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冻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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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琴酒还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女人。他们的初次见面不太愉快，至少在他看来是的。那已经是十几，不，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新世纪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他搭上一架波音747-200，从旧金山飞往莫斯科，再从那里中转换乘，最后降落在摩尔曼斯克。抵达的时候正值午后，然而这座北极圈边缘的城市上空仍旧一片昏暗，卧在巴伦支海静谧而苍白的怀抱里，仿佛一只沉睡的白鲸。摩尔曼斯克的机场很小，工作人员和旅客都面容冷漠、行色匆匆。琴酒完美地融入其中，拎着装有随身物品的手提箱，单手按着帽子，像一个真正的北方人那样毫不犹豫地踏入寒风。他循着牌号找到了停车场边缘的黑色保时捷，在这个放眼望去都是破旧皮卡的空地里，那辆轿车实在是有些过分显眼。当然，更显眼的还是车主人。身材高挑的女人正靠在车门边上抽烟，身上裹着一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皮草大衣，浅金色的发顶上落了点将化未化的雪，好像宫廷油画里女王头上的精致发饰。
“琴酒？”她抬起头看过来，挑了挑眉，以一种近乎冒犯的目光将面前的黑衣少年上下打量一番，末了突然笑了起来。她丢下烟，比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打开驾驶座的车门钻了进去。
“上车吧，小孩。”
琴酒看了一眼地上那截晕染了口红印的烟蒂，不满地蹙眉：“我不是小孩。”
那女人听后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大声了。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女人降下车窗，手肘搭在上面，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他。琴酒一动不动地站在凛冽的风中，尚有些青涩的身躯笼罩在严实厚重的大衣里，整个人好似一杆漆黑的步枪，一双轮廓锋利的眼睛从帽檐的阴影里直勾勾地望过来，好像透过狙击枪的倍镜瞄准五百码之外的敌人。
一个训练有素又自命不凡的年轻杀手。女人得出结论，随即先一步转过头，结束了两人间初次的目光交锋，弯曲手指敲了敲仪表盘，漫不经心的动作里隐隐透出催促。
“好了，快上车，我不想在任务第一天就冻坏老头的宝贝天才。”
她对组织首领的态度十分熟稔。琴酒发现了这一点，但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与女人的第一次见面，却不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存在。“首领最看重的心腹”、“北方的教父”、“莫斯科的话事人”……种种名号和事迹经过组织内部新老成员的口口相传，最后变得真假难辨、神秘莫测。据说当年首领从日本白手起家，到北美扎根落地，最后正是在这个人的手中一路渗透进白令海峡的另一端。代号“伏特加”的神秘人物因此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角色一跃成为首领面前的大红人，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二把手，直到“朗姆”的势力发展起来之后，常年远在欧洲的“伏特加”才因此被稍稍压过一头。但即便如此，每每提及这个名号，依旧会在组织里唤起应有的敬畏，作为手握组织在整个中东欧财富与权力的高级代理人，其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琴酒坐在保时捷的副驾驶上，手提箱平放在膝盖上，紧绷的安全带让他感到一阵不适。他侧过头，借着衣领的掩饰不着痕迹地观察起这位传说中的“教父”，或者说是“教母”，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位顶着烈酒之名的组织二把手会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长相过分漂亮的女人。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她脱下了那件皮草，露出一条灰蓝色的针织毛衣，修身的设计勾勒出丰满的曲线，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活像一只从未见过阳光的吸血鬼。她伸手打开车载音乐播放器，里面流淌出一段悠扬舒缓的爵士乐，听起来一点也不符合俄国人的品味。而在她伸手的时候，琴酒注意到那只手腕上纹了一只黑色的鸟，但看不太清，不知具体是什么种类。
