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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氏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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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敬吉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而这原委却要从平氏这一族的源头说起。
阴阳道发源于中国战国时代,创立人姓驺名衍,是当时的大学问家。他学识广博,能言善辩,博采儒道之所长。他从易经中悟道,会方术、通五行、校历法、提出“天下有大九州,中国是为小九州”,其治国言论极受当时各诸侯国君主推崇,称其为“谈天衍”。门徒数以千计,上流人物言必五行五德,此门派在战国盛极一时。被后来的《史记》列为“六家之首”。
风光无限了数年,有一日驺衍突然宣布辞官。干净利落地抛下富贵荣华与门下众弟子,拂袖归隐。弟子们莫衷于是,一阵纷乱过后,发现还走了一位最小最不起眼的哑巴师弟。那位小徒弟姓平名曲,时年十一岁。他跟着师父隐居山水,自耕自种,自渔自牧。虽然日子清苦、衣物少缺,但十分悠闲。闲来无事,师父便教写字读书,天时地理,甚至有儒法墨家的典籍。经常差他与农舍贫民学些农家活计。虽然不能说话,但这孩子十分伶俐,不论用笔用纸还是折根树枝,都能成画,而且惟妙惟肖。
可驺衍教孔孟教墨翟教韩非教孙武,偏偏就是不教阴阳五行与奇门遁甲。不但不教,也不许平曲拿过去学过的东西随意显弄。有一次一户农人走了牛,急得在村前村后边哭边找。平曲看着不忍心,也一时技痒,就瞒着师父替他占了一卦,结果果然在山后寻得了。那农人喜得把小平曲当成了神仙童子,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便把家中的粮食菜蔬收归成一整担给驺先生家挑了去。驺衍问明原委,拿起铁尺“啪”就给了徒弟一下。骂说,你怎敢把人家的牛偷了藏去,还敢哄人说你会占卜,还不给我跪下赔罪!
平曲心中委屈,才要比划着分辩,师父迎头又是一顿尺子,下手又快又狠。把他气得啊啊大哭,一气跑出门去。这边驺衍掉转头,和颜悦色地把那一头雾水的农人哄回家去了。
平曲在田间河旁边独自转悠到日落,怎么想怎么委屈,找人说不得,想回又不敢回。但他毕竟是个孝顺孩子,心里惦记着师父还没吃晚饭,便扑了几只青蛙,打算回家做饭。才往回一转,就见师父空着两手顺着泥路找来了。一腿的泥,蓝袍子也脏了半边。一看就知他找自己走了很多路。离得老远看见自己,便松口气地笑。平曲一见师父,立刻把先前遭打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连人带蛙扑在师父怀里呜呜呜地哭。
回了家,爷俩吃过了饭。驺衍托起小徒弟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的手,问他:“知道师父为何赖你偷牛不?”平曲摇头。驺衍说:“师父不想让人知道咱们的来历,不想告诉别人咱们会方术。他叹道:我们学阴阳,要紧的是要知自然事。御自然之力以改换自然,藏己于大道无形。我周游列国,谈天说地,不过都是拿日月星辰等大道理来影射当前。那些国君听到玄之又玄的高谈阔论,就争相依从,但一提及仁政爱国的束己之事,便嗯嗯哈哈。我又用小术来激励他们的求道悟彻之心,但他们一见金丹符水,就都一心求长生求富贵太平去了。我门徒众多,大多也是求仙术来的。学个皮相,就假充方士,倚仗纵横利口招摇撞骗。我几欲肃清门户,又无奈法、墨等家虎视眈眈,正所谓“骑虎难下”。易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我思量早晚必有一场大难,故而辞官退隐。可是这一身绝学必得得一人传授。此人得禁得住富贵贫贱,受得起冷眼热舌,世世代代,在战乱朝替中保我阴阳一派脉流,传阴阳五行之道于神州。冷眼细观,你那些师兄都不是能从荣华里收手退身之人,只有你这个哑孩子——”驺衍又轻叹一声,“将来你若立门户,切记把我这驺字掩了。师父的名声恐给你招来祸事。你还用你的本姓,平。”
驺衍的这一番话让平曲如五雷轰顶。他呆了半晌才取笔写字问道:师父已知将有祸事?驺衍微微点头:“有。只是恐怕为师大限更近,不能亲自为你几个师兄‘送行’了。”
