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专属少年》琉玄

5、夜萤男孩

　　1
　　又跟丢了。薛璐站在小巷入口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她摸了摸手中的数码相机已捂热的棱角在心中默数：这是第几次了？她每天放学后直等菲尔前脚出门，后脚就亦步亦趋地跟上，出了校门后随即保持距离远远盯着他的背影，开始今天的跟踪行程。

　　大约有三十次了吧？她从来没有成功跟到他家门口。
　　头发是覆盖一半脖子的长度，线条利落的肩膀，白色校服衬衣下凸起的两片蝴蝶骨，走路的步伐轻飘飘的——每天每天，这个背影快在她的眼底形成一片形状固定的阴影——或者光影。

　　浅金色的头发，白到透明的肤色，菲尔本身无疑就是光，他的周边万物全是影。

　　国外来的转校生，在这样的小地方、小学校中很能造成一番轰动，更何况是个帅哥，不，说帅哥不合适，身材瘦小的菲尔怎么看也和阳刚气十足的“哥”字沾不上边，他应该可说是个美少年，或者漂亮男孩，对，说是男孩更合适。

　　他被同学包围起来示好时，不看人的眼睛，微微皱着好像很苦恼又不愿表达的孱弱样子，当有人试图触碰他，就会耸起肩膀，一手抱着另一手胳膊退后一步。

　　或许因为是外国人，所以对环境有点不太适应？大家很容易就原谅了他不甚友好的态度，虽然还是试图与他成为朋友，但渐渐地都知难而退，因为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不言不语地呆在教室的角落座位里，亮色的头发像是一盏悄无声息的灯。
　　他是个谜。

　　薛璐爱好摄影，显然喜爱上镜的美人，但也算不上是个花痴女，也不太八卦，却对菲尔异常执着，想要弄清楚他的一切，甚至做出跟踪这样离奇出格的事，是有原因的。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她相信他就是那天晚上搭救自己的发光少年。

　　2
　　半年前，薛璐和从网上刚认识不久的几个摄影同好在周末坐车跑去郊外拍田野，大家处得很好，玩玩闹闹的不觉间就到了日落时间。
　　“该回去了吧？今天该散了。”不记得是谁提了这么一句，“口好渴啊。”
　　“喝点水再走吧？”“我也渴了。”更多人附和起来。
　　“我记得路过的那条上坡路有家便利店的，谁去买点水过来吧？”

　　“我去吧。”薛璐举起手。
　　“哇，谢谢！”起哄的声音，“那我们在前面的车站等你，快来哦。”
　　“好。”

　　其实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呢？又没有人指着自己说“你去吧。”——
　　薛璐两手各提着一袋矿泉水，脖子因为挂着沉重的单反相机而勾着，姿态狼狈地从坡上走下来，她不禁埋怨自己，但是如果再给一次机会，她恐怕还是会从人群里举起手来。

　　活了十七年，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很好相处啊，很活泼，乐于助人，聊得来——
　　像这样子，别人给自己的评价，虽然多是“表扬”但综合起来看也可以形容为“普通”，即使如此，也是薛璐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小时候也幻想过自己长大会成为公主，成为女孩子的榜样，有很多小王子追求，渐渐长大后，自己的个性随着自己的容貌变得越来越平实。
　　要说长相的话，普通吧，是淹没于人群的路人脸。身高和身材也普通，成绩也普通，人际也普通，成就这样的自己的家庭也普通。
　　都这么普通了，不积极一点，爱笑一点，配合别人一点，岂不是要化成灰了？

　　唉，就知道你没有写作业，抄我的吧。
　　好好，知道你有约会，那今天的值日我先帮你做吧。
　　算了，不就是五块钱吗？你这么惦记干嘛，有闲钱再还。
　　李老师叫你去拿改好的卷子，我干脆帮你带过来了。
　　——做了这么多其实根本就不情愿的事，不就是为了换一句“哇！薛璐，你最好啦！”吗？不就是为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不是独自一张桌吗？不就是为了上体育课要分组时有人愿意跟自己组队吗？
　　不就是为了自己哪天意外死掉会有人想起自己，并且感到难过吗？

