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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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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三岁那年的深秋。
阴天,极寒的风。孤僻少年立于群人之中,手在袖内慢慢攒成拳...众资质杰出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在试炼台上大放异彩,众长老一个接一个收徒...他只能低头立在台下,不出一声。阮寒之本是阮家旁系,幼时就被送进了阮家大院修炼功法;亲娘去世早,兄弟欺压数不可数;漠视,轻蔑,侮辱,这十三年来他已尝过太多,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学会如何隐忍等待。
然而这一次的机会是他千辛万苦寻来的。委曲求全如此之久,却连一丝隐约希望都无法看见...连一个门内弟子也选之不上。他心中一片寒凉。
旁人看众长老陆陆续续已经收了徒,难免面露沮丧之色: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心性未定,喜乐表现在脸上也是有的。众人之中,少年仍沉默站立,尚显稚嫩的面上未曾露出一分沮丧,只是微微低着头,毫无表情。
能取得这个参加大会的资格,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不易了。那些对旁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的事一遍遍责难着他:吃饭,住宿,甚至于找一件像样的衣服来参加大会。他本就资质平庸。更何况,总有人喜欢看他不好过。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朗朗响起:
“那个小娃娃 -- 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阮寒之一怔,只慢慢抬起头来。
只见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青年,乌发束起,腰间只系着一块盘龙白玉。修仙之人常年沐浴灵气,不食五谷,容貌风度个个都是一等一俊朗美貌;与其他仙君相较,此人容貌不甚出众,但周身恬雅之气却平添几分庄重,自成一番风韵。
“你且过来,”他只听对方道,“我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众人轻微哗然。
这孩子年十三仅是练气五层的修为,只能说是中等偏上。然而——座上那人是什么身份?
“师祖,这恐怕… …”
只见一人开口劝阻,似乎有所异议;此人乃是归一宗云海峰,玄徽长老。此少年资质只是中等,竟然被天阑道君选中...实在让众人吃惊。但他话未说完,少年已经跪地下来,实打实地给座上之人磕了三个响头。
玄徽长老哑然失声,众人愣然之时,只见座上那人已经站起身来,自上位走下。殿之中一片寂静,无人再说话。
“起来罢。”
阮寒之仍不敢抬头,伏在地上,视线间只见一双鸦色乌靴立于他身前。他怔怔抬起头来,却被对方扶了起来。
对方对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眉眼间便收敛去了笑意。而那目光沉稳,只如一潭波澜不惊的井,留下一点温和的涟漪。
那便是阮寒之见他的第一面。
收徒大会后,阮寒之‘一举成名’。这所谓的‘名’,自然是‘天资堪堪’,‘平庸至极’,却不知怎么得了某位‘大人物’青眼的名。归一宗名声在外,三位玄字辈长老更是德高望重,其中大若峰剑修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当今修道之人几乎无一不倾慕;然而,当日那座上之人,几乎无人见过,也不知是如何身份。
据说那人是太师祖。但众人观他容貌凡凡,衣饰朴素,周身气息接近于无,似乎连筑基后期修为都算不上,只道那人怕是称着辈分,才能在归一宗得一席之地。如此一来,羡慕阮寒之境遇的人便少了许多。此仙尊既无名声在外,且无修为傍身;单单只凭辈分,怕是也没有几分本事。
能取得大会资格的,几乎无一不出身非富即贵的修仙世家,眼高于顶,自视甚高,对此自然也不似一些普通人那样眼红;然而无论是被归一宗任何一位仙师收为徒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上机遇 -- 哪怕对方看上去只是个名不经传,修为平平的修士。
一时间,众人是羡慕的羡慕,嘲讽的嘲讽,倒都是一副看戏的模样。那位修士虽然领了阮寒之拜过归一宗先祖,但自此之后也没有怎么教导,只是放任他与一众内门弟子修习基础功法。阮寒之身边的少年少女大多出身贵富之家,都是十一十二三岁不懂事的年纪,又喜欢挑事,从第一天便有人处处刁难了起来。
这日是九月初八,正是清晨。武场上,一众练气期和筑基期的弟子正在比试。只见两个少年纠斗在一起,旁边围了一圈人,显然是在不怕事大看热闹。两方实力显然有所悬殊。一个少年被对方一次又一次摔在地上,上衣已经灰扑扑了,但还是咬着牙,闷声一次次爬起来。
“听说他可是亲传… …亲传入室弟子… …”
“只是练气而已… …”
“听说还不是阮家本家…旁系…私生子罢了… …”
“什么时候也轮得到这种人了…”
在场的许多都只是归一宗普通门内弟子。入室弟子与普通弟子最大的区别,就是入室弟子往往能得到师父亲自教导。对于众多普通弟子来说,师父往往只是偶尔加以指点,其余时间都是大弟子在教导。而阮寒之其人,天赋既不突出,家族亦不显赫,竟然被收为了亲传弟子 - 这实在不能不让众人心中愤慨。
“来啊!站起来!看他窝囊的!”