从那以后十年间,驺衍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平曲,曰“道渺而非假,须格物知之”,含笑而逝。平曲潜心修行二十年。此时秦皇嬴政扫灭六国,统一中华,召天下方士求长生不老仙方。未得,侯生、卢生等方士惧怕秦皇降罪,不但畏罪而逃,还借“上以上乐以刑杀为威”为由,讥讽秦皇求长生实属妄想。始皇帝勃然大怒,斥其妖言惑众,下令坑杀方士。(注)此时平曲年逾五十,侯生卢生皆为侄辈,平曲由楚地赶赴咸阳,匡救无门,眼睁睁见四百多名同门弟子被杀。他叩头焚香,泪中带血,泣告皇天后土。此刻他终于了悟师父归隐的道理。阴阳一门从此在中华失迹,而平曲却集阴阳、儒、法、墨、兵家才学于一身,将阴阳五行之理暗藏其中,传授学生。从此,阴阳之道永不出仕,也永不失传。
平曲弟子虽有几个,但均恪守师父“守拙”门训,并不出名。只有大弟子在西汉武帝的年间收了一个徒弟,姓司马名迁,在阴阳门中被称作:平星迁。他精通天文星象,后来成为了汉武帝的星官,注校过《天官书》。并在后来的巨著《史记》中对驺衍作了公正的评价,但因为自己身份特殊,某些地方只能略提带过。而小徒弟的一支,则在东汉时期出了一位集天文数学历法地理于一身的了不起的人物:张衡,阴阳门中另有别名。此后还有很多很多。
但是,然而作为平氏一族的掌门始终是默默无闻,隐姓埋名的。换句话说,即使他扬名四海,也绝非以阴阳门掌门的身份。所以,张衡也好,司马也好。他们是否是掌门——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有他们的传人知道了。
(注:此处为“焚书坑儒”中“坑儒”之典。史记上说,“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由此可见,秦始皇坑的大部分还是方士,儒生是一部分。)
传说中华阴阳家从来只固守“赤县神州”,据说他们只要脚踏华夏大地,就能从中汲取力量,按理说是不得离开国土半步的。但眼下这三名嫡系小传人为什么会千里迢迢东渡日本,实在令人好奇。敬吉的耳朵只刮进了一句,说是避难。但避的是何难,是官难还是私难?大藏先生并没有说。父亲不说,敬吉也不问。他们虽然是父子,但平日里也保持着上司和下属的那种窒息的关系。
话说啓师兄妹三人从此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衣食固然不曾亏待,可是由于言语不通,与人交流困难,哪儿也不能去,于是便渐渐焦虑起来。大藏先生每日早出晚归,来往于皇宫与阴阳寮之间。对他们三人时不时会传话过来看问一声,再无暇顾及其他。除了大藏先生的长女惠美小姐每日教他们学习本国语言外,天枢与桑子的功课都是大师兄平啓按师父从前传授自己的样子进行教导——基础的格物之学:天文地理数理药学等常识;晚上讲资治通鉴上的事。法术什么的,不敢在别人家施展,只好暂时忍耐不练。他时常前去问安,可大藏先生不是出门就是会客,总见不着。闷久了,老二天枢首先不耐烦起来,忍不住发牢骚。平啓安抚他道:“别急,这样吧,我去拜访敬吉少主,看看他能帮我们出些什么主意。”
可是,敬吉也总不在。自从第一天他们打过照面之后,彼此就再没见过。看下人们的神情,这位少主一连几夜不回家住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平啓问了几次,都无功而返。眼看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有一日,吃完晚饭掌灯后,平啓给弟妹布置了一些功课,自己出得门来,袖着手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一边察看星象推算季候。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一只白牛慢慢吞吞从东门横穿庭院去往西边,背上驮着抱着酒瓶喝得醉烂的敬吉。这是平啓平生第一次见到日本家宅的“式神”。白牛对平啓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但背上那个颀长个子的青年却突然打了个酒嗝,滋溜一下,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滑落到地。平啓无措地后退一步。敬吉拍拍屁股爬起来,手一挥,白牛化成张纸片飘入了他宽大的袖子。敬吉一摇一趔趄地走到平啓跟前,打量了他片刻,突然笑眯眯地举起酒瓶,说:“喝一口?”平啓尴尬地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敬吉放声大笑,不料脚下拌蒜,站立不稳栽倒,把平啓连带一起压倒在石地上。平啓虽然被撞倒,惊吓之余却因为仰视的关系,正巧看见夜空上有一白一红两发流星闪过中天,脱口而出:“明日皇宫南苑会有火灾。”
“哦?”趴在地上的敬吉抬起头,却已不见流星的尾光,“你看见了什么?”