　　胳膊被矿泉水的重量吊得有些酸痛了，才会胡思乱想不觉间消极起来吧？薛璐低声抱怨：“说是路过的便利店……可一点也不近啊。”
　　好不容易走到刚才聚集的地方，却发现大家都不在了。被抛弃的感觉一瞬过去后，她才想起，哦对了是说好在车站见。

　　“车站在……”她自语着走了几步，回首望了一圈，厚重的云层已经把太阳吞没，在这样的田野小道中没有一盏路灯，周边旋即漆黑。
　　迷路了……

　　3
　　尝试了几条小道，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地，薛璐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脖子快断了，她终于把两袋子矿泉水泄愤地狠狠掷在地上，又蹲下来拆开一瓶猛灌了两口，呛了一下，擦干嘴角的水渍，她沮丧地想：大家都走了吧？
　　肯定的，他们会想“怎么还不来？”然后就会有人说“该不会自己先回家了吧？”接着所有人会嘻嘻哈哈一阵“再等一会吧？”——这么说着，其实也没有等，就上车走了。
　　一定是这样。

　　曾经和最好的朋友去逛街时，薛璐和对方走散，打电话约好在公车站等，结果左等右等，几趟车过去了人也没来，再打电话过去问：
　　“咦？啊，我碰巧拦到一辆出租车，就上了。你还在吗？我以为你也已经坐车回家了呢。”
　　怎么可以这样？虽然很想质问，出口却是：“这样啊，那你到家了就好。嗯，我马上就回去。”

　　反正我是个可以不用知会的人，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即使再怎么努力，所有人都会把我忘掉——

　　蹲在地上的薛璐被夜色感染得有点想哭，但所有忧郁马上就被占据全身的恐惧感一扫而空，因为天边传来了一串串像狼嚎一样的野狗叫声，在盛夏夜中的田野之间显得格外骇人，晚风轻起，吹凉了她后背上的汗水，使得布料冰冷冷地贴在皮肤上。

　　抬起脸，夜空辽阔却只有几颗星星稀稀拉拉地遍布，毛茸茸的淡色月亮遥遥地挂在山头之上。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模糊的轮廓——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好可怕。

　　怎么办？想起平日根本不上心的各种社会新闻，薛璐缩成一团抱紧自己想：大声呼救的话，来的不一定是好人，甚至可能不是人类，是野狗呢——
　　正在心慌意乱时，身后传来质感清冽的嗓音问“迷路了？”

　　4
　　是人类吗？
　　薛璐跟在陌生男孩的身后，紧张又好奇地打量着对方的背影。

　　在黑夜中猛地回头时，差点被他晃瞎眼——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不过，薛璐真的很使劲才憋住没让自己尖叫出来，因为眼前的男孩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从头顶到脚跟，橙黄色的光芒好像从他的皮肤下面透出来，由里而外的，他整个人仿佛一柱灯，但又和灼眼的人工电灯不太像，他发出的光由实到虚，一会强一会弱，比起人造电源来要显得更为自然。

　　“迷路了？”“跟我走吧。”除了这两句话外，他就没有再说过别的了，转身自顾自朝前走去，也没回头看薛璐是否跟上。

　　在这样的处境下，但凡有点光源，薛璐原本就打算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只是……发光的是个人类？外星人？人形电灯？……会说话的电灯？
　　无论如何也没别的自救方法，豁出去算了。薛璐咬紧牙关跟了上去，但远远保持了“至少转身能逃跑”的安全距离。

　　在发光男孩的引领下，渐渐地，开始有些都市中特有的零碎灯光在天边若隐若现，走了不少路的薛璐这会才定下紊乱的心跳。
　　前方终于出现一盏路灯，洒下的柔光如倒扣的金色笼罩。随着两人接近光圈，男孩依旧没有回过脸来，他抬手指着路灯说：“向着光走，前面就是马路了。”

