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南山楸

59、第 59 章

　　石韬玉走过去问他：“船家，敦成你去不去？”
　　船夫没有看她，只是边哭边摇头，脸上表情十分痛苦。
　　石韬玉接连碰壁，忍不住失望，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虽有衣物遮挡，但看得出他右腿肿胀异常，裤管上有脓血渗出。石韬玉微微皱眉，提醒道：“船家，你这腿伤情况不妙。”
　　船夫闻言抬头看她，恨恨地往腿上拍了一把，当即痛得眉眼口鼻几乎挤成一团。他拖着哭腔道：“这条腿算是废了。”说着无比伤心地呜咽起来。
　　石韬玉默默叹气，眼下世道艰难，四肢健全者尚且苟活，残疾者恐怕不得安生。她怜惜道：“你为什么不请郎中医治？”
　　船夫哽咽着答道：“郎中说要想保命就砍了这条腿。可是没了腿我还怎么活？”
　　石韬玉不假思索道：“你可以去钟陵城内月升药庐问一问。那里的郎中医术精湛，或许可以保住你这条腿。”
　　船夫摇头：“月升药庐我听说过，胥家开的。去那里要花很多钱吧，我付不起。”
　　石韬玉道：“药庐有义诊，你该去试一试，总不至于比现在更糟糕了吧。”
　　船夫被说得心动，重新看向她问道：“公子要去敦成吗？”他由感恩生出一点关切，劝道：“还是别去了。敦成换了守将，沿江防范得特别紧，天星码头的船都不往那边去了。”他说着，伸手轻抚小腿，满怀懊恼道：“这条腿就是因为去敦成受伤的。”
　　石韬玉明白他绝不愿意再去敦成，便不打算继续与他耗费时间，索性问道：“那我能不能买你的船？”
　　船夫诧异地看她：“你要自己撑船过去？”随即上下打量她一番，摇头道：“你不行。”
　　石韬玉感到焦虑。她自知不熟悉沧江水流，但仗着昔日在胥府荷塘里得心应手地泛过舟，便乐观地觉得或者有幸可撑到敦成。纵然明白这是侥幸心理，她却不愿放弃尝试。见船夫不答应，她利诱道：“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只要你把船卖给我。之后所有的事与你无关，必不会拖累你。如何？”
　　船夫见她满脸志在必得，一时动摇起来，问道：“你给多少钱？”
　　石韬玉下意识要答，又猛然缄口，只道：“总之买你的船绰绰有余。”
　　船夫心动，似欲答应，忽然脸色一变，目光闪烁起来。
　　石韬玉见他形色可疑，莫名地扭头张望，见三个痞汉大摇大摆地往这边来。她想船夫躲闪，大概与这三人有些恩怨。看这三人来者不善，自己急需赶到敦成，不可轻涉纷扰浪费时间。她立刻转身打算回避，才走出两步，忽觉后脑被重重一击，像被突然堵塞了五感，当场晕倒在地。
　　那三人看热闹般围拢过来，一个蹲下打量昏迷的人，一个站在原地盯着江面发呆，还有一个径直走到船边，轻轻一跳坐上船头，伸手在船夫的伤腿上重重一拍。
　　船夫立刻痛呼出声，忙不迭向对方告饶。
　　那人看着船夫笑，手指揉他的腿：“老六，咱们的账可以结了吗？”
　　“结，结！”老六握住对方手腕往上提，“轻点，轻点！”
　　“你发财了？”那人挑眉，“说吧，怎么结？”
　　老六伸手一指昏迷不醒的石韬玉：“他身上有钱，他要买我的船。”
　　那人转头往石韬玉的方向看，吩咐道：“看看他有多少钱，够不够还老六的债。”
　　蹲着的那人得了指令，伸手拿过石韬玉的包袱开始翻检。旁边站着的不屑道：“就算够买老六的船，恐怕也不够赔咱们丢了的那批货吧。”说话间，同伴已将包袱里的盘缠尽数翻出，又伸手在石韬玉身上摸索，摸到胸口两眼一亮，朝船上喊道：“大哥，这是个娘们！”
　　被称作大哥的愣了一下，歪着脑袋打量石韬玉的面孔。老六神情忐忑，一度欲言又止。
　　“行啊，人和钱我都要了。老六，算你今天走运。”边说边给两个同伴使眼色。那两人便将石韬玉架起来准备带走。
　　老六见他起身要离开，一脸为难地开口道：“我，我要去城里治病，能不能借你的牛车？”
　　那人哈哈笑起来：“可以，不过这可是笔新账了。”
　　老六咬咬牙，点头道：“我会还的。”说着目光落到石韬玉身上，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们，打算把她怎么样？”
　　“卖吧。”那人毫不犹豫地答，脸上浮起一层忧虑，“这年头活人越来越便宜了，能不能卖个好价钱，还要看运气。”说着悲观似的叹了口气，跳下船去沿着江滩往西行。另两人架着石韬玉尾随其后。
　　老六盯着那几个远去的背影，一时愧疚不安，一时又理直气壮，慢慢将那点过意不去抹杀干净。
　　过了两个时辰，牛车果然来接他。驾车的少年扬着鞭子急吼吼往钟陵赶，等到了月升药庐把人丢下，叮嘱他早点还钱，便二话不说驱车返回。老六心里憋气，可是别无他法。他惴惴地爬到药庐的门槛前坐下，抱着小腿开始哭。
　　药僮闻声而来要扶他，他却畏畏缩缩地继续赖在地上，直到哭声引起围观惊动了掌柜。掌柜出面好言安抚，得知他因无钱看病绝望而哭，便让药僮先将人扶进门，让当日义诊的郎中去看。
　　没过多久，胥睿则到药庐巡视，掌柜便将此事告与他知。胥睿则听掌柜说完全部经过，不由得微微蹙眉，觉得此人奇怪。他不打算深究，以为至多是那人不想付钱，以苦情博同情罢了。可不一会儿，义诊的郎中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请他去看那病人。
　　胥睿则莫名其妙地跟着郎中去了。一进诊室，见老六卷起裤管露出的那截小腿几近黑烂，屋子里飘着血肉腐败的可怕气息，他心生顿生悲悯。郎中却不忙着给老六医治，而是当着胥睿则的面催道：“这是我们少东家。你把刚刚的话再给说一遍，你这条腿是怎么伤的。”
　　老六有些生怯，慢慢道：“那天我要帮周家送一批货去上阳镇，有个年轻人要雇船去敦成。我想反正顺道，还能多赚一份钱，就答应捎上他。可没想到到了敦成附近，岸上在打仗，很多士兵往水里跑。我不敢靠岸，可是那人非要我把船划过去。然后有人扒住了我的船，还有人往船上射箭。那人好像被射中了，掉进江里淹死了。我的腿也中了一箭，箭上还带着火，把我的船和货全烧没了。我是命大，潜到水里逃了出来，后来这腿就一直没好过。”
　　胥睿则不解地看向郎中。郎中急躁地拍老六肩膀：“你刚才说的不止这些。”
　　老六哦了一声，努力回忆道：“那人长得挺好看的，就是有点怪。他坐在船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手里拿个金镯子，嘴里念叨什么阿玉三娘。”
　　胥睿则刹那间变了脸色。郎中不无担忧地望向他。老六小声嘀咕：“早知道就不带他。可惜那个金镯子也丢了……”
　　胥睿则突然出声，打断老六的话：“他长得什么样？”说着哽咽了一下，催问：“像不像我？”
　　老六认真打量胥睿则的面孔，点头道：“是挺像的。”随即恍然大悟道：“他是你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