平啓并不答话,他翻身坐起,接过敬吉手中的酒瓶往地上一撒,泼出个圆型,念了句咒。火苗一闪,那圆形弯成了月亮的样子,再后来竟然倏的一下消失了,面前土地干干净净。
“状似失火,女阴作为,皂布浸油。”短短三句,已经言明纵火真相。
敬吉坐起身,托着下巴再一次打量这个少年。过了半晌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是么……”他漫不经心地掸着衣服说,回头微微一笑,“好吧,明天如果真像你说的,我就输给你个宝贝。”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往自己的屋子去了。平啓惊讶地发现此时敬吉竟没有丝毫的醉意。直到对方走远他才啊呀了一声,想起来自己只顾着占卜了,还有正事没问。
次日晚饭前,有仆人给平啓送来一只缝制精致的丝绸布包,解开系带,里面是一把钥匙。钥匙上镌有“吉”字样。平啓情知是昨夜敬吉少主所说的宝物。也由此可证实自己的占卜是正确的,皇宫里的确发生了纵火案。只是不知道此事件具体的前因后果,那名女案犯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要犯下如此罪行……但这已经不是阴阳师的责任了。平啓反复端详着这枚铜制的厚重钥匙,不知道该用往何处。他不好意思马上去问,也想着敬吉少主之所以不说明白,或许是在给自己出的谜题,要自己独立去解开。为此,平啓心里觉得敬吉是一个满特别的人,虽然言行有些出人意料,但总觉得他有种可信任的特质。
敬吉住在最西边那一排独立的房子里,和主屋隔着花园。那里一般很少有人路过,下人们也很少去。平啓走到廊下的时候听见隔门里传出一些古怪的动静,混合着男女起伏的喘息。十四岁的平啓怔了一怔,直觉使他退了一步,刚转身要走。里面传出了敬吉的懒懒的声音:“谁在外面?”
“……是平啓。”少年停住脚步。
里面安静了一下,然后是一阵短暂的凌乱声。过了一会儿敬吉抬高声音说:“进来吧。”
“是,失礼了。” 平啓说着伸手推开紫黑木框粉白色的移门。在他进入的那个瞬间,他的身体清楚地感觉到迎面有一股力量从空气中突然消失。房间里漂浮着一种混沌而迷乱的气息,但现在开始变得澄明起来。偌大的房间内只有敬吉一个人,松松地披着一件家常的黑色浴衣,慵懒地靠在落地窗边的几案旁。几上安着一对茶具,旁边架着一只小茶炉,他正弯着身子将引火的纸捻从炉底抽出,吹灭。然后转向平啓,嘴角浮出一丝微笑。看得出平啓的到来使他很高兴。
“来,这里坐。”他对平啓挥了挥手。
平啓走近,掸了一下衣服,席地坐下。茶壶不大,很快冒出热气,蒸出微微的茶香。但茶气之外这里还另飘动着一股奇特的香味。他抬头看去,落地窗边有一盆高挑的植物,开着大朵眩目的黑瓣金蕊的花。有一只紫色的蝴蝶立于上翕动着翅膀。
敬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你见过这种花么?”
平啓摇了摇头:“从来没有。”
敬吉说:“这是黑色曼陀罗,我从天竺国弄来的宝贝。据说她的香气一边帮助人们除去记忆里的痛苦,一边又带给人彻骨的战栗……”他说到这里,禁不住流露出一种微笑,嗓音也变得深沉低柔,“无论你是谁,神也好、人也好、鬼魂也好……阴阳师也好……”
不过,他马上注意到这类话对十四岁的平啓并没有什么意义,平啓的注意力正在那只紫蝶上。很清楚他已经感觉到这只蝴蝶身上透出一股妖气。
“……真不愧是平氏的阴阳师。”敬吉心里暗暗道。他向前俯身,交叠双手支在茶几上,轻声对平啓说:“嗨,可不要对她出手哦。”
“什么?”平啓回过神迷惑地看着敬吉。
敬吉慢慢凑近少年,更轻柔地说:“彩姬是我的式神,也就是刚才在这个房间跟我说话的人……”
“啊,是。”平啓有点恍然。他虽然年幼,但性格早熟,初知人事。尽管并不是很懂,但也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敬吉笑着伸手提起茶壶给双方的茶杯中注入了茶水:“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平啓把求见大藏先生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事对敬吉说了一遍。敬吉听了笑道:“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就是我,一个月也见不了大藏先生几次。”
平啓微微点头,这也在意料之中。
敬吉瞥他一眼,问:“日本语会说多少了?”
“一点儿,我和师弟师妹还在学。”
“跟谁学?”
“惠美小姐。”
敬吉轻轻一笑,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本书出来,翻到一页,放在平啓面前:“看得懂么?”
上面是太极八卦图案,也标注着汉字,但是旁边的注解什么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汉字偏旁(天枢语),平啓大致猜到这一段应该是易经中的注疏。但不晓得是哪一段,只好摇摇头。敬吉把书丢了回去。
“再过三天我手上的一桩事就办完了。那时候……你肯不肯跟着我一起?”
“好啊好啊!”平啓高兴地说。
敬吉挑眉,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一些不舒服。不过他马上压下了这种感觉,笑着对平啓说:“时候不早了,你看我还有些事……”
平啓马上站起来:“平啓这就不打扰了,三天后我来求见敬吉大哥。”他的微笑发自内心,拱手深施一礼,转身走出去了。
敬吉默默地看着白门扇合拢,坐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双女人的手从后边漫过来。
“呵呵。”他自嘲地苦笑,伸手盖住了那双纤细洁白的手,“有时想想,我还真是好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