　　薛璐抢先几步跳进光中，奇妙地感到身体温暖起来，她忙不迭转身道谢：“谢——”
　　人呢？

　　在路灯营造的光圈之外，空落落一片，漆黑一片。
　　男孩不见了。

　　不及细想，薛璐朝着有大片霓虹灯光的市区狂奔而去。

　　鬼啊！她在心中疾呼。

　　5
　　但是他好像没有要害我的意思啊？
　　回到家后的数日里，薛璐都惊魂未定，她以为自己会生一场大病，但接连吃好喝好大半个月后，她又开始内疚，人家帮了自己，却被当作鬼怪啥的，真冤枉。
　　不过要怎么解释他突然不见呢？或许是眼花？

　　眼花吗？
　　现在也是眼花吗？半年后，薛璐使劲眨了眨眼，在周边此起彼伏的小声惊呼和议论声中，定睛望着讲台边站着的转学生，班主任介绍道：“他叫菲尔。”

　　6
　　一定是他，肯定是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当时那个男孩的五官全浸在光里，朦朦地，根本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

　　可是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吧，只能这么解释了，总之这个转学生的体型和气质都和那天遇见的发光男孩如出一辙。为了弄清楚，薛璐决定跟踪他，只要一直跟到夜晚降临就见分晓了吧？
　　到了夜里，他一定会发光的。

　　一个多月过去——如果有跟踪狂职业考试，薛璐绝对有自信能以满分拿下——可她的每一次行动都还是以失败告终。她肯定做到了让菲尔整个人都时刻框在自己的瞳孔中，却总是在几乎一眨眼的空隙里把他跟丢了。

　　每天放学后，菲尔走的路线都不相同，他像是没有目的的昆虫四处游荡，走走停停，然后在夜晚降临前“凭空消失”，不甘心的薛璐四处打听，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庭住址。

　　既然如此，设个陷阱好了，在那之前得先套近乎。

　　7
　　“你很喜欢看历史书？”
　　每天都观察着菲尔、想着菲尔，再怎么神秘，他的兴趣爱好还是摸到了一点。薛璐终于在教室里人不多时，故作大方地踱到他面前做作地瞄了一眼人家手里拿的书后，看似随意地提到：“我爸也喜欢，特别的喜欢。”她加重语气，“家里都快被历史书淹没了，哪朝哪代都有。诶，我说，”接下来的这句话有点突兀得没头没脑，但她也想不到别的台词，而且说真的，这么几句话快让她心慌死了——“不然你哪天去我家看看？”

　　他如果拒绝，她也没招。平时话都说不上一句的女同学突然邀请男同学去家里什么的，如果被别人知道——更何况对方还是女生间的红人菲尔——她就不用在学校里混了。

　　面对茫然望着自己的菲尔，薛璐的笑容僵到脸颊发疼了。不管是什么，赶紧说句话吧。她正这么着急时，对方缓缓地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

　　8
　　“进来吧，别拘束，爸爸周末也要上班，已经跟妈妈说过你会来，她还叫我留你吃饭呢，这会买菜去了。”薛璐站在自己的卧室里，指着塞满书的书架对菲尔说，“都在那儿，你看吧。啊、那个，因为就我房里有书架，所以爸爸都把他的书放我这。”
　　骗人的。爸爸才不看历史书，他什么书都懒得看。这满柜子崭新的和半旧的书都是在菲尔点头之后，薛璐从各个书店和旧书摊搜刮来的，自己好不容易存下的零花钱就这么付诸东流。

　　菲尔明显在看到书架时双眼亮了一瞬，但又立刻拘谨地绷紧身体，他同手同脚地擦过薛璐身边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夜中露珠类似雨后的气味。
　　“谢谢。”他站在书架前初次对她开口说话，或许薛璐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她就是认为他的声音也和半年前听过的一样，“我……”他踌躇地问，“可以借走吗？”

　　早就料到了，薛璐端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行诶，爸爸不喜欢借书出去，你可以每天放学后来看，周末整天呆在这儿也行，我不会吵你的，随便看。”说罢，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自己跳到一边的书桌打开电脑。

