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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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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峰某一处,正是无妄殿小弟子阮寒之的居处。
无妄殿里只留着天阑道君一个。千年前留下的人都不再了,沈慎一时也不喜另有其他人入住,阮寒之住在哪里也不方便。当下阮寒之也与其他问心峰弟子混居在一起,彼此之间相处也算作平安无事。
夜已将深。众人白天都很疲累,一个个都睡过去了。阮寒之正躺在榻上,微闭双眼,识海深处却是乍然转来一阵桀桀笑声:
[…他骗你…他在骗你…呜呜呜呜… …]
那笑声凄惨,怨毒无比,转而又化成哭声;少年眉头紧皱,却是不出一声,竟然是对很熟悉的样子。
[他们骗你…都是骗你的!…杀…杀了他们…都杀了… …]
少年面露烦躁,只翻了个身。
[他会当真护着你?哈哈哈——愚蠢!]
[他是甚么良师!…怕不是只耍你玩罢了!背地里只怕嘲你讥你… …不配做他的徒弟…与武场那畜生有何分别… …]
[闭嘴!]
阮寒之在识海中暴声一喝,无比愤怒;那笑声哭声桀桀地隐去,连绵不断——
少年眼睛乍然睁开,不住暴怒喘息。
黑夜之中,那双红色的眼睛分外令人悚然。
而正在此时,茫茫夜色中只响起悠远乐声。夜风微凉,弦月如钩,不知是谁在远处吹着笛子。
那笛声呜呜地响。
阮寒之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那些耳畔间的窃窃私语消失了。
少年魔龙的眼里,红色的光芒渐渐散去,在夜里慢慢化为虚无。
月色苍凉。夜已很深了。
次日清晨,阮寒之破例起晚了一些。他今年只有十三岁,但吃过的苦已经数不清了。旁人都以为阮氏家大业大,嫡系风光,却不知道他这样的旁系——过的是连狗都不如的。作为旁系孤儿,生养在阮家这个大家族里,遇到的肮脏事实在太多。吃不饱穿不暖已经算是过得去了:他在下暴雨的大晚上被赶出来过,饭里被加过狗食,被拿来取乐逗笑,甚至被当作活靶,当作牲口… …
但阮寒之硬生生扛过来了。
他当然付出了代价: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识海中的声音开始频频出现,而在阮寒之的心底,他也明白,那个声音很多时候说的都是对的。
“…你的灵力,”那声音哑道,“为何还不曾运行无碍?你的师尊不是为你点通了脉门么?…”
那声音桀桀的笑了起来。
阮寒之没有回答。
太初峰内,沈慎正在凉亭里坐着,和另外一人品茶。
那人容貌四十有余,气派严肃,正是归一宗宗主之师,昭白道君。
两人相对,无言倒也不局促,彼此之间已经十分熟悉。沈慎喝着茶,吹了吹面上的茶沫。
“师叔,”昭白道君问,“休养半月,修为可还稳固?”
“无甚大碍,”沈慎道,“不必担心。”
昭白道君只默然无言。
千年前九十八重玄真天雷,难道未曾伤他分毫?那琅琊琨龙本尊,难道未损他半分?”
沈慎是剑修。他的剑已经断了。
昭白道君心中已经了然。剑修者自小修炼丹田一口剑气,借助剑气开脉冲穴;而晋升后的本命剑器,便是以自身纯元剑气淬炼而成;剑在人在,剑毁道损。
沈慎虽是剑道并修,如此这般也不能幸免。只不过千年那日雷劫之时,他已经近登顶化神,并不至于跌落到修为尽毁的地步。破心剑已断,沈慎经脉中的纯元剑气却还在;失了本命剑器的回应,这股霸道剑气便会肆意冲撞灵脉,其中苦楚疼痛,就是连元婴修士也不堪忍受的。
这样的折磨,时刻不断,日夜不歇。
沈慎只笑。他脸色不大好,声音颇低。
“莫要担心了。”
他抬手为对方续茶,腰间白玉盘龙玉佩随之也微微一动。
昭白道君眼神微沉。
那玉佩是旧时的东西。但旧人已经死了。
当年那一场惊天大战,几乎覆灭了整个大陆。自那一役后,沈慎便闭了关;百年过去,他那些昔日旧友旧敌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唯独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到现在。
一只小盒被他放在了桌上,里面装着一块冰骨玉髓。
“师叔,”昭白道君,“若不嫌弃,可愿意收下?”
夜中。
轻轻推门而出,深夜月色正好。
沈慎驾云而起。茫茫空浮,云雾翻腾。山峰间凛冽寒气被屏蔽在他身外,所到之处,只是徐徐凉风而已。
衣袂轻扬,腰间玉佩的绦带随风而动,飘逸至极。缈缈云雾逐渐散开,青年自云端而下,靴轻踏在青岩之上。
弦月如钩。山势起伏巍峨,青岩之上,正是“太昭陵”三个大字。
这里是归一宗的陵园。仙逝祖师,弟子皆长眠于此。众石碑林立于此,肃穆庄严。
青年走到一块石碑前。他抬头看去,亲故皆在。只微一追思,言笑晏晏便皆是栩栩如生,女子温柔声线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不去…
“…阿慎摔疼了吧?不哭,师姐给你摘果子吃好不好?”
“…牙疼?师姐看看…哟,阿慎掉牙啦!”
“… …阿慎想要报仇?”
