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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十一 炭火 ...

  •   艳丽火舌从劣质木材的漆黑木芯向外透,升腾起来的烟在黑暗中像夜行的鬼魅,沉寂之中唯有火花的崩裂声。葛青睁开双眼,视线在适应之后从极黑转变到能捕捉颜色,她迷茫的将周围看了一圈,在确定自己仍处于锦绣宫后,神色失落了一分。然后抬起自己因冻疮而红肿的手,握了握,确定它还有一部分知觉。
      然后她踢开被子走下床,差点一脚踩进火盆里。
      “主子?”小茵原本趴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听见响动惊醒。
      葛青在黑暗中望向她,看见了一个模糊像鬼一样的影子,她并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小茵,但是她平静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小茵下意识回答,差些忘记皇后临走前的命令,“是、是良妃娘娘。她今日心情好,恩准奴婢回来看看你。”
      “哦,良妃。我还以为……”葛青的声音和喉咙一样发干,说到一半自觉没意义,便不说。她想要找桌上的烛台,但是不怎么记得清位置,但伸手在桌上一阵乱摸。桌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擦了,所以挤了好厚的一层灰,她也不在意,不在意身上的中衣是不是变了颜色。小茵也是刚起来,脑子尚且混沌,所以没有猜出她所想,便在旁边瞧着,直到她将烛台边的药碗打翻。
      一声脆响,瓷片在地上摔裂,药汁四溅,苦涩的味道随便弥漫整个室内。
      “怎么会有药在这儿?”葛青问,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唇齿间的苦涩
      小茵赶紧擦过葛青拿起烛台点燃,在中途小声告诉葛青:“奴婢回来的时候见主子昏迷不醒,所以去请了太医,方才在你昏睡时喂了几口。”说罢,她蹲下去处理药碗的碎瓷。
      葛青蹲下身和她一起捡,红肿的手指很不灵活,每次都差一点划出血口来。还好小茵眼疾手快,在她受伤之前,把碎瓷整理好后丢进纸篓。
      “你回来干什么?”葛青淡声问小茵,从她手上取过烛台,放到了书桌上,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小茵不假思索:“想念主子,所以就回来看看。”
      “这样吗……”葛青随后应了声,缓缓道:“你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小茵并不把她这句话听进去。
      天寒地冻的,砚台里面的墨汁已经结成块根本没有动,而狼毫笔也烂得像是乞丐头,看样子也是不能用了。她将这两样东西看了看,最后拿起来被因为有时候力度失控而划破的画纸,画中面目全非的人即使在暖黄烛光中,也不曾与她对视看她一眼。
      “一点也不像她。”葛青自言自语着,紧盯着纸上脱相到丑陋的人,从中间轻轻向旁边撕开。一点点的声音像是一场凌迟,葛青紧咬着下唇,仿佛现在撕裂的并不只是这一张纸。
      “我分不清,我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看到了她。”
      “当我视线中出现她的时候,我以为我正在死亡。我所见的她,或许是神明赐予垂死之人的温柔抚慰。使得我眼中的她,都像是神明的化身。”
      “我为什么没有的真的死去?在美梦中死去,怎么也好过在寒冷孤寂中半死不活、苟且偷生……”
      分成两半还不够,还要继续撕,继续扯,扯成纸屑,再一捧抛洒,向雪花。
      她看着雪落下,不敢再去碰雪屑怕被雪灼伤。
      “主子,你还是去休息吧!”小茵看着葛青的神色越来越奇怪,忍不住开口。
      葛青看向她,幽微烛光不能将她的全部照亮,她伫立在光影之间,像是一束枯萎到将要垂入地面的植物。

      “只有少年人,才会觉得爱是生命。”
      金簪挑动火光,火舌舔舐着泛红的金体,红色琉璃珠上倒映眼珠,光芒熠熠,仿佛所有东西都在用流光溢彩拼一场争奇斗艳。
      和另一边的冷寂是两种极端,宫女为开着红蕊的植物浇上温暖的水,陈静淑用滚烫金簪抛去一颗叶片上的晶莹水珠。炭火与地龙让整个房间暖如春日,甚至是如果待久了还会觉得热,室内的人双颊不免有些发烫,就像是现在的陈静淑。
      她是分裂的,慵懒的半趴在桌柜上,唇角噬着笑脸颊泛着红,连眼儿都半眯着使得长睫在眼尾勾成一个弯,可即使她的眼睛里面烛火在攒动,但她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是室外正飘着的雪,冷得像是别屋檐角的冰。
      “葛、青。”手指在桌柜上敲出两个音节,也缓缓吐出两个音节,另一只将耳边的碎发打圈,陈静淑凝视着烛火想起了其他事情。
      是人都爱联想的吧?陈静淑回忆着白天冷寂的锦绣宫,回想起多少年前,她也曾居住过那么一个地方。
      锦绣宫虽状似冷宫,但离真正的冷宫还要差一些。
      陈静淑之所以阻止皇帝将葛青打入冷宫,倒并不是对葛青有情或者怜惜什么的,她是为了自己。她下意识回避冷宫的一切,所以自她成为皇后开始,后宫妃子再无一人入冷宫。
      陈静淑的私心,让她将冷宫永封在那里,永远保持自己离去时的样子。