　　菲尔呆了一会，终于选好一本书盘腿在地板上坐下。

　　从此他每天都来薛璐家看书，总在日落前依依不舍又匆匆地离开，薛璐始终没能揭开他的秘密，但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本来目的，渐渐对现状感到心满意足。
　　他和她越来越熟识了，话还是不多，但从最初的不敢和她的妈妈打招呼，到现在能应邀坐上餐桌，甚至和薛璐的爸爸也能聊上一两句。
　　薛璐的父母也很喜欢这个“外国孩子”。

　　“话不多，但是一看就是乖孩子，长得又好看，你说，你老实说，”妈妈坏笑着揶揄薛璐，“是不是你男朋友？哎哟，虽然早了点，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们结婚，我就可以抱上混血娃娃了。”
　　“你还做人家妈呢，说什么啊这是！他就是一喜欢来我家看书的普通同学。”
　　虽然表面上反驳来着，但妈妈总是开这样的玩笑，终于打翻了薛璐心底的一篓小火焰。也不是没想过……

　　每天看似在专心浏览网页，但薛璐可是一直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偷偷盯着菲尔，他勾着脖子坐在敞开窗帘的窗下，盘着腿，一动不动的，偶尔换下姿势，阳光给他的后脖颈镀上了一层奶油色。
　　他看书时没有表情，但极难得极难得地会突然轻轻笑一下，薛璐当然全部收在眼底。

　　也是有小动作的，抬手挠挠鼻子，背过手去抓抓脖子时，如果穿着大领口的T恤，会因为拉扯而露出大半个肩膀，他也没在意，就那么露着继续看书，于是薛璐就可以偷看他的锁骨，很深，深陷的那一道沟里盛着光，像是盛着一碗金色的酒，让人想去舔上一口。

　　舔上一口？被这样对于自己来说显得有点情色的想法吓了一跳，薛璐的脸烧起来，就像心底的火势蔓延到几乎要烧光她的头发。可是、可是还是禁不住去想，想抱抱他，摸摸他的锁骨和后背，被他抱着，被他用脸蹭蹭自己的头发。

　　想要成为他的女朋友。

　　也不是、也不是没有机会吧……

　　9
　　菲尔虽然很受女生欢迎，但在学校里却没有一个要好的女生，薛璐快要成为那一个了。

　　“你跟菲尔交上朋友了？”——偶尔也会被撞见她和他在说话，甚至一块走出学校——所以这样的疑问开始常常出现。
　　“谈不上朋友啦，哎哟，”薛璐还是一贯的语气，有点活泼的但是不得罪任何人的，“他就是上我家去借点书看。”——其实是一直坐在我房间地板上看出。这样的话才不会说。
　　“哦，哦，能不能介绍我们也认识一下？”
　　“当然可以啊，但其实，我跟他还不熟，话都没说上几句呢。”薛璐做出抱歉的样子。

　　诱饵是历史书么？打探得差不多的女生们也间或去邀请过菲尔上自己的家，但他都摇头了。

　　也有不含蓄的女生，比如岩颜，她是美女，每个学校都有的风云人物，传说的校花，在校内可谓呼风唤雨。她当然听说了“三班的超美外国转学生”，不过她心高气傲，不屑与花痴女生为伍，所以从未刻意留意。
　　只是某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菲尔路过时替她捡起了羽毛球。

　　“我绝对要让菲尔做我岩颜的男朋友！”
　　没几天，她的宣言就传遍了全校。

　　10
　　突然间，原本拿菲尔当透明人的男生们也开始注意他，岩颜的拥护者们碍于她的面子不敢过分，但也开始时不时做些手脚捉弄菲尔。
　　起初都是些小恶作剧，比如唯独菲尔的试卷或作业丢了，在菲尔的后背贴各种纸条，打扫时留下菲尔一个人，故意把水壶里的水泼到菲尔的桌子。
　　即便如此，菲尔就像为了稀薄自己的存在感似的不做丝毫反抗。

　　一切的爆发源自岩颜的告白。

　　情书也送了，看电影的邀约也提了，课间时间也跑来搭讪问好，放学时也邀请一起回家——该做的都做了，对于从来都处于被追求位置的岩颜来说，做得够多够过分了。
　　菲尔就像个与地球格格不入的外星人一样，面对容貌、条件完美无缺的岩颜无动于衷。

