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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 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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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粹宫。
原来就是个没人气的地方,德妃死后,这地方就更加荒芜。白天日光大盛或许还好一些,待到晚上便都是峭楞楞的干硬狂枝,不死不活的树到处都是,看得人不禁就想起圣人不语的事情。
今夜是十六号,照民间谚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来说,今夜的月亮应该是一月之中最圆的时候。
民众累及了上百代的智慧还是可信,秦贵人在走进皓月轩之前抬头向苍穹看了一眼,果然那谚语所说,天上一轮发黄的大圆盘,又大又亮。若皓月轩是秋日,那么这一轮月亮在配上满院桂花香,定是能让嘴馋的人想起某一种节日限定的食品。
秦贵人并不是那一种嘴馋的人,所以她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虽然外部的环境可能不怎么样,但秦贵人的心情与脚步都是轻快的,毕竟她现在要做的是与情人相会。
但,待她走进情人香闺,却要面对多出来的另外一个人。
“哇!”秦贵人看到多的那一个人时,下意识退后一步,一声惊呼脱口而出。紧接着那个人的目光扫过来,秦贵人如老鼠见到猫一般立刻收拢手脚,恭恭敬敬标标准准心服口服的行了一个礼,先是唤“皇后娘娘”,后又凑近脸笑出八颗牙的唤:“皇后姐姐。”
“叫师姐。”陈静淑接过竹贵人奉过来的茶,头也不抬的轻声道。
“师姐?”秦贵人眨了眨眼,几乎是一瞬间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不剩的褪去,愣愣的问:“为什么是这个称呼?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竹贵人此时算是个局外人,并不知道陈静淑想要告诉秦贵人,又或者是要告诉她们两个什么。因此和秦贵人一样十分不明白,但她也不能问,所以就只能沉默着给秦贵人也倒了一杯茶。
陈静淑深夜造访,是一定有事的。她好像没有心情喝竹贵人那一杯茶,放在手上过了一会儿又放下,向秦贵人淡声道:“我也是你父亲的学生,让你叫一声师姐,有错吗?”
“错,是没有错的。”秦贵人摇头,但是接下来的语气十分沉重,“可是我知道,在这世上最不愿意提起我父亲的人,就是你。你现在要我叫你师姐,一定别有用意。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陈静淑没有说话。
秦贵人离开自己的座位,到陈静淑面前蹲下,握住她一直冰冷的手,轻声道:“从我入宫开始,你就一直照顾我。当年我年轻、幼稚,虽然是承蒙你的恩情得以苟全性命,但是一直都憎你、恶你,甚至是恨不得你死。”
“山岚。”陈静淑听到这里,有一些触动,她道:“当年确实是我无能,没有……”
“其实不关你的事。”秦贵人打断陈静淑的话,以前她从来不敢这么做。女人都有一种奇妙的第六感,秦贵人也有,她不是一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但现在她却莫名的从陈静淑眼中看到了名叫愧对的情绪,就像是她初入宫时的皇后看她的神色一样。“师姐,我当时是真的不懂事。”
“不要说这个了。你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告诉你。”陈静淑在秦山岚话音刚落的时候紧接开口,是不想她在说下去。
秦贵人只好闭嘴,听她说。
“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还有半秋。”
竹贵人被点了名,于是也学着秦贵人蹲到陈静淑面前。
陈静淑看她们蹲在一起的等待模样,若无其事的轻笑着打趣:“你们这样子,看起来倒像是承欢膝下。我过年才给过你们压岁钱,现在又来要了?”
“娘娘。”竹贵人拉了下陈静淑袖子,若是论年龄,其实她们也小不了陈静淑几岁,但论起其他来,还是陈静淑更加成熟的。
“我要把你们,都送出宫去。”陈静淑缓缓道,她说出的是一个决定,一个明显不容商量的决定。若不是她的神色还是柔和的,那就凭她说话的语气,她就像是一个蛮横专注的大家长。
两个声音叠在一起。
“真的吗?”竹贵人喜出望外。
秦贵人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
陈静淑拿起放好的茶杯喝了一口,快速咽下,然后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答应过老师,也答应过文蓟,会照顾好你们。宫里即将变天,我不希望你们受到影响。”
“什么影响?”秦贵人直截了当的问。
陈静淑低下头,伸出一个手指抚摸着白瓷茶杯的杯沿,她的睫毛颤了颤,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思索表情。秦贵人和竹贵人一直盯着她,等待她将所有事情讲出来。陈静淑手指在沾有水渍的地方轻点了两下,转过来还是以那种古怪的表情看了眼秦贵人,后又看了看竹贵人。然后一边长眉挑了挑,勾起与之相反的另一边嘴角,但是没有笑容,她问面前的两个人:“如果陛下再要你们侍寝,你们还愿意吗?还会像之前没有在一起一样,觉得无所谓和理所当然吗?”
