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南山楸

97、第 97 章

　　不出一个月，行辕上屋宇竣工，战火遗迹消失无影。刘进想将此处命名为新巷，然而周围百姓习惯称之为刘将军巷，改口多有不便。刘进便从善如流，只删一个刘字，改叫将军巷。他遣人入住，为使他们安居，免去一年税赋。
　　钟陵来的人大多得到了妥善安置，将军巷日渐热闹起来。刘进非常关心，隔三差五前往巡视。那一片的平民都把将军巷的繁荣归功于他，每次见他出巡便茶水点心热情相邀，个个称颂不已。刘进心里受用，虽每每谦称不敢居功，但时间久了，忍不住也觉得理所当然起来。他自觉有所成就，不由得意气风发，在张显面前的姿态也不知不觉地由谦卑谨慎转为不卑不亢。
　　张显敏锐地觉察到刘进的改变，心中忧虑更甚。他终日不能展颜，连带着项明珠也莫名忧郁起来。项明珠想为他解忧，可试着劝说了几回，不但未见他释怀，反而惹他露出烦躁的神色。项明珠不明就里，猜测是军务上出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便私底下将李昌叫来询问。然而李昌看起来也是一知半解，说不清张显忧虑的真正源头。
　　到了六月，暑气蒸人。张显食欲减退得厉害，每天在家只吃一餐。项明珠眼看他身形清减，实在为他悬心，每天跟厨娘变换着花样给他做消暑开胃的吃食，然而都不见效。她烦心不已，连对着石韬玉也忍不住愁眉苦脸。石韬玉关切地询问，她直言不讳，将张显的状态细细描述，要石韬玉帮忙参详。
　　石韬玉近来观察张显，心中早有猜测，但项明珠的话只是佐证，并不足以令她推断。她暗自揣摩，认为此事还需溯本清源，于是向项明珠提议，让张显到繁华热闹中去，用生气冲一冲他的丧气。项明珠觉得言之有理，可又担心在这酷暑时节去凑热闹会拖累张显的身体。
　　石韬玉看她犹豫不决，建议道：“不如去夜市吧。我听说将军巷那边生意极好，夜市常过通宵呢。”
　　项明珠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过了几天便说动张显，陪她去逛夜市。张显有心消遣，叫上了李昌，又让石韬玉同行。天黑之后暑气渐消，四人缓步往将军巷去。尚未到时，远远就见一片灯火通明，走到近前，买卖吆喝不绝于耳。将军巷中车水马龙，街市繁华如昼。
　　张显随意挑了家茶楼，带三人上了二楼，在临街的窗边落座。跑堂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笑嘻嘻地殷勤招呼。李昌点了酒菜，下意识地抬手要让跑堂将周围清场。张显却制止了他，说道：“既然是来凑热闹，把人都赶走就没必要了。”
　　李昌点头从命，心里有些感慨。张显向来爱清静胜过热闹，今日这样必定不是本意，大概是为了迁就项明珠。他看项明珠，见她从容注视张显，眼中有敬爱关切，再看石韬玉，只淡淡地看了张显两眼，似是有意，又似无意。
　　酒菜上得很快，周围几桌也来了客人，茶楼里飘起欢声笑语。不一会儿，檀板轻敲，丝弦奏响，有人吟唱起来。项明珠被曲调吸引了注意力，扭头朝那歌伶望去。张显见她神情专注，脸上流露欣赏之情，便随她的目光也望过去。石韬玉却被邻桌的议论触动了心弦，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李昌看她像是心不在焉，刚要挑起话头，耳朵里也钻进了邻桌的谈话声。
　　“……这个刘大人倒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起码比那卫南公强多了吧。这个辛辛苦苦打理敦成。你看这将军巷，弄得多好！”
　　“那位好像不太管这些小事吧？行啦，没有像丁兆那样驱赶流民，已经不错了。”
　　“说不定人家只是没空来管。我听说他新纳了一房妾侍，就不怎么管正事了。听说那姑娘都能给他当女儿了，啧啧！”
　　“这事我知道，那姑娘就是以前守敦成的那个项大人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那位身边，两人又不知怎么就好上了。”
　　“什么？将门之女，也肯给人做妾？”
　　“你想想敦成去年一年打了多少仗？人家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有什么办法？”
　　“你说的也对。打仗嘛，最倒霉的还是女人孩子。眼下这刘大人把敦成管得很好，可难说什么时候又要打起来了。”
　　“打仗这事，刘大人说了不算，那位说了算。不过，那位现在怀抱新宠，应该也没心思打仗吧。”
　　“那他那些属下不会有意见吗？”
　　“就算有也不敢说什么吧。”
　　“说得有理……”
　　李昌听得眉头直竖，扭头看去，发现是两个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子在嚼舌根。他心里暗骂无知，握了握拳头，又不放心地打量张显的脸色。只见张显依然望向歌伶的方向，只是姿势看起来有些僵硬。李昌不知张显听没听到这二人的议论，怕自己贸然出头反而增添麻烦，只好暂且忍耐。但他义愤不平，忍不住狠狠瞪那二人。那二人恰朝这边看过来，目光相撞，露出一脸莫名。
　　李昌忙转过脸来，不想多生是非。那二人继续滔滔不绝，竟开始议论起敦成的军务来。李昌觉得可疑，余光见石韬玉一脸深思的表情，想了想，伸手为她布菜。
　　石韬玉恍若惊醒，朝他看过来。李昌看看她，没有说话。石韬玉目露茫然，安静地吃起菜来。
　　不一会儿，项明珠先起身，对三人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李昌和石韬玉相视一眼，各自心中了然。他们在这里不到半个时辰，连街市都不曾逛过。项明珠如此着急回去，估计是被方才邻桌那番议论坏了心情。
　　张显微微颔首，起身淡然道：“那就回去吧。”说完先迈开了步子。项明珠紧随其后，甚至没看另外二人，匆匆往楼下走。李昌和石韬玉急忙追上。
　　四人远离将军巷，沉默着走在回府的路上。李昌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教训一下邻桌那二人，忽然被石韬玉扯住了袖子。李昌转头，见她神色微恼，低声道：“李副尉，我有东西落在茶楼了。你帮我去找回来！”
　　李昌微微挑眉，见张显和项明珠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前走，便对石韬玉点头道：“好，我马上回去找。是什么东西？”
　　石韬玉松了一口气，对他微微一笑：“就是你从南郡带给我的那颗珠子。”
　　李昌眼睛一亮，笑意从心里漫到脸上。他叮嘱道：“你先随将军和夫人回府，我这就去找，明天送给你。”
　　“好！”石韬玉含笑点头，迈开步子去追项明珠。
　　李昌目送她行远，转身往茶楼去。他回到二楼，果然在石韬玉原先的座位下发现了那颗瓷珠。他捡起瓷珠擦拭干净收入怀中，又转身看向邻桌，发现那二人还在海阔天空地谈笑。李昌略一思索，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招呼跑堂上了酒菜，自己边吃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