      十三年前,冬夜,冷宫。
      懒得去打水,于是化雪而饮,雪水灌入喉咙好似将整个躯体一瞬冰封。陈静淑放在碎了一角的碗,忽略掉近在咫尺的敲门声,从漏窗向外望。
      夜晚的雪似乎要比昼日更白更冷一些,堆积着白雪的地面在月光清辉下亮如水精。陈静淑撑头看着,一点点看清风中白雪的轨迹。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年,从来没有在这种状况下看过雪,也从未如此深刻的体会到冬日的冷。
      她无端想起一句并不贴合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无端的想起,没有任何意义和指代。
      事实上她的脑袋很乱很昏沉,有一些想要睡眠。但她明白,门外的人是不会让她今日好眠的。
      “静淑,让我见你一面吧。”敲门的声音停了下去,再响起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静淑在听到这声音之后轻轻叹息,随后她站起身来,僵硬的骨骼发出一声响动,这使得她行动变得迟缓温吞,从坐的地方到门口都废了好大一番力。她打开门,霜雪寒风向她怀中一通乱撞,室外到底是要比室内温度低一些。
      “静淑。”
      声音在下面,陈静淑低头,看到魏清荷蹲在门口。
      陈静淑也蹲下,和她目光同一高度,然后歪头道:“现在看到了吗?”
      “看到了。”魏清荷伸出去碰陈静淑的脸,如火舌舔到寒冰,一下子失去所有温度,她的语气惊慌,问:“你的脸怎么这么冷?”
      陈静淑不说话不回答,静静的看着,风和雪不住的刮在她脸上发上,干燥的皮肤一寸寸的痛,她未在这人面前眨一眼。
      人是如此矛盾,明明身在此处就是为了逼迫,可是却只愿让人看到心中煎熬,不愿让她看肌肤之痛。
      “静淑,你冷不冷?”魏清荷问,企图用手掌略微的温度来温暖陈静淑整个人。
      陈静淑起身,向门内退一步,与魏清荷淡声道:“如果你来只是为看我死没死的话,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暂时还死不了。”
      魏清荷也站起来,她解开身上的狐裘斗篷,想要靠近将它披在陈静淑身上。然而快要披上时,陈静淑又退后一步,魏清荷立即去捡,陈静淑迟疑之后也蹲下身,擦着绵软的狐裘两人手指碰在一起,暖到温润和冷如硬铁。魏清荷愣了一会儿,随后丢弃斗篷,伸手将另一个人的手裹住。陈静淑的手太冷了,冷到她觉得自己贴上了一块冰,冷意顺着神经脉络在刹那间冻住一切,包括她胶在人身上的眼睛。
      陈静淑想要挣开手,魏清荷开口:“你赢了。”
      这三个字,让陈静淑的动作停住,合眼低下头。
      “明天,明天我就去求陛下把你放出冷宫。”
      “嗯。”陈静淑应了一声。
      又隔了很久,魏清荷才开口又说话,语气比飞雪更轻:“这里太冷,你穿得太少,把这件斗篷披上吧,好歹让这最后一夜过得暖和些。”
      说着她将斗篷捡起来,拍落上面的灰。
      然而,似乎天注定这件斗篷落不到陈静淑肩头,陈静淑睁开眼,一把抓住了魏清荷手腕。魏清荷目光灼灼,陈静淑又回避她目光,将她手丢开。
      仿佛魏清荷是一件不可触碰的危险物品,只要她近一步就不得安宁,于是陈静淑将斗篷塞进魏清荷怀中,将要到嘴边的关切吞下,再退一步,以咫尺之间做跨不过的千丈高崖,用冰冷的语气硬生生道:“谢谢,回去吧。”
      魏清荷站在原地,看着几步之遥的人,红着眼将披风揉成团。
      陈静淑张嘴吸气咽下,眨了眨眼,转过身去。就在她转身的时候,魏清荷动了动,那件珍惜贵重的披风又一次落地,寒风动雪,陈静淑因惯性整个身体向前倾,魏清荷环着她的腰从后将她牢牢抱住,滚烫的体温顺着脊椎向上攀岩。
      “你放……”陈静淑皱眉,下意识挥手抗拒。怎料魏清荷像是吸血的野兽一样,一下子衔咬在她脖子上。脖颈刺痛,陈静淑本能的放大瞳孔哆嗦了一下,随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推开还咬着自己血肉的魏清荷,厉声质问:“你干什么?”
      魏清荷吞下口中血沫,红透的眼睛死命盯着陈静淑,忽然扯着两边嘴角笑开。她笑着重新向陈静淑靠近,陈静淑捂着被咬出血的脖子冷冷与她对视。魏清荷走到和她只有一个拳头远的距离,轻声问:“痛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陈静淑反问。
      魏清荷笑着扬眉,一字一顿:“你现在的痛,不及你给予我的万分之一。”
