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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忆·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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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她之相逢,起因于我的生死危机。
永和十五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
那是一个春日,我已经忘了那一天是晴还是阴,总之是没有下雨。在河岸的两边有桃花开放,一片片桃花零落随流水而逝,看上很是漂亮。
那个时候,我应是刚度过十岁生辰不久。不算是懵懂无知,但对人心叵测还不甚了解,因此也不懂提防他人。也恰巧是最贪玩的年纪,所以我未曾告知父母,便私下随一位大娘的表亲跑到城外看花。
然后,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奉大娘之命,还是临时起意。在我毫无防备与她玩水嬉戏的时候,她将我一把推入水中。
回忆总是让人将过去美化许多,就是连最危险的时候也不例外。我只记得是泛绿的湖水和白色泡沫,我在向下落,绝望看着上方明亮的天光。万籁俱静,就连挣扎带来的水声也都如同是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了魏清荷,我永远记得她那一条冬绿色的裙子,刚她游向我时,那漂浮的裙摆就像是传说中鲛人的尾巴。而她也在那时候美得不像世间中人。她来救我,我本能的抱着她,被她带出水面回到陆地之上。
被支走的下人听到动静急匆匆赶过来,将我围住,我在人群中喘息挣扎。待我稍微平静,能看到的只有她拖着湿漉漉衣裳离去的背影,在她长长的黑发上有一两片本应该在溪水中的桃花瓣。
那是我第一次,盯着一个人的背影看这么久。
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所以在回家之后,我便一直托人寻找她,寻找一个穿着冬绿色衣裳,有着长长秀发的救命恩人。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使我陈家是这长安中不小的世家,我也找她找了四天。
有恩人消息的那一天,我随管家带着礼品前去拜访,才知道她家真的很破旧。也或者说,那破旧的地方并不是她家。
魏清荷当时的处境并不好,我带人进院子时,恰好与一群抬着红箱子的人擦肩而过。我的救命恩人,跪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下,正被人拿着鞭子抽打,有人在院子里面围观,骂她□□。
原来,她不该救我。她本有一段好姻缘,但因为救我入水而湿了衣裳,也丢了她那一位未婚夫的面,于是她便被退婚,就有了我进门是看到的那三箱被退回的聘礼。
“你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吗?”这竟然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啊?对啊。”我回答,我觉得这个答案是她满意的,于是便傻傻的冲她笑。
可她依然是不开心的模样,再次问我:“真的很有钱吗?”
“嗯。”我用力的点头,生平的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自豪的提起父亲,“我父亲是三品侍中,是很大的官职!”
“哦。好……”她轻轻点头,然后便不再说话,盯着她那位被仆人压跪着的舅母发呆。
我想起来,我应该向她道谢。
“投我以木瓜,当报之以琼琚……你救了我一命,是天大的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所以,我叫人准备了黄金千两,希望你能……”
“我不要钱。”我话还未说完,她就打断了我,她拿舅母开始疯魔一样的辱骂她,被管家带人捂住了嘴。
我告诉她:“黄金千两价值不菲,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留在这里,有再多的钱也迟早会花光。”她说罢,忽然期待的看着我,就好像我与她的身份置换,我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抓我的手,就好像我触碰到了一根糙木,我的救命恩人求我:“你若是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能不能带我走?”
“为奴为婢,我都可以的。”
“……好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自然是答应的,牵着她粗糙的手带她离开。
她比我高一点点,只高那么一点点,就像是一根枝条上第一个叶片与第二个叶片的距离。
她离开时,站在那棵核桃树下依依不舍。
“我还真有一些舍不得,这棵树,它陪伴了我十五年。”
她说话的时候,一阵风吹动了核桃树的叶子。那些刚长出来的嫩绿叶子在风中梭摆,发出沙沙的好似有规律的声音,就好像冥冥中,有一个人在回应着树下的她。
魏清荷这个人,被退婚被打得遍体鳞伤都没有哭,可是当一片核桃树叶落在她头上时,她却哭了。
那时候的她,肯定不知道,她这一滴眼泪价值千金。人这一辈子总会做一些傻事,就算是现在的我也会觉得荒谬,我竟然会不惜黄金千两买一棵、核桃树。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后来我读到了这首诗,做了一回痴人。
“你叫什么名字?”
“魏清荷。”
“哪个清?哪个荷?”软轿之中,我看她手足无措,便主动问她。
她的眼光悄悄在四处张望,故作镇定的告诉我:“是清水的清,荷花的荷。”
我默念着她的名字,搜肠刮肚,“‘花落秦川流水香,雨清荷玉妙珠藏’,你的名字很好听。”
“花落……你念的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她问我,眼中有好奇。
彼时我不过读过几本宋词,也只是能堪堪背诵,哪里知道诗句的意思。一开始想胡诌几句蒙混过关,可她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只好无奈的告诉她实情:“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想到里面有你的名字,所以就告诉你了。”
“哦……”她看上去有一些失望,可没一会儿又想了想问:“你说话的样子和我不太一样,你是在读书吗?”