女人载着他来到了一间坐落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楼房看起来是新建的，不像刚刚路过的许多建筑那样灰暗破旧，大面积的玻璃窗让整个立面显得更具现代风格，然而深色的石材与钢铁框架仍然保有着一些旧时代的特征。保时捷从侧面的入口驶进地下停车场。一旁的小房子里坐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腰上挂着枪。琴酒在经过他们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帽檐，尽管那两个人正在昏昏欲睡地打扑克，根本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放松，小孩，别那么紧张。”女人冷不丁地吐出一句，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叼上一根烟，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第一次自己出来做任务？你该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琴酒冷哼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对方问的不是他的性经验……至少不全是。在他们这些人的黑话里，“处子”的另一重含义是指没有亲自杀过人的新手，往往与“菜鸟”之类带有贬义的名词相绑定，任何一个具有专业精神的杀手都不会乐意听到这样的侮辱。但琴酒不会为这种低级的挑衅轻易动怒。他不理不睬，女人却像是从这种态度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乐呵呵地探身去拿放在后座上的皮草大衣。
“不是就好。虽然我答应老头会关照你，但可不打算当保姆……”
“伏特加。”琴酒在她即将推门下车的时候突兀开口打断，少年刚刚度过变声期的声线在这个三音节名词的摩擦音中显得更为厚重低沉。他偏过头，瞄准镜一样的目光又一次精确地投来：“你是伏特加吗？”
没错，琴酒直到这个瞬间才意识到，有一件事、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自始至终都被他忽略了。从落地摩尔曼斯克，在停车场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面起，一直到现在，她事实上从未真正承认过自己的身份，而他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还被一路带进了对方的地盘。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禁在温暖的室内冒出一层冷汗。这很致命。这太可怕了。琴酒自诩专业水平在线，虽然称不上经验丰富，但小心谨慎的性格往往足以弥补。他有才能，生来就注定是要吃这碗饭的，他对此心知肚明，并骄傲有加。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赋令他年纪轻轻便在组织里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作为首领的直接下属参与过大大小小的任务，鲜少吃亏。然而现如今却在独自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天，在北极漆黑的午后，被一个女人轻而易举地拿捏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琴酒用力地捏紧双拳，掌心上的刺痛与冰冷的空气迫使他冷静。摩尔曼斯克在一周前进入了极夜，漫长的黑暗总是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身在梦境的错觉。琴酒眯起眼睛，再度细细地端详起面前的女人，视线落到那双与上衣同样颜色的灰蓝的眼睛时，他忽然感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蓦地明白过来：并不是没有产生过怀疑，只是这个女人拥有一双过于特别的眼睛，好像他曾在飞机上短暂一瞥的雪原，冰封的湖泊下无声地翻涌着漩涡，如同那种雍容的美丽下蕴藏的残忍的野心。于是，在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时候，卓越的直觉已经告诉了他答案——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人。
“你是伏特加吗。”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口的时候，疑问的尾音已经被压平为了坚决的肯定句。随后，他便看见女人抬起细长的眉毛，嘴角浮现出一道称得上温和的微笑。
“你觉得呢。”
她也以同样的肯定句作答，抬腿迈出车门。琴酒知道，这是他通过考验、暂且获得认可的信号。
“另外，别叫那个代号了。”她摸着下巴思索一下，似乎在回顾自己拥有的无数个身份，最后选中了其中的一个，“‘莉塔’，就这个吧，叫我‘莉塔’就好。”
莉塔的公寓是一间装修简约的二居室，原木纹理的地板和纯白的墙壁都干净得不可思议，毫无生活痕迹，琴酒猜测这并不是她常用的落脚点。客厅中央是一组灰色的布艺沙发，旁边的玻璃茶几上摆着一瓶没喝完的格瓦斯，另一侧的玻璃窗被厚实的窗帘严严遮盖。
“嘿，小孩，你住这屋。”
琴酒抬眼，只见莉塔正站在左手边第一扇房门前，说完后伸手朝他扔过来什么东西。他稳稳接住，发现是一串钥匙。
她看着琴酒走进去，把自己的手提箱放到房间里的书桌上，继续说：“没打扫过卫生，柜子里有被子枕头，你自己看着办。”
