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南山楸

37、第 37 章

　　她在一家猪肉铺前停下脚步。胥诚则绕到右侧，看清了她的脸，确定她是秦氏无疑。他心里有种微妙的说不出的感觉，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身边的菜贩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妇人，脸上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
　　秦氏大概打算买肉，正与卖肉的年轻屠夫搭话。那屠夫专注于将大块的猪骨分割切块，两只袖子直卷到胳膊肘上，露出粗壮结实的小臂，手里握着尖利的砍刀，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剁得案板阵阵发抖。秦氏毫不在意他身上的煞气，用一种近乎欣赏的表情微笑着同他说话，问不同部位的猪肉价钱几何。她问一句，屠夫答一句，手中活计不停。等到肉骨切好分清，那屠夫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秦氏，见她手里提着鱼，语中带酸地开玩笑：“三姐，你已经买了鱼，还要肉做什么？”
　　胥诚则听到这话，便猜秦氏应该是他家的熟客。秦氏笑骂：“我要做你的生意，你还嫌弃不成？”
　　屠夫道：“不敢，不敢。三姐这大鱼大肉，是要招待谁？”
　　秦氏道：“招待你，你去不去？”
　　屠夫做出一脸诚惶诚恐：“三姐叫我去，我哪敢不去？”顿了顿又面露难色：“可惜三姐家醋坛子太大，我可吃不了酸的。不如去我家里吃？”
　　秦氏道：“我倒想去，可你家到处油花花的，我可不去揩油。”
　　屠夫笑着指她手里的鱼：“三姐，你不揩油，那你偷不偷腥？”
　　秦氏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屠夫抱拳赔笑道：“三姐莫生气。三姐，我给你赔罪。”
　　秦氏斜眼睨他：“你真想赔罪，就给我挑块好肉，我要腌来过年吃的。”
　　“好好好。”屠夫伸手在案板上翻检，提起一块五花肉问她，“这块怎么样？”
　　秦氏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看他称过，便从荷包里掏钱。屠夫见她付钱爽快，便笑：“三姐这是到哪里发财了？”
　　秦氏道：“哪里就发财了！只是前些日子织了两匹绢，昨天刚刚卖了，手里宽裕些。”
　　屠夫点头，献殷勤道：“今天的猪下水还新鲜，我留了不少，三姐拿些回去打打牙祭吧。”说着弯腰到案板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些猪肺猪肚来，一股脑儿包在干荷叶里，拿稻草扎好递给秦氏。
　　秦氏高兴地接了，看屠夫额头上光亮一片，也不知是汗是油，嗔道：“你瞧你这满头大汗，也不赶紧擦了，被寒风一吹准要生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帕，伸手在他额头上温柔地拂拭。那屠夫往前倾着身子，享受似的闭了眼睛，活像只乖顺听话的大狗。
　　秦氏擦完，见素帕上沾了一层淡黄的油渍，心里腻得不舒服。她将素帕往屠夫胸口一摔，屠夫愣愣地接住，只见她嫣然一笑道：“赏你了！”说完提着肉与包裹走了。
　　胥诚则见那屠夫笑得开怀，捧着秦氏丢下的素帕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入怀中。胥诚则想到那双沾满猪油的手，心里不太舒服，忙追着秦氏的背影去了。
　　他跟着秦氏来到院门外，见秦氏突然站住脚步，似笑还嗔地转过身来。胥诚则并不想躲，就站在原地。秦氏一眼认出他来，愣了一下笑容绽放：“怎么是你？我还以为又是那几个混小子。”
　　胥诚则猜想她常被口中所谓的“混小子”尾随骚扰，但显然并不因此恼怒。胥诚则家境优厚，阅历有限，这半天所见所闻令他有些消化不良的感觉，此刻面对着秦氏的笑脸，心情颇为复杂。秦氏见他神情尴尬，想不到他尾随自己许久，以为只是唐突失措，便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胥诚则犹豫起来，觉得自己若是承认了，恐怕会被她误解为鱼贩屠夫那一类人。正心中不甘，眨眼间念头转动，想起自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又理直气壮起来，索性点头承认：“我想起上次害你扭伤了脚，来看看你是不是痊愈了。”
　　秦氏心里好笑又稀罕，道：“过了这么久，难为你还记得。我早就没事了。”
　　“哦，没事就好。”胥诚则干巴巴地应了，再也想不出别的说辞，心里觉得该潇洒地离开，两脚却不听使唤地钉在原地。
　　秦氏见他忸怩，知他不好意思，歪着头逗他道：“既然来了，进来坐一坐吧，这次不必你打水烧火。”她说完便转了身，打开院门径自往里走，似乎并不在意胥诚则是否跟来。
　　胥诚则一时红了脸，心里想着找个体面的借口婉拒，脚下却已迈开步伐。秦氏已进了家门，他跟上前去，刚一进门，却听后院有个男声传来，道：“三娘回来了吗？我给你把柴摞好了。”话音未落，从后院走来一人。屋内光线昏暗，胥诚则站在门口看不清楚，隐约想起这人就是上回见过的常来帮秦氏干活的“隔壁吴大哥”。
　　胥诚则尴尬极了。那吴大哥也愣住了，半是不解半是委屈地看向秦氏。秦氏淡然道：“吴大哥，谢谢你。”说着将手中鱼肉放到灶旁的桌案上：“有朋友来看我，我就不耽误你了，快回去吧。”
　　吴大哥有一瞬不甘，打量一番胥诚则的衣着相貌，自惭形秽似的垂下头来，闷闷不乐地走出门去。胥诚则突然有些心虚，恨不得追上去抓住他解释一番。但秦氏上前关了家门，指着桌子请他坐下。胥诚则乖乖地过去坐了，心里安慰自己，只是坐坐而已。
　　秦氏点亮油灯，将后门也关好，手里拿上两只碗，怀里抱着一坛酒走过来。胥诚则见状有些不安。秦氏对他笑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肯定吃惯了大鱼大肉。我家也没有好茶好水，只有这酒是我亲手酿的，外面买不到的，请你尝一尝。”说着倒了满满一碗，推到他面前。
　　胥诚则却之不恭，只好端起来喝了一口。农家的酒质地粗糙口感辛烈，胥诚则毫无防备地被呛了一口，喉咙里像刀阵滚过，热辣辣地痛。他难受得闭了眼睛，五官几乎拧到一起。秦氏见状嘤嘤笑道：“这酒劲大，慢慢喝。”
　　胥诚则忍下眼中泪意休息片刻，口中回甘，身上泛暖。他觉出这酒的好来，再喝第二口时便从容许多。秦氏也为自己倒了一碗，坐下笑着看他。
　　胥诚则喝了三口，抬头见她盯着自己发呆，忽然有些窘迫。他搜肠刮肚地要找话说，问她：“刚才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
　　秦氏目不转睛地看他，瞳仁里映出灯火的光辉。“因为你好看。”秦氏痴痴地笑，“像个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