      “陈静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魏清荷问,陈静淑闻言觉得可笑,也翘起了一边嘴角。
      陈静淑:“我说过……”
      “你怎么可以这么逼我?”魏清荷眼泪滑下带笑的脸,将温暖的手盖上陈静淑覆盖伤口的手,第一遍是轻声问的,第二遍是崩溃般的尖声咆哮:“你到底叫我怎么做?我到底能怎么做?为什么要逼我这么做?”
      “我爱你!我爱你!你明明知道我爱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逼我?为什么要用你自己,用我的爱,来逼我?为什么?”她悲恸,声嘶力竭,拽着自己领口的手爆出青筋,可她另一只那一只盖着陈静淑伤口的却轻似鸿羽。她是想咬碎面前这个人,但是她不想不愿意见一片伤口一丝血液,所以就矛盾着,矛盾的指甲断在手心尚不觉痛。
      “……”陈静淑沉默,她天生无法适应太过激烈的感情,所以她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想要将魏清荷退出安全范围,又或者是自己离开。但当她看到深红色血液从魏清荷胸前拳头心流出来时,她的脚步像是生了根长出限制行动的藤蔓。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可她还是将魏清荷的手拉了过来,一点点将紧握的手心扳开。
      “痛吗?”
      魏清荷的手颤抖,脸上挤出来的笑容一点点消下去。她低头看自己手心,陈静淑手上自己的血印在她指纹上,好像两种血液会交融。
      她抬头,郑重的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
      “你冷吗?”她问。
      “……”
      “我冷,很冷。”见对方沉默不言,她便自己回答。
      对方不动,她便自己动,带血的手触碰到冰冷皮肤,在对方抗拒之前,吻上苍白发紫的唇。陈静淑的唇很干,她以自己去湿润,陈静淑抬起手,她拉住强行与其十指交错。
      “就这一夜……好吗?”在陈静淑动手之前,魏清荷用赤红的双眼向她轻声祈求。
      陈静淑咬噬口腔内壁的肉,尝到了血腥。她天生不适应太过激烈的感情,天生会抗拒拒绝……
      她与那双眼睛四目相对,她将自己手抽了出来,她在那双眼睛光芒破碎堕入无边黑暗中之前,将人捞入怀中侧颈轻吻。
      温度蒸腾,流光燃沸,色授魂与。
      衔花寻过白雪,踏银河。
      旖旎之中,欢愉相契,以深情汗珠相颂……
      “静淑。我会用一生的余勇来爱你。”
      “爱至你容颜老去,爱至你沦为凡庸,爱至尘土将你掩埋,你我在沉默中化作虚无。”
      “可无论如何,你都是鲜艳的。”
      “即使我的世界都在寒冷孤寂中褪色,于我贫瘠的心上,也依然会有一抹属于你的红,在惊世骇俗的涌动……”
      魏清荷轻颂,血色从掌心向胸口滴落,红与白,显眼得刺目。
      陈静淑咬唇沉默,好似屋盖被掀开,漫天星河在眼前,自上而下落下璀璨星光。
      唇齿封住灼热呻、吟,没有封住爱语。
      她还是在凝汗的耳边,用粘连低语:“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清……”
      “清荷呀……”
      此夜如何,又何如?明日天一亮,又是一番新的痛苦。

      ‘爱情,是一种极度自私的东西,充满了你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惊人占有欲。所谓爱一个人,其实就是想占有一个人,完完本本从表皮到身体的侵占!’
      失神中手指无意碰上烛焰,烧灼的疼痛让人回神。
      陈静淑看向自己指尖,指尖已经被焰火烫白结起硬壳。
      有些东西,就像是烛火,看着温暖,实际上一碰就会被灼伤。
      常有老人说,再冷也不可烤烛火。到如今,也仍不甚解缘由。
      “不该。”金簪将烛火挑灭,隔着十三年,陈静淑落下两字定论。
      不该又如何?

      “好冷。”
      月光在雪地中莹白,细雪如盐粒,葛青忽然向窗外道了一声。
      小茵马上拿出去年的御寒衣物,披到她肩上,并且道:“你且先去睡,我明日再去要些炭火。”
      葛青扯紧厚实衣物苦笑。
      “再多的炭火,也暖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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