　　终于有天，岩颜在众目眈眈下抓着菲尔的胳膊从教室里一路拖到学校操场，看热闹的学生们起哄追上去围观，薛璐当然也跟了出去，菲尔无辜地瞟向自己的那一眼叫她揪心。

　　“我喜欢你，我就是要定你了。”岩颜像女王一样昂起下巴，她的身后是近十人的高大男生挑衅地瞪着菲尔，“你选吧！要么，做我男朋友！”她抱起一双胳膊，竟然有点红了眼圈，但音调却没有降低，“要么，他们就在这把你打个半死！”
　　菲尔不说话，只是一如往常垂着眼。
　　“你……你有喜欢的人？”
　　没有得到回应。
　　“你——你——”岩颜感到自己从未这么难堪过，但她却想不到任何攻击对方的话，只是抬手甩了菲尔一个耳光后，转身匆匆走出人群。

　　挨了个巴掌的菲尔旋即被岩颜带来的男生们包围，不一会他就被推倒在地，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打脚踢。

　　“住手！”薛璐冲出去要保护菲尔时，分明听到身后传来各种议论：“她谁啊？”“不知道。”“好像是三班的，菲尔的朋友吗？”“不认识，没听过。”
　　等她摸到菲尔身边时回过眼，对上同班的几个女生和男生，他们诧异地看着她，眼里是疑问和紧接着恍然大悟般的讥笑。

　　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薛璐闭上眼，把菲尔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再一次大声喊：“住手！”

　　11
　　直到老师出现才驱散了人群。
　　从医务室出来后，不顾菲尔的反对，薛璐执意要送他回家。这一次，她不再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后，而是并肩而行。

　　菲尔依旧和过去一样沉默不语、漫无目的满街游荡。薛璐也不说话，偏要跟在身边，两人间的沉默氛围中有各种情绪蔓延。

　　眼看着天就快黑了，菲尔变得急躁起来，时不时地发出咂嘴声，薛璐也开始为自己的存在感到尴尬，但她实在不放心身上遍布青紫红肿的他。

　　直到前方一个长发男子出现，才终于让菲尔停下了脚步，对方也是绝美容颜苍白肤色，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皱着眉问：“怎么受伤的？”

　　不等菲尔开口，他大步走来不容分说地横着抱起他，对薛璐点点头说：“我是他的监护人，同学，辛苦你了，回家去吧。”
　　“那、那个，拜托让我跟着菲尔，我就是想确认他平安到家！”

　　面对她的坚持，长发男只是嘴角挂笑地转过身迈出一双长腿，薛璐赶紧跟上去，渐渐地小跑起来，他走得太快了，没一会她就追到上气不接下气，在市区与郊区交界处跟丢。

　　夜幕来临，薛璐不愿放弃，朝着黑夜深处走去，终于凭着运气和直觉发现远处有熟悉的光亮。

　　12
　　接下来，薛璐目睹了奇迹般的画面，但又似乎解开心结般理所当然地松了口气。

　　拨开芦苇，是一片在都市之外显得格外珍贵稀罕的清澈池塘，数不清的萤火虫在暗中起舞，星点密布。
　　长发男子坐在池边，对着她露出笑容说：“竟然被你找到了。”
　　想要问菲尔呢？但却在目力触及时住了口，薛璐清楚地看见菲尔仿佛一叶浮萍般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浑身湿透的他侧眼看见薛璐，表情慌张地坐起来——就像从床上坐起般自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水珠从头发上一颗颗坠下来滑过他的脸，薛璐注意到他身上的淤青伤口已全部消失，这样子就像洗过澡便抹去了身上的污泥。
　　“你……是外国人吗？”傻头傻脑的问题。
　　“不是。”
　　“那……你是人类吗？”
　　面对薛璐的提问，菲尔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不……现在不是。”