“…真乖,快睡吧,明天就能长高了… …”
“… …”
“师姐在问心峰上等你。阿慎,记住了。“
“… …回来了?回来就好。不哭。”
我回来了,师姐。
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青年长身玉立,道袍在夜风里微微拂动。
悠悠万载,沧海桑田。
他从怀里拿出一管横笛。月色苍凉,而笛声呜呜地响了起来。
武场。
冷峻青年立于中央,手握一柄木剑;此人乃是大若峰金丹修士,云岫真人。沈慎坐在一旁竹椅上,正在喝茶。这茶乃是上好的云栖雀舌,清冽沁香,久留于唇齿。沈慎用茶盖挂了挂浮末,看着小辈之间请教剑术,心中宽慰。
青年才俊,人才济济。我归一宗长盛不怠,都要看这些小辈的了。
沈慎正感叹着,恰逢苏子衡一剑挑起来五六个小弟子,毫不留情地抖出剑气;众弟子们纷纷都狼狈跌下武场去。
“长进啦。”沈慎道。一轮武练已经结束,一旁小弟子们纷纷起身,都是灰头土脸的,阮寒之被沈慎唤过来,正在用手帕给他擦脸;众小弟子也围了过来,沈慎便一个个给他们擦一遍。
苏子衡:“… …”
近日,沈慎问心峰上的监师都被统统换了人,其中具体缘由,众人也不清楚;只有个把消息灵通的弟子私底下说,只怕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的缘故。沈慎这关出得悄无声息,既不设宴也无庆祝,归一宗一众小辈更是摸不着深浅。大战之后,这么长时间众人都过的太安逸,以至于有人都以为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了。
一干徒子徒孙之前都只把沈慎当作个活在历史里的人物,现下暗地里也只道太祖师爷被天雷劈没了修为,接下来时日里怕只能保养年寿,却没想到他还是个说一不二说管就管的。
这事拂了云海峰的面子,但从此归一宗风气倒是正了许多,起码再没人明面上做那些不入流的事了。众人暗地只道云海峰长老是看在昭白道君的面子上,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忿。
沈慎可没兴趣去管这些。赶了那些监师走,总不能让小弟子们自己管自己,想来还是请大若峰的大弟子们来监督的好。只是这武场上监管好说,其余的事剑修弟子可没兴趣了,他便干脆亲自上阵;这几日里走到哪里身后都跟了一群十几岁的小弟子,活像带着一群小鸡崽。
沈慎捏了阮寒之的脸一把,只把他的脸胡乱一抹;少年只兀地把头一低,却是又往他跟前站了站。沈慎把手帕往旁边一放,道:“好了,娃娃们 ——”
众弟子闻言,一个个眼睛里都放光:沈慎前几日带他们去的是北林,各种珍奇异兽花红柳绿,好玩得很;众人都是孩子心性,只盼着再去一次。
“去静心堂,”沈慎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悟道去。”
众弟子眼里的小火苗‘唰唰唰’全部都悲伤无比地熄掉了。
静心堂内。
众人规矩打坐。香炉燃着紫烟,只听得众弟子一起一伏呼吸声。
沈慎一人坐在大殿上,垂目专心看书,众人不知不觉也逐渐静了心下来。静心堂自有灵力加持,最益静思,更益睡觉;等到时刻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弟子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铛————-”
悠远钟声在主峰响起,惊起一群飞鸟。
沈慎把早已看得烂熟的书往案上放下,让弟子们都散了。晚间自然是布置了心法临摹,所有人都抄一百遍。
“抄不完便熬夜罢,”他道,“方才你们睡得不错,想必晚上精神。”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众小弟子哀哭一片 -- 现在确实很精神了。夕阳已落,天也黑得很快,大家都匆匆回住处抄写去了,大厅中却还孤零零留了一个人。
“师尊。”
阮寒之道,却不敢抬头。沈慎‘嗯’了一声,仍然坐在殿前卧椅上,只示意他上前来。
少年谨慎上前,只一步步走到青年身旁。沈慎一挥袖,阮寒之知他何意,便送上自己的手腕命门。沈慎反手轻扣,凝神稍许;半刻之后他便松了手,神态也未曾有变。
阮寒之不敢说话,只垂目站在一旁。
那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稳而有力,却没有太多温度;相比之下,少年肌肤滚烫,一腔年轻热血,周身皆是鲜活气息。
“不错。”沈慎道,“这几日冰池里可有感悟?”
少年话语间只顿了顿。
“师尊,”他道,“…弟子愚钝,尚未悟道。”
沈慎不在意轻轻摇头,却只让阮寒之觉得他是失望了,心下顿时一滞。
他等着对方出言训斥,静立了半刻,对方却是一句未发。
阮寒之微抬眼去看,却只见对方正闭着双目,眉间皱紧,似乎是不大舒服。
他心中一凛。
“师尊…师尊?”
“无妨。”沈慎忍过去经脉中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脸上却未曾显露出什么,只是勉强笑了笑。
“悟道一事,非一蹴而就。”他道,“你也不要太心急。”
阮寒之心中仍在思忖,暂且把刚刚疑惑放下,低声道:“师尊教导的是,弟子记下了。”
沈慎点点头:“去吧。”
阮寒之又拜了一拜,面对着青年退下殿阶,这才转过身去,出了大殿。
静思殿里,此时便只剩下一人。
紫烟自香炉中缓缓升起。
沈慎一手按着太阳穴,只在闭目歇息。
一阵一阵的剧痛如同潮水,携带识海中的久远回忆,冲刷而上。
虽然已隔数年,然而大战那幕,却仍仿佛就在昨日。
皑皑枯骨之上,白发银鳞的龙魔胸口汩汩流出鲜血,鲜血溅到脸上,也染红战袍。
“-- 你想杀我?!”
“-- 连你也想我死。”
“好,好,好。”
“那我便遂你心意!”
青年只慢慢摇了摇头,便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