两个人一个瞪大眼睛,一个迅速站起身,而默契的是她们都在震惊中沉默。
“我大概能猜到你们的答案。”陈静淑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脆弱的骨头马上发出饱经迫害的咔咔声,使得还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两个人都下意识将注意力集中过去。陈静淑揉了揉有些转痛的地方,平静的说道:“所以,我不准备给你们选择的机会,这道难题我帮你们解。”
“我会找个由头把你们遣送到雁山太阿宫去,那里虽然是皇家别院,但是与长安相隔万里。天高皇帝,在那里,你们可以继续快活不必纠结其他事情。”
“文蓟就葬在雁山,离太阿宫不远。罗锦姑姑会与你们同行,到时候,你们陪她去看看文蓟。”
陈静淑以为,她说完这些话,这两个应该是高兴的。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只高兴了一人。
“我不走!”谁会想到,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竹贵人。
她的声音一落,连她自己都后知后觉的震惊到了。
秦贵人是震惊的,但她没有立即发问质疑,而是去拉住竹贵人的手,给过去一个并不锐利的询问目光。
“不愿?”陈静淑垂眼,声音比之前高了一分,“半秋,我告诉你。这段时间,陛下急求子嗣,他所宠幸的都是后宫中无权无势的女子。而你与秦贵人,一个是菱洲歌女,一个罪臣遗孤,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他的脏手伸向你们是迟早的事情。你若是不走,能承担得了留下来的代价吗?”
竹贵人认真听完陈静淑的话,最后嘴唇不安的动了动,看向默默注视自己的秦贵人。一低首,将手从她掌心抽出,秦贵人不愿,强行将她手抓住。这使得竹贵人需用力,两人的手分开时甩出一个看起来分外残忍的弧线。
秦贵人撰紧双拳,但依然看着竹贵人没有说话。
竹贵人目光与她错开,转向陈静淑,声音发哑发沙:“娘娘,我现在知道后果了。但是,我还是不想走。”
“我会把太阿宫的一切打点好,到时候你们过去,完全可以过现在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或者,我还可以让你们过得更好。”陈静淑眼眸转了转,随即道。
“不是因为这个。”竹贵人摇头,“我想要留下来,是因为我不能走。”
陈静淑与秦贵人:“不能走?”
竹贵人狠狠吸了一口气,道:“我不能走,是因为皇后娘娘你。我之前,答应过德妃姐姐,要在她走后,看好娘娘。”
“德妃姐姐说……皇后娘娘你这个人,外面看起来是一个千年大乌龟……”竹贵人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因德妃的形容词而笑了一声,不过她马上就收敛住了笑容,继续说:“但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只小刺猬。”
“哦?是吗?”陈静淑眨了眨眼,眼中似乎只有升起的一点点兴味。
秦贵人好像明白了什么,松开了手,站到竹贵人背后去。
“德妃姐姐还说,皇后娘娘既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也一个特别狠心的人。娘娘重感情,是只对自己在乎的人。而娘娘的狠心,却不止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德妃姐姐说,娘娘尤其喜欢对自己狠心,对自己残忍。”
陈静淑听着,太阳穴边的青紫色经络动了动,抿起唇又松开,使得唇色有得一个从苍白转化为血色的过程。她再开口,声音很轻:“所以呢?想说什么?”
“德妃姐姐交代我,如果那一天皇后忽然对某些事情分外执着,那么我就一定要格外小心,小心娘娘会将伤人的刀对准自己。”竹贵人道,她或许对德妃的这一段话只是一知半解,但语气却显得十分笃定,到又开口时眼睛都闪着光:“我和山岚在这一起这么久,一直都是仰仗着德妃姐姐与皇后娘娘你的庇护。所以我不能辜负德妃姐姐的期待,也不能对娘娘可能有的危险坐视不管。”
“不能坐视不管?”陈静淑又挑眉,“我要做的是大事,你说你不能坐视不管。那你告诉,你留下来,能做什么?以你的身份,你做得了什么?”