　　夜更浓，菲尔的皮肤开始散发出微弱光芒，果然他就是半年前为自己引路的男孩，只是此时的他散发的光要暗淡得多。

　　“菲尔他还在进化中……而我已经完成了。”长发男人来到薛璐身边，他摸了摸自己淡褐色的头发说，“看这颜色，越来越深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和你一样，纯黑。”说罢，他抬手撩起一缕她的发丝，见她困惑，继续笑着解释，“菲尔他，只要能融入人类社会二十年，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男孩了。”
　　薛璐的大脑还在消化这样离奇的信息时，他接着说，“之所以告诉你呢，是因为——”

　　我们要离开这了。去南方。

　　13
　　菲尔要走了吗？离开这，离开我的视线？
　　“什么时候？几时？明天或是后天？”
　　面对薛璐不加掩饰的焦急追问，菲尔却不作回应，他依旧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教室，依旧和平日一样坐在她家的地板上看书。

　　自从在操场上挨打的事件发生后，女生们似乎对菲尔非常失望，或许因为他懦弱的样子和心目中的英俊能打的王子相去甚远，她们不再关注他了，而男生们更是拿他当个笑料。
　　对于和菲尔看似要好的薛璐，她的朋友们也不再觉得她拥有优势，反而时不时讥讽一下且越来越疏远，好像她相熟是多么丢脸的事——
　　原本，原来的那个薛璐，面对这一切一定会崩溃，但现在的她不会了。

　　哪里有时间去关注周遭变化呢？现在，她的全身心都系在菲尔的身上，外面的世界已经和她没有关系。

　　虽然他每天仍在自己眼皮底下趴在课桌上听课，勾着脖子走路，坐在窗帘下看书，可是，她的不安随着时日流逝变得越来越巨大和强烈，就在下一秒了，下一秒她就要失去他了。
　　她时时刻刻感到危机将至。

　　仿佛为了回应她内心的挣扎，菲尔近来一天比一天更加虚弱，他在课堂上睡觉的时间渐长，放学后要薛璐摇晃一阵才醒，有时候走路也能睡着，看书的时候常常喘气，频繁地用手背擦拭眼睛提神。

　　“那是因为这儿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已经不适合我们居住了。”自称“菲尔监护人”的长发男看着日趋工业化的城市上空昏暗的浓雾，对薛璐说，“我们族人都要迁去南方，寻找更纯净的水质。”

　　14
　　“听说你的族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薛璐来到菲尔身边蹲下，盯着他手里捧着的书小心地问：“你不走吗？”
　　菲尔不出声，翻到下一页。
　　“如果你不走，留下来的话，会怎样？你会生病吗？”
　　他依旧不说话，似在专心看书。薛璐叹了口气，伸手盖住他捏着书页的手说：“说实话，我不想你走……”
　　话音刚落，菲尔站起来朝门外边走去边说：“天黑了。”——言下之意是他要离开了。只是走到门边时，他忽然低声轻轻地说，“我不走。”

　　15
　　菲尔的状况越来越糟，他甚至连站也快站不稳。

　　在教室外的走廊，当他以身体贴着墙壁一点点往前蹭着前进时，会有顽劣的男生突然从背后冲撞他，菲尔就像一只柔弱无力的幼猫般摔出去，总在附近的薛璐会立即奔来扶住他的同时冲那些男生呵斥，听他们嘻嘻哈哈地嘲讽“菲尔的妈来了。”也毫不在意。
　　许多事都变了，没有女生再喜欢病怏怏的菲尔，以及，薛璐变得坚强了。

　　无论别人在背后说什么也好，他们怎么轻看自己也好，薛璐才不在乎，她只要有菲尔就好，而且无论菲尔是怎样的菲尔，就算他有一天再也走不了路，说不了话，他还是菲尔。

　　喜欢他。似乎花了很多时间，又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薛璐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她喜欢菲尔，哪怕她是这样平凡的女孩是在外人看来多么配不上他的女孩——

　　可是——“你很美。”——菲尔的确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既然如此，自己可以稍微骄傲一点自信一点吗？——可以更加大方地喜欢他吗？

