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南山楸

71、第 71 章

　　杨月娘果然答应了，唯一的条件是她也随行，之后她仍常到小楼监督。项明珠故意将那书册放在茶案的显眼处，与石韬玉坦然相对。杨月娘脸上似是欣慰，眼里隐隐跃着期待的光，看得石韬玉心里连连冷笑。
　　对于要去沈家这件事，石韬玉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一种冷漠和怠惰。杨月娘希望那天她能在沈家宴会上一鸣惊人，因此连日催她练琴，又为了保持体态严格控制她的饮食。时值孟冬，石韬玉餐餐只能五分饱，饿得浑身发冷。项明珠怕她如此下去体质转弱，逃跑时扛不住奔波劳苦，便每天从自己的饭菜糕点里拨出一些藏起来，等她来小楼中练琴时悄悄拿给她吃。
　　到了沈家宴客那天，天上乌云低垂，似是大雪之兆。沈家园中遍置明灯，将亭台楼阁照得通亮。树影朦胧，池水幽然生辉。主桌安排在临水的花榭正厅之内，左右偏厅各摆两桌陪席。厅门大敞，门外一座白石小桥跨过狭窄的水面，通往对岸的小戏台。戏台上搭着竹帘，从里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刘楚带着陈正出席，十二名护卫随侍左右。佳肴齐备，酒正温热，沈家家主延请宾客入座，便吩咐呈上节目。
　　项明珠被安排在宴会中段去抚琴助兴，此时尚早，她便带着石韬玉去见沈家姑娘。杨月娘寸步不离地跟着，兴奋又好奇地探头探脑。她虽曾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可像敦成沈家这样的富贵奢靡，她却从未见过，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她忍不住啧啧称叹，却见明珠宝珠对着园中景象全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心里纳罕。
　　沈家姑娘曾向项明珠学琴，知她为人品性，对她另眼相待，但对同行而来妆扮艳俗的杨月娘却面露冷淡。杨月娘心里忙着雀跃惊叹，对她的漠视恍若未觉。项明珠故意将石韬玉留下，自己同沈家姑娘亲密地挽了手，到里间去说话。杨月娘对沈家的闺房十分好奇，可是不敢唐突，只好在外候着。但她一刻也静不下来，满脸新奇地拨弄屋里各式摆设，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恨不能将这屋内一切纳入眼中带走。石韬玉冷眼在旁看着，心里却在惦记里间的情形。
　　项明珠低声道明由来，恳请沈姑娘帮忙。沈姑娘一直怜惜她明珠蒙尘，得知她要脱身，立刻点头答应下来。项明珠便将拟好的计划详细告知，二人捋过一遍步骤，确信无有缺漏。沈姑娘叫过贴身侍女嘱咐了几句，才与项明珠重新换了轻松愉悦的模样，挽着手走出去。二人一道去往戏台后方，侍女则匆匆往宴会处去。杨月娘拉着石韬玉跟在项明珠身后，心里有些嘀咕。
　　今次宴客，沈家家主特意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古琴，要请刘楚品评。戏台上已放好琴案，项明珠一如既往带上帷帽，在琴旁燃一炷香。她将手放上琴弦，轻轻拨动两下，发出清冽的琴音。只听对岸正厅内有人问道：“这是谁在抚琴？”
　　项明珠浑身一震，手指僵住似的悬停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对岸有人答道：“这抚琴之人名唤明珠，眼下身居杨园，是敦成乐坊中一枝独秀。将军贵客罕至，我特意请她来抚琴助兴。”
　　“明珠？”另一个声音响起，令项明珠心头骤然紧缩，“她为何头戴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
　　项明珠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她已停顿稍久，久到杨月娘觉得异常，在台后小声提醒催促。
　　对岸传来沈家家主的声音：“陈校尉有所不知，这是她一向的规矩。此女不仅琴艺超绝，而且容色倾城。为使听者能专心品琴，她每次演奏必然遮掩面目。”
　　项明珠终于明白了沈家此次宴会的主角是谁。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仇恨的怒火从心底窜上来，烧得她头昏脑涨。仇人此刻就在不远处，她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他们千刀万剐。
　　后台忽然传来石韬玉关切的低语：“明珠姐姐，你没事吧？”项明珠猝然惊醒，恍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火顷刻熄灭，后脊一阵发凉。她想起此行初衷，想起石韬玉身陷困境，慢慢冷静下来。仇人近在咫尺，若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甘心。如若伺机报仇，必然引起骚乱，今日再难脱身，更遑论带石韬玉离开。是孤注一掷地报仇，还是为保全石韬玉而隐忍？项明珠心里明白，抉择却无比艰难。她咬牙切齿，痛恨自己无能。
　　对岸隐约有人议论何以琴声骤停。项明珠知道自己耽搁太久，怕惹人怀疑，忙重新抚动琴弦。刘楚哂笑的声音传来：“曲曲青楼女子，能有多少见识？不过是自以为倾国倾城，故弄玄虚，借此抬高身价。”
　　众人随声附和，称赞将军高见。也有人在旁怂恿，要刘楚强令其摘下面纱，叫大家见识一番究竟如何倾国倾城。欢声笑语隔水传来，项明珠不动声色继续抚琴，心弦却渐渐紧绷。
　　沈姑娘的侍女步入席间，在沈家家主耳边低语几句。沈家家主挑了眉，转向刘楚笑道：“将军，明珠姑娘有位爱徒，待会儿也想为将军弹奏一曲，不知将军允否？”
　　刘楚正喝到畅快处，大手一挥：“来。”
　　沈家家主点头，对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退下后往戏台而来，说是将军有请，要杨月娘随她去。杨月娘受宠若惊，忙扶正钗髻整理衣带，喜滋滋地跟着去了。
　　天空中渐渐飘起雪来，初时细碎，之后越下越大，绒羽般随风翩跹。项明珠一曲抚毕，起身离开。没过多久，一名女子身披莹白大氅由内而出，同样头戴帷帽遮住面容。她坐到琴案前，抬手抚上琴弦。
　　琴音悠扬，可有项明珠的珠玉在前，终究落了下风。刘楚朝戏台看了一眼，嘴里啧啧道：“东施效颦。”
　　杨月娘先前已向刘楚介绍过宝珠，此时正毕恭毕敬候在一旁，见他流露不屑，心中有些不平，觉得他一介武夫不懂装懂。但她此行本是指望刘楚的青睐能令宝珠增光添色，万万不敢开罪。她自觉有必要令刘楚改观，便开口将抚琴之人吹捧了一通。
　　刘楚嫌她聒噪，微微冷下脸来。杨月娘察言观色，惴惴地收起话来，不敢惹他厌烦。
　　雪越下越大，像一道厚重的帘幕垂落在半空。琴声为雪所阻，隐隐约约如同幽咽。戏台也隐入重重雪帘，茫茫不见人影。陈正对刘楚笑道：“这雪一下，遮掩了些许不足，倒是别有意趣。”
　　刘楚点头，脸上颜色舒展。杨月娘稍稍放下心来，默默酝酿着如何为宝珠美言。
　　这一曲格外悠长，待琴声终止，抚琴之人起身，跨过小桥来到厅前。她摘下帷帽，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盈盈下拜道：“民女沈绵，见过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