那么聪明的女孩子。她找出破旧的酒瓶和铁皮罐子放在地面接水，以防止地上的泥土流走。那些雨水像听她话似的，乖乖地滴落到那些小瓶子里，不再到处乱跑了。瓶瓶罐罐越来越多，渐渐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加里和西维亚把唯一没被雨水打湿的旧书桌搬到了圆圈里，举着蜡烛，肩挨着肩蜷坐到书桌上去。
加里的拱起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点脆弱的烛光。烛光里西维亚的面庞和发梢都镀上了一线浅浅的金边。
西维亚的头轻轻靠着她亲爱的哥哥的，静静地听着雨声和风声的相互应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点火光。火光中，那些飞溅的水花渐渐湮化开去，生出一大朵大朵火红的蔷薇花来，像炉火一样温暖，像丝绸一样柔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着他们。
Ⅲ
加里决心永远也不和西维亚分开。他把自己当成个大人似的，起早贪黑地干活儿。尽管他的收入依然少得可怜，但西维亚却一天天发生着令人惊叹的变化。她的脸庞越来越红润，笑声越来越多，歌声也越来越甜美。终于有一天，加里攒了足够的钱，将西维亚送进镇上的学堂。
西维亚八岁生日那天，加里特意让她邀请小伙伴到家来一起庆祝。不料当他收工回家，院子里竟然只有西维亚一个人，正孤零零地弯腰锄草呢。
加里感到有些难过。是的，他们太穷了，买不起足够吸引小伙伴的糖果和蛋糕。但令他欣慰的是，西维亚看上去并没有因此而伤心。她盯着小院角落里刚刚打扫出来的一方空地说：“真遗憾。我在这里埋下的蔷薇花种都不能发芽。”
“那些种子都死掉了，是发不出新芽的。”加里说，“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西维亚朝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他手里捧着一颗瘦弱的苗儿。可怜的苗儿不过半乍高，纤细的茎向一旁倾斜着，耷拉着三四片惨白而单薄的叶子。这是加里收工时在主人家的篱笆墙外捡到的。多可怜的小家伙呀，就像刚刚出生的雏鸟那么无助。
但西维亚如获至宝。加里是了解她的。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孩子像她这样热爱蔷薇花。在她眼中，那火红的鲜妍就像火苗一样炽烈灼人。而她那皎洁而馥郁的香气，又如同蚕丝般柔软，在春日的清凉空气里缱绻如云。
西维亚除掉墙根的杂草，将这株小苗栽种在盘枝错节的花枝的下面。那些死去的花枝早已枯朽，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成一团灰土。但是西维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努力地为那些逝者保留最后一份尊严。她甚至找来树干和丝线将那些枯死的花枝缠绕在一起，以免他们倒下来压着小苗。她知道，这些枯枝可以帮她把那可怜的小东西呵护起来，即使他们终究湮没成土成灰，他们也会匍匐在小苗儿的脚下，在梦中悄悄告诉她，他们曾经是如何手挽着手迎接一个个壮丽的春天。在那里，小苗儿一定能够获得成长的勇气。
她用小铁锹轻轻翻动着泥土，努力地把它们捣碎，再小心翼翼的将小苗放入泥土，让她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她怀着那满溢着爱的、虔诚的心呵护着那株小苗儿，她那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像是在柔声地诉说。种下小苗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心愿也一起种下；给小苗儿浇水时，她将自己的歌声和满腔的希望也一起浇灌给它。小苗儿听懂了她的歌声，感受到了她的爱，总是努力地回馈着她。它奋力地挺直腰身，以便离阳光更近，好让自己生长得更健康一些；她紧紧抓住身下的土地，以便让自己的根扎得深一下，好多吸收一些水和养分。它知道只有用心的，快乐的植物才能绽开最美丽的花朵，因此和邻居们都相处得很好，偶尔还会收留无家可归蝴蝶。当苜蓿和车前草正在为谁挡住了谁的光线而争论不休时，小蔷薇已经静静地从那个狭窄的角落里探出头来，生长到不远处的一大片空地去了。
Ⅳ
大约是想回馈西维亚的爱吧，小蔷薇那么地勤劳。当其他的植物还匍匐在地上或者依靠着一株两株灌木蒙头大睡的时候，它已经起来在练习跳舞了。这样的锻炼当然是有用的，它的身肢越来越柔美婀娜，一天天沿着矮墙和篱笆向上生长。同时她也是花儿中最有礼貌的一位。她每天都会很谦恭地同阳光和风儿打招呼。阳光和风儿都非常非常喜欢它。他们总是很温柔地抚摸它的头，或者每天都带给它很远的地方它的那些蔷薇亲戚们健康成长的秘密。有一天，它终于长出了一只小小的花蕾。正当它羞怯地吐露出一瓣粉色的小花瓣，一只美丽的蝴蝶飞来了。这是她曾经帮助过的那只蝴蝶，她们一见面就感到那么亲切。很快的，蝴蝶把她的伙伴儿们也带来了。它们细声细气地聊天，介绍新朋友给彼此认识，渐渐的，小蔷薇的朋友越来越多，这个冷清的小园子也越来越热闹。但是小蔷薇从来都不曾骄傲，她始终是墙角里那一朵安安静静的小花儿。