“是啊。”我点头,试探性的问她:“你没有读过吗?”
她也点头,手放在冬青色的衣服上,有一些局促:“我没有读过……舅母说,书只有男孩子才能读,说女子无才便是、便是德。她只让我学着做些绣工,这样才好把做好的绣品拿出去卖。”
“那你想读书吗?”
“可以吗?”她期待的看着我,我从来不懂得拒绝那双期待的目光。
我忘却了自己教书先生都是母亲私请,满口肯定的向她保证:“当然,以后你就和我一起读书吧!白天先生教你,晚上我教你,包你一年就能识文断字、博览古今!”
如同我在无望之境,看到她化作人鱼而来,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眼神。
我的一位已经故去的哥哥,在看到魏清荷笑说,说她哪里像是被我带回来的救命恩人,她分明就是被我黄金千两买回来的小媳妇。
晚上,为了消除她到陌生之境的恐慌,我与她抵足而眠。
我生来不爱与人相亲,就算是母亲、乳娘,我也在六岁之后不愿再与她们同眠。所以那个晚上,我过得并不好受,床上还有其他人这种感觉,让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记得,都是吹灭烛火之后好久了。
“清荷,今天那个退婚的人,你喜欢她吗?”我在被窝里面小声问,其实不过是想试探她是否睡着。我内心想着,若是她睡了,我便悄悄换个地方睡就多早上再跑回来。
可她也没睡,几乎马上就回答了我,声音瓮声瓮气的。
“我不喜欢他,他是个糟老头子,只是想纳我做妾。”
“我才不要做妾呢。”
“哦。”我稍微抬一点头,便能看到她在黑夜中尤其明亮的目光。十岁的年纪没有甚心机,便想当然的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
“为什么呀?”
她好一阵不说话,之后才缓慢的说道:“因为你救了我。如果你今天没来的话,我就会被卖到妓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说的,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的。”
“你好可怜啊,我都不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的我,下意识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便不说话了,寂静之中我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那一个晚上,或许是我第一次刺伤她的心。
后来她便一直住在我家,不是她所想的为奴为婢,而是做我的玩伴,算是家里半个小姐。而这一住,便是六年。
她当初说要和我一起读书,事实上她才学了没两个月,便学不下去不想学了。但她又想陪我,于是便在每次先生来时,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的绣花。她能拿到的花样不多,总是反复绣那几样,所以我央求先生教我画画专攻花鸟虫鱼,为的就是给她打花底。
母亲总说,她比我更像是深闺中的大家小姐。
她初来陈家时十五岁,在陈家过了六年便是二十一岁。母亲是个心热的人,总怕她在我们家把年龄熬到了嫁不出去,便一直张罗着她的婚事。可无论是王孙贵族还是朴实书生,她都不愿嫁,总是说要等我嫁了她才安心管自己。
那位哥哥又笑她,说她莫想的是娥皇女英。
于是魏清荷这一推,就推到了永和二十一,也就是陛下第一次选秀的那一年。
永和二十年,我十六、魏清荷二十一。
我深知家族对我期望便是入宫为妃,以为自己不会有选择。可那时候,我其实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那一年除了选秀之外,还有科考。
一直在教我读书的先生托母亲给我带信,说我满腹经纶不应就此蹉跎,所以愿意助我女扮男装参与科考。先生说,若我投身朝堂,将来定是可塑之才、人中龙凤。
我是纠结的,先生在信中所描画的未来让我心动不已,很是期许。
我问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魏清荷,“你觉得,我当如何选择?”
“选你喜欢的就好,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她先是这么告诉我,后来又还是带着私心补了一句,“或许你应该听先生的,我总觉宫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真的有想过,真的有像先生所策划的那样逃出侍中府,扮作男儿去参加科考,去大北江南施展自己的抱负。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举千里的鸿鹄,应当横绝四海、一举千里。
可我到底不是一只鸿鹄,我最终还是带着先生的失望,去迎接了自己的宿命。只不过我没有想到,我所选择的,不是一个人的命。
魏清荷是瞒着我,央求那位哥哥让她参与选秀的,我不知道她那个不愿为妾、觉得宫闱不是什么好地方的她,会毅然随我踏进这个牢笼。
如果我知道的话……
如果我知道的话……
“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会怎么选?”
梦中总有声音问我。
是选什么?选二十一年前是否带魏清荷回家,还是选十五年前是否进宫?
我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所以总不肯回答她。
其实不管怎么选都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这便是我与魏清荷的相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还如当初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