“至少,我可以陪娘娘说说话,使娘娘不那么孤独。”竹贵人立即道。
陈静淑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般,立即轻笑出声,笑道:“这宫中多得是我的人,哪里轮得到你来陪?”
“不是的。”竹贵人并没有把陈静淑眼中的轻蔑当真,她小声道:“娘娘身边其实已经没多少人了,我和山岚姑且能算一个。”
“住口。”陈静淑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向竹贵人高声道:“本宫并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本宫让你走,你就得走,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
竹贵人吓得哆嗦了一下,一直没有说话的秦贵人开口:“那我也不走了。”
“其实想来侍寝也没有什么所谓,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世人都觉得那档子事有多重要,其实也就那样简单,即改变不了什么,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是恶心,也不过就恶心那么一阵,洗个澡也就没了,也不会叫人多耿耿于怀。”
“我和半秋,既然是在宫闱中相爱,那么对这些事情也是有所预料。有太多东西,比所谓贞洁更加重要。”
“娘娘,我和半秋不想爱得那么自私。”秦贵人的语气从头到尾平铺直叙,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在之后将竹贵人的手再握紧不过。
两个人在对视时,目光闪过一抹悲哀,但随后又被名为情深义重、奋不顾身的东西所取代。
陈静淑一时没有说话,空气凝固了许久,久到两人觉得煎熬。
“呵。”陈静淑的冷笑将沉默刺破,从口中冷冷吐出三个没有温度的字,“小孩子。”
“你们以为感情是什么?”这个问题,陈静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她破天荒的怒气冲冲,以最后的冷静将自己神色固定在临近愤怒的前一点,向两人厉声:“那不是现在两张红白口一碰就能武断的事情。你们知不知爱的本质是什么?你们以为,爱是多么光明正大的东西吗?”
竹贵人与秦贵人这两个小辈根本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是真真切切被吓倒了,自然也就说不出一句话不敢回答。
所以,陈静淑回答了自己,“你们想多了。我告诉你们,在所有的感情当中,最自私的、最肮脏的,就是你们现在口口声声说着无私的爱情。”
“本宫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口口声声说的不在意,都是因为刀子还没有割到你们的肉,你们还没有感觉到痛!等你们能感觉到痛了,你们就根本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说得倒是轻巧。可那是什么事,你能坦坦荡荡不带一丝介怀的说出来吗?”陈静淑的舌头又触到了后槽牙,不过语气中的嘲讽渐渐多于愤怒,“爱情,是一种极度自私的东西,充满了你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惊人占有欲。所谓爱一个人,其实就是想占有一个人,完完本本从表皮到身体的侵占!”
“而那档子事是什么?只要有一点不愿意,就是侮辱,就是受一场酷刑!”
“你现在说得轻松。可是你想一想,真的会那么轻松吗?真的能忍受吗?”
“你能忍受,你的爱人因被别人贯穿身体而痛苦吗?你能忍受,看着你喜欢的人顶着哭泣的脸对别人曲意逢迎吗?你能忍受,你褪去她的衣服的时候,看到别人留下的痕迹或者是伤痕吗?“
“就算你说你能忍受,你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去想吗?你会的,你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念头,你一定会想!然后你的想象就会引发你的痛苦,这些痛苦会如蝇逐臭般常伴着你,让你无法摆脱。到时候,就是一种折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独自忍受着侵入骨髓的痛,要么将痛苦加注到对方身上去。”
“如果你选择第一种,那么就是两个人的各自痛苦,因为对方和你的经历是一样的。而如同选择第二种,就是逼着一个人抗下所有错,无异亲手将对方凌迟。”
“秦山岚,你在抖什么?”陈静淑敏锐的目光刺向身体微微颤抖的秦贵人,结束是一句轻描淡写一般的话让她整个人在摇晃了一下之后,瞬间绷紧。竹贵人本在秦贵人旁边,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死死抓着椅背的手不经意间抓出刻痕。
秦贵人咽了一口唾液,张口发不出一个音节,她那种随着陈静淑的声音而越来越苍白的脸,在这时多了一分如同濒死患者的青灰。