院子里的西维亚一天天长大，她在音乐方面表现出的天赋便越来越令人吃惊。当她走在田野里，音乐便从麦浪和草垛里溢出来，当她走在山涧中，音乐便从松涛和泉水里淌出来，当她走进校园里，音乐便从晨钟和书声中飘散出来。为了攒钱给西维亚买一把她所向往的小提琴，加里开始更加早出晚归。他努力地在原来的伙计之外再寻找些事情做。他的辛苦程度和所得的报酬根本不成比例，但是他一点也不感觉到累。他的脑海里浮现着西维亚的笑容，只要他心爱的小妹妹能够快乐，他就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终于有一天，墙角下的小蔷薇盛开出了第一朵花儿。西维亚一起床便发现了她。小蔷薇的手臂轻轻托着那朵花儿，姿势非常美丽，就像宫廷里一位优雅的淑女。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朵小花儿啊。它全身像火苗一样地红艳，每一瓣花瓣儿都光洁而饱满，没有半点儿瑕疵。西维亚如此地激动，她把它轻轻碰在手心，用她那灼热的嘴唇送给了她一个虔诚的吻。小蔷薇的心那么柔弱敏感，而那个吻又那么地温暖，她一下子感动得哭了起来，泪水变成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在花瓣儿上滚动。不过她并不打算让西维亚看出来，因此故意装作骄傲的样子，把头抬得高高的，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的心痛痛的。因为她的心里收藏着那么多东西，而她又那么瘦小。在那颗柔弱的心里，住着院子里的兄妹俩深切的爱，还有她自己小小的梦想。她的梦想驻扎住在不远处那一片明净的天空下。那里有着大片大片的云霞，早晨的阳光给它们镀上了绚丽的深红色，一大片大片，像少女的红裙，像炽烈的火焰，像燃烧的热情。
从那天起，小蔷薇变得更加沉默了。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懈怠，而是加倍辛勤地生长着。她从矮矮的篱笆爬上高高的院墙，又沿着院墙延伸向更加远的地方。她距离地面，距离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些小草儿们越来越远。路上她也碰到了很多困难，甚至险象环生。她不得不紧紧抓住那些窄窄的墙，防止自己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也不得不当心院墙外那些凶恶的野猫或是野狗咬断她的胳膊。但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激情，那股热情像波浪一样在她的心怀里激荡，鞭策着她走向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地方。终于有一天，她走过花园，攀登到房顶上去了。小蔷薇看到宽阔的房顶时的感受，就和我们看到大海一样，觉得它是那么地壮观，那么的美好。在那里，小蔷薇可以享受毫无遮拦的阳光，可以透过草束的间隙倾听加里和西维亚的谈话，她还可以直起身子跟随风儿跳一段舞蹈。
但这对于一枝始终仰望着朝霞的蔷薇花来说，还远不是结束。
Ⅴ
小蔷薇开花了。大片大片的蔷薇花沿着院墙和花园，开满了庭院。朵朵蔷薇花挤挤挨挨，花团锦簇，像一团团着了火的云朵。她们是如此的美丽，盖洛其他的花儿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她们的百分之一。蝴蝶和蜜蜂听说了，争先恐后地飞来这里采花酿蜜；百灵和黄鹂听说了，你追我赶地飞来这里安营扎寨；居民和游人听说了，便再也不在那些有钱人家的花园外面流连了，因为这里的风光，是毫无遮拦的呀。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了加里的主人的耳朵里。他是一个自私而心胸狭窄的商人，从不允许别人拥有比他所拥有的更好的东西，因此这个消息令他嫉妒而愤怒。他认为这是因为加里心存私心，没有好好经营他的花园的结果。他决定扣掉加里一个月的工钱以表惩罚。那可是用来给西维亚买小提琴的钱呢！可怜的加里吓坏了。他既不能让主人扣掉工钱，也不能答应他用院子里的小蔷薇来交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恳求主人，低声下气，甚至提出每天在他的花园里免费多干一个小时。
捱过一天天艰难的日子，加里终于病倒了。西维亚毫不犹豫地卖掉了珍爱的小提琴，并用那些钱来给加里治病。加里的身体状况令她担忧，她的歌声因此充满了忧虑的音调。但因为饱含着情感的缘故，她的歌声比以往任何时候听起来都要更加悦耳动人，透彻心扉。有一天，一位游访的音乐家听到了她的歌声，提出要将西维亚带走，到一所蜚声世界的学院里学习声乐。