有人嘲笑道。众弟子围在旁边起哄,显然也是心里嫉妒得很。
那被摔倒的那少年却一言不发。手撑着地,艰难地让自己站起来。
他的对手不止一个,出手间倒是拳拳愤慨,似乎恨不得让阮寒之从始自终都趴在地上的好。少年喘息着,用手护住要害,仍然一次又一次竭力站起来,却没人看得见他低垂眼眸里的神色。
但若是看见了----这群年纪尚幼的孩子们恐怕要怕得起一身冷汗。
正当众人欺凌得起劲之时,只见一阵威压自上压下,气息凌厉,瞬息之间便化解了在场所有人的攻势。众人一惊,抬头一看,不仅大惊失色:
“岫云… …岫云真君!”
只见一剑修御剑而来,平地掠起一阵凛然厉风。岫云真君何许人也?大若峰金丹修士苏子衡,师从冲虚师祖,道号云岫;一心问道,心如磐石,面若寒霜,好一个惊艳绝伦人物。
众人皆是肃静,不敢多作一声,皆是心里打战:岫云真君此人最厌恃强凌弱,如今被当场抓个正着,会被逐出宗门也说不定。剑修本在所有的修士中,都是碾压同级的存在;更何况苏子衡早已结丹,镇骇众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武场上几个人皆是低头矩立,心里暗暗叫苦:一个月以来这样的事他们已经是司空见惯,偏偏是今天遇上了被当场发现,实在是气运不佳。
那青年把御剑收回,而他身旁还有一位修士相伴。众人不敢多看,但之前远远看了几眼,面孔倒是生得很,也认不出来是归一宗的那位道师。剑修一句未发,冷视众人,面色不善;正在众人提心吊胆之时,只听见岫云真君身旁那人出了声,温声道的是:“来。”
武场上一脸污浊的少年愣了愣,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唤他。
那人的声音微微有些拘谨。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暗地里咬牙忍着痛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单膝一跪行礼,道:
“见过师尊。”
众人诧异。原来这位便是阮寒之神龙不见首尾的师尊。虽看着能与早已结丹的岫云真君比肩而立,但修为风度却分明是泯然众人罢了。
那人并未再说话,只是点了个头,像初次见面那般,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阮寒之自知一身一脸尘土污渍,仍拘谨低头,却只觉被人忽然地摸了一把脸。
少年一惊之下竟抬起了头。
一时二人四目相对,阮寒之便直直望进那人的眼里。
那人仍穿着当日大殿上的道袍,腰间只系着一块盘龙白玉,看上去颇为简朴:刚摸了他的脸,手上沾了泥灰,却与整体衣着风度格格不入,突兀得很。
阮寒之心里一突。
他凛然意识到直视对方失了礼数。
少年刚慌忙要把头低下去,却只见对方从袖口里抽出一方手帕,把他搂近了些,竟是微微弯下腰来给他擦脸。少年的头还没低下去,便被对方抬了起来。
阮寒之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人离他很近——太近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脸上传来的触感也是软而舒适的。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近接触过了。他不自觉浑身僵硬,似乎是往后退了一退,但对方的手,仍然搭在他的肩头上。
那人没有在意,小心避开他脸上划开的几处伤口,擦干净脸后便放开了他。
阮寒之的心里不自觉骤然一阵失落 -- 而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种情绪。
那旁,岫云真君已经开始训斥那帮弟子了。
“好个以多欺少。” 冷峻青年冷斥道,“如此持强凌弱,成何体统!”
青年冷霜般的面容不怒自威,吓得众弟子跪了一地,个个连声求饶;骤然地,却是有一少年倔强开口:
“弟子…弟子不甘!归一宗向来以武立道,弟子自以为资质出身,全然胜过他人,为何…为何真君要如此本末倒置!”
“放肆!” 岫云真君目光一凛,凌厉威压震得众人心头猛然一滞;那名少年也只是筑基之境,此等威压下已经脸色苍白,却只见岫云真君身边青年温声开口道:
“好了好了,”他道,“莫要动怒,子衡。”
“如此作为,必是心胸狭隘之辈,“那冷峻青年冷声道,“师祖如此回护作甚?”
“孩子心性罢了。”那人道,“一时不懂事也是有,莫要生气了。”
这话说得妥贴温和。还没等岫云真君来得及回话,那人微微侧身,对方才那少年说话了:
“归一宗以武立道,不错,”他道,“可你既拜入我宗门下,行事就须谨记平和中正,这方才是正道。”
这话语气不重,没有多少斥责之意;这般温和倒是让对方有些诧异了。他刚刚几乎是抱着被逐出宗门的决心说出来那几句话的,没想到竟然被对方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
那少年没再说话了。到底还是年纪轻,这满腔愤愤来的也快去得也快,最后也只剩下一点委屈和后怕罢了。
“今日之事,不可再有。”那青年道,“你们也都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