琴酒点点头。他简单整理了一下为数不多的行李，脱掉大衣，摘下帽子，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莉塔交叠双腿坐在沙发上，右手拿着那半瓶格瓦斯轻轻摇晃，面前的茶几上则多了一个玻璃杯，从颜色与气味判断，杯子里装的是牛奶。
“坐。”
琴酒深呼吸了几口，才强忍着没有对这个又以实际行动把他当“小孩”的女人掏枪——他为数不多的、仅存的耐心纯粹来自一丝骨子里对强者的尊重，而假如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底线，恐怕很快就要被消磨殆尽。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茶几上散落的几张纸吸引过去：那是一份详细的个人信息资料表，全是俄文，琴酒一个字都看不懂，除了首页左上角的一张黑白证件照。照片里，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身穿正装，面容呆滞地目视着镜头，底下的一行字表明了他的身份：伊利亚·帕夫洛维奇·马特维耶夫。
“就是他。”琴酒放下那张纸，沉声确认道。
琴酒此行的任务目标——马特维耶夫是当初联盟解体后第一批前往美国谋生的前苏联人，曾在组织控制下的生物分析实验室担任高级计算机工程师，半个月前突然失踪，同时带走了大量的机密实验数据。事情一出便在组织的整个北美分部引起轩然大波，各路人马掘地三尺，最后从安插在CIA里的线人处得知，马特维耶夫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回到俄罗斯，最后的目击情报在摩尔曼斯克。
“据我所知，这个男人起初打算去寻求FBI的帮助，但消息被FSB拦截了，现在正在他们手中接受保护以及监视。当然，回俄罗斯的机票也是那帮家伙给弄到的。”
“俄罗斯国家安全局？”
“没错。改组之后的这些年，他们内部一直不太安稳，前两年更是丑闻频出，不过最近换了个很有手段的大领导，各项行动都厉害了不少。”莉塔说着，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格瓦斯，手肘撑在扶手上，把款式单调的布艺沙发硬生生坐成了贵妃榻，“我想说的是，这座城市的地下网络错综复杂，而你初来乍到。因此，在彻底摸清状况之前，哪怕事情再紧急，我也建议你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她这一番话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教意味，而琴酒尤其讨厌被别人说教。他不悦地看向那杯没被动过的牛奶，带着讥讽地反驳道：“即便是‘莫斯科的教父’也束手无策？”
“即便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莉塔一点没有发怒的迹象，反而被逗笑了，“更何况，这是你的任务，男孩，不是我的。”
呲啦——
椅子腿快速擦过客厅地板，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琴酒瞪大眼睛，意欲起身的动作迟了一步，整个人僵在原地，而分明前一秒还坐在茶几另一端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身上前，左手的掌心按在他半抬的、肌肉紧绷的大腿上，整个身体向他倾斜过来，浅金的发丝垂落到他的肩头，鲜红的嘴唇缓慢地贴近他的耳畔。
“一个忠告，小孩：时刻保持警惕，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就当是我作为前辈，教给你的第一课。”
她轻柔地吐出这句话，将说话间散发的热气全部洒在了少年的脸颊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片皮肤因为温度升高而缓缓泛起红晕。她的另一只手上不知握了一把手枪，摇摇晃晃地搭在他的胸前，冰凉的枪口时不时擦过他的绷紧的下颌。过了一会儿（五秒？十秒？），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随后，她张开右手的五指，任由那把枪掉落在琴酒的身上。
“见面礼。”终于起身的女人伸腿迈回茶几对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格瓦斯，随手将空瓶丢进垃圾桶。她没再关注琴酒的反应，径直走到门口，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皮草，抖开往背后一披。
“好了，我接下来还有点事要办，而你，小孩，我建议你先去睡一觉，坐了这么久的飞机，至少得倒个时差。”莉塔拿起鞋柜上的钥匙，食指探入金属圈，像转枪一样转了两下，“明天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也许会对你的任务有所帮助——当然了，一切取决于你，杀手先生。”
琴酒听见大门合拢的“咔嚓”声，惊魂未定地低下头，视线越过自己腿上那一把满弹的、上了膛的伯-莱-塔M92F，看见仍然立在原位丝毫未动的玻璃杯，以及杯子里散发出乳香味的牛奶。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不冻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