对加里而言，和西维亚分离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他的心里充满了千般万般不舍。但他知道这是西维亚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一生的梦想都将在那里起飞。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他终身只能与那些花儿和泥土为伍，而她，却拥有大片的青春，美貌，还有令上帝都感到嫉妒的才能。她就像一颗璀璨的珍珠，盖洛这个小匣子根本不足以盛放她的光辉。
为了不让西维亚担心，他想尽办法让自己健康起来。他努力提高说话的音调，以使自己显得精神百倍。没有胃口的时候，他便抱着胃努力地让自己吃下一些；泪水流出来的时候，他便向着天上看，假装在关注天上的星星和树上的鸦雀。和西维亚在一起的时候，他便专注地看着她，努力记住她每一个表情；西维亚不在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便盘算着该怎么给她准备行李和过冬的棉衣。为了不让时间将记忆抹去，他一点点地把西维亚的样子铭刻在了心里，因此她的心也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疼痛。
西维亚启程的那天，加里脸色红润，神清气爽。西维亚是那么舍不得他，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拉开院门，鼓起勇气走了出去。墙头那些蔷薇花从墙上爬下来，用尽它们全身的力气挽住她的裙裾，低声恳求她不要离去，不要离开可怜的加里，但是耳畔全是风的声音，西维亚无法听见它们的声音。她也看不清花儿们忧伤的表情，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
Ⅵ
西维亚原本就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聪慧，那样的勤奋。繁华都市那些华丽的衣裙和闪耀的金饰没有掩盖她原有的纯净，反而相得益彰地令她显得更加迷人。她研习着各种乐器，音乐就像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的泉水，自然而清冽。她把自己的所有心血都用来学习音乐，很快的，她便成了全国最年轻而又最有才气的青年学生。她的名声很快地越传越远，她不停地接收到各种音乐会的邀请函，越来越多的著名的都人听说过她。甚至有一些出身贵族的子弟不远千里来拜访她，向她表达他们的爱慕之情。但是西维亚从来都用迷人的微笑来谢绝他们的好意。她把她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音乐中去，很快地，那些精制的乐器便像安琪儿的翅膀一样，带她在音乐的殿堂里，飞向越来越高洁的地方。
加里每个月都会给她来信。每封信里都夹着一瓣火红色的蔷薇。自她走后，那些花儿们就像加里一样，始终怀抱着最温柔的热情等待她回来，一刻也不曾凋谢。西维亚每天都很想念加里，每天都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带加里走出盖洛，到外面看看这五彩纷呈的世界。她就这样盼望着啊，盼望着啊。她远离一切娱乐，只用不到人家一半的时间休息，甚至减少给加里的通信。她所做的这一切，无非只是希望在这年的暮春时节，在维也纳最神圣的音乐殿堂里，能够为加里——她亲爱的哥哥献上一场最完美的演出。
一位来自西班牙的绅士疯狂地爱上了西维亚。他的心是那样地忠诚于她，以致他从来不多看她之外的姑娘一眼，从来不错过她的任何一场表演，他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她。可是无论是珠宝、玫瑰，还是诗歌，西维亚都不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心。渐渐的，外面有越来越多的传言将她形容成一座没有情绪的冰山美人，然而只有躺在信笺里的那些玫瑰花瓣儿们知道，这位姑娘的内心深处深藏着怎样不为别人所了解的热情。
冬去春来，光阴像流水一样无声地冲刷着世界。春光从乡村渗透进郊外，再从郊外潜入都市的大街小巷里来。然而这座整洁而繁华的城市总让西维亚觉得缺少点什么，因为这里没有蔷薇花。加里报平安的信仍旧在源源不断地寄来，然而信里面的蔷薇花瓣却渐渐枯萎了。
西维亚开始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她担心她的那些心爱的花儿们出了什么状况，她屡次在梦中呼唤着花儿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年轻的西班牙绅士带着一束火红的蔷薇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说来奇怪。今年这座城市居然开满了蔷薇花。”年轻的绅士惊奇而喜悦地说。
西维亚飞奔上大街。
她被眼前景象惊呆了：火红的蔷薇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这种城市。阁楼墙上，花坛中央，甚至从街心通向公园的石阶上，都开满了红得像鲜血一样触目惊心的蔷薇花。花儿们负势竞上，柔绿的叶子在风中舞蹈，一刻也不肯停下。人们纷纷涌向大街，诧异而惊喜地议论着这灿烂如云的美丽花儿。他们争先恐后地想摘下几朵带回家做装饰，却无一例外地被扎伤了手指。