陈静淑的怒容完全消下去,用手背蹭一下鼻子,她如同变了一个人般轻声慢语:“现在,你们再把刚才对我说的话重复一遍。”
“说啊。”陈静淑看向秦贵人。
“我……”秦贵人开口,刚说完一个字咬紧一口银牙,咬到脸颊上的肌肉都颤抖,半响,破碎的声音从咬死的牙缝里挤出来,暴起的血管将她整张脸变成红色,“做不到。”
“我做不到。”
这四个字落地,换得一室安静,和竹贵人的手颓然垂落。
陈静淑扫了她们一眼,嘴角的弧度勾了又收。
“山岚,你们秦家本是医药世家,世代行医,而且从不入太医院。原本,是与一切纷争远离。可没想到的是,秦家偏偏出了你父亲、我老师这个异类,一个对医术毫无兴趣的读书人。老师满身抱负,一心想走仕途、光耀门楣。可是,他没想到他的急攻进切会毁了整个秦家。”
“师姐……”秦贵人伫立成一尊不动的泥塑,开口气若游丝。
陈静淑不理会她,继续道:“老师想要卫护天下,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连家人都护不住。等他看明白这个人世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拼尽全力,能做得也只是将你送入宫中。入宫的第一个月,你恨他,恨他把你推进火坑、推入泥潭。可等一个月之后,秦家满门抄斩,活下来的人只有一个你。”
“半秋。”陈静淑知道秦贵人不会再说话了,于是看向呆坐的竹贵人,竹贵人马上抬头看她,但是目光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呆滞,“你并没有说清,你到底答应了德妃什么。但是我告诉你,我也是受人所托。”
“首先是她。”陈静淑扫了一眼秦贵人,“我受恩师所托,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他这个唯一的女儿,尽可能让她不活在仇恨和痛苦中。所以当我知道你们暗通款曲的时候,我没有阻止和拆散你们,反而将你们安排到这钟粹宫中,帮你们从陛下的视线中脱离,让你们可以为所欲为。”
竹贵人震惊,失声喊道:“原来那个时候,娘娘就知道了?”
陈静淑淡笑,“或许是你们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除了她父亲,还有你刚才口中的德妃。”陈静淑问,“半秋,你可知德妃生前像我请求过什么吗?”
“什么?”竹贵人哑声。
“她让我守护好钟粹宫的两个孩子,因为她觉得你们,就像是她和宁帛仪最年轻最纯粹的时候。她希望,你们的感情能一直纯粹下去,不要像她们一样因为宫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变质。”
秦贵人开口,“德妃与媛嫔,果然是……”
陈静淑淡声:“如果你们留在宫中,她们就是你们命定的结局。”
“怎么样,刚才的自信现在还有吗?”
竹贵人伸手捂住自己眼睛,秦贵人重重叹出一口气,缓缓摇头。
“所以,就好好听本宫的,少其他事,少折腾自己,少折腾对方。”
“师姐……谢谢。”
“哼。”陈静淑冷哼了一声,秦贵人与竹贵人对视,皆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对了。”陈静淑在临走前,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回头,莞尔一笑:“在太阿宫有一个惊喜在等着你们,到时候,你们一定会高兴的。”
当夜,皓月轩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是一场刻骨抵死的肢体交缠。
昭阳宫。
“主子,今天陛下那边,还是什么也没有送来。”
陈静淑一回到房间,杜鄂就引上来向她汇报。
不同与杜鄂的焦心,陈静淑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所谓,眉眼不抬的就回了一句,“本宫知道了。”
“去给我打盆水吧,我今日想早一点睡。”
三天后,锦绣宫。
“什么?皇后将竹贵人和秦贵人发配太阿宫?为什么?”葛青正在扎绢花,听到这个消息时险些被软丝扎到手指。
小茵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她:“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传闻,说是竹贵人有意冲撞到了皇后,皇后本是要将她贬为奴婢的,但是秦贵人站起来替竹贵人求情,还将错误揽过去了一半。皇后与秦贵人有过一段渊源,所以就给她一个面子,将她们都发配太阿宫了。”
葛青听着这消息,当即就摇了摇头,“不可能。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竹贵人和秦贵人什么时候走?”
“应该是现在。皇后说,一刻也不想在宫中看到她们。”小茵道。
葛青放下绢花,直觉告诉她,她需要见这个两个人一面。
“备驾,我要去送她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