只有西维亚没有动。然而她感觉到了所有人都不曾体会的剧烈的、绝望的疼痛。只有她听的懂花儿们的歌声。她的花儿们，不远千里来找到她，来接她回家。
Ⅶ
西维亚一踏上归途，花儿们便迅速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在前方为她让开一条宽阔的大路，以便让她的脚步更轻快一些。当她感到疲惫时，花儿们便枝蔓缠绕，为她填平路上的坎坷；当她感到倦怠时，花儿们便努力地释放出香气，为她振奋精神；当她困乏时，花儿们便俯在她身下，为她提供一片卧榻休息。她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回到了盖洛，回到了她长大的地方，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加里的身旁。
加里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自从西维亚走后，他的精神状况便越来越坏，一天不小心从花架上摔了下来，便再也起不了床了。为了不让西维亚担心，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隐瞒他的健康状况，直到最后，他几乎没有力气握笔了。为了不再帮他说谎，院子里的小蔷薇选择了凋零，翻越庭院的围墙，走过千山万水到外面的世界去找西维亚。
西维亚紧紧拥抱着骨瘦如柴的加里，泣不成声。
“西维亚，我最最亲爱的小妹妹。”加里用力地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当你八岁，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位坠落人间的天使，你的人生会像一个绚烂的梦一样。现在，它真的实现啦。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令我感到放心不下的呢？”
“噢，不，加里。”西维亚泪如泉涌，“我八岁时的愿望，不是成为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而只是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花儿们了解，可你却不懂得我的心。”
加里望着西维亚，眼睛里滚动着泪水。他那样恋恋不舍地望着她，仿佛还有千句万句要说与她听。西维亚轻声为他唱着歌曲，泪水像珠子一样落到他的身上，他疲惫的脸色渐渐归于宁静，就像回到许许多多年前，他还是躺在母亲怀抱里那个三乍长的婴儿的样子。但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漂移到空气里，终的，闭上了眼睛。
天空下起了一场盛大的雨。那些凋零的花瓣儿随着雨水漂向溪流，再飘向遥远的海里。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在盖洛之外的地方见到西维亚。在繁华的音乐之都，年轻的绅士发疯一样地寻找她，乐界的长者和新秀都念念不忘地谈起她，她唱过的歌儿和演奏过的乐曲受到人们热烈的追捧，可是谁也没有她的消息。时光飞驰，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变幻得那么快，小楼变成高楼，人们搬进水泥森林；小桥换成大桥，木板被钢筋取缔；飞机代替火车，像鸟儿一样追逐着时间的踪影……这诸多的改变中，也包括一座叫做盖洛的小镇的声名鹊起。
让盖洛闻名遐迩的，除了那里响彻云霄的，带着一种神秘的感召力量的人间仙乐，还有它火红色的蔷薇花。阳春三月，乍暖还寒，那里的花儿便探出了头。一入春深，蔷薇花便像潮水一样涌进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粉红色的，鹅黄色的，紫色的，从坟茔开到村庄，从村庄开到小径，从小径开到山谷，从山谷开到平地，又从平地开到山上去，到了最后，连山顶最后一寸土地都开满了蔷薇花。外面的世界花红柳绿。然而盖洛那些火红的蔷薇花永远那么固执地，停留在山顶的那一个位置，从不曾离开盖洛半步。每每太阳升起，东方的天空燃烧起层峦叠嶂的红云，蔷薇花抬头望着天空，看着云儿们那么自由地来去，忽而静静停留，忽而追逐嬉戏。
但是小蔷薇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外面的世界很大，但她要永远留在这里，守候着那个曾经给过她爱和荣耀的西维亚。拥有像朝霞那样一片天空，那不过是一株小蔷薇曾经做过的梦罢了。守护着爱的人，却是一个姑娘没有实现的梦呵。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蔷薇花架下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