　　16
　　没想到菲尔记得半年前的那个夜晚，所以他突然提起时，薛璐吓了一跳。
　　“你喜欢摄影吗？”
　　“咦？”
　　“相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天晚上，看见你带着。
　　“嗯嗯，喜欢的。”薛璐用食指刮了刮滚烫的脸颊，“就是随便拍拍。”
　　“我能看看吗？”

　　菲尔在翻看影集时，薛璐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明明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合集，现在却想点一把火统统烧掉。

　　“没有你呢。”
　　“诶？我？”薛璐反应慢半拍地抬手揉了揉自己额前的刘海，羞得几乎口吃地说，“我、我又不是美女，没啥好拍的，而且自己拍自己怪傻的。”

　　菲尔抬眼看她，手指轻轻触压着相纸，神色认真地说出了难得的一串长语：“不，你不明白，你很美，不美的人是拍不出这样美的照片的。”
　　“诶？”
　　薛璐还在为上一句话晃神时，菲尔笑了，他的笑软绵绵的像是刚出生的小羊羔，他说：“有机会给我拍几张吧？”

　　“嗯。”

　　其实……已经拍了很多了。薛璐心虚地点点头。在这个房间的隐秘处藏着一本大大厚厚的影集，里面全是菲尔，还有电脑里、还有她的眼睛里和心房里，偷偷的，全是他。
　　在遇到菲尔之前，薛璐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的，像这样羞答答的，粉红色的秘密。

　　17
　　看似永远这样下去的一切结束在一个梅雨连绵的夜里。

　　这一日，菲尔在夜幕落下前离开薛璐家，她如过去般送他走出楼道时，看见举着伞在前方站得笔直的岩颜，不知她在雨中等了多久，以至于她开口说话时声音颤抖不止。
　　“你……你喜欢的人是她吗？”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费劲似的，终于来到菲尔身前，直视他质问，“所以你不喜欢我？”
　　菲尔虽然没作回应，却动作极轻地退后了一步，挡在了薛璐身前。

　　“你还护着她？你——我哪里比不上她？我是真心喜欢你啊！”岩颜怒吼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从来不曾这么卑微地喜欢一个人。“你倒是说话啊！给我个解释。”情绪激动中，她扬手狠狠推了菲尔一把，没想到他竟然摔在雨里，且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没了声息。
　　薛璐几乎是嘶叫着“菲尔！”的同时扑向他，抱着紧闭双眼的他不断叫唤。

　　被她惊恐的样子和他仿佛死去的样子吓到的岩颜嗫嚅地问：“怎么了？我、就是推了一下……”
　　不作解释的薛璐慌乱中把菲尔背在身上，不顾岩颜在身后的追问，匆匆消失在雨中。

　　18
　　在雨中撑伞慢行的路人们不禁纷纷回头侧目从身边飞速跑过的少女，她背上的少年仿佛没有重量，丝毫没影响到她健步如飞，有好心人冲她喊“小妹妹，要帮忙吗？”也不见她回头，似乎目标明确地埋头狂奔。

　　后背上的菲尔好轻，就像猫一样仿佛没有骨头。
　　夜深了，他的皮肤却始终惨白，没有一丝光亮浮现。薛璐好怕他死了，雨水布满她的脸，这其中却没有掺杂眼泪，她没时间哭。

　　她淌着满地积水“哗哗”朝前跑着，就像跑在海里，终于逐渐跑出市区，把都市的霓虹灯光统统甩在了身后，前方不再有灯，她多希望有光指引。薛璐在奔跑中看见菲尔垂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不再发光，却反而变得透明，像是沥干水分的透明玻璃瓶。
　　脚下一软，她没有力气了，“菲尔，求求你，别……”

　　“来。”轻柔声起，长发男子适时出现，他接过菲尔，将他沉在被雨点砸出大片大朵水花的池塘中。
　　薛璐正要感激，却见到菲尔并非如上次所见浮在水面，而是身体渐次沉下水中，她慌张冲过去，被长发男拦住。
　　他解释：“没事。这一次可能需要的时间比较长，他太虚弱了。”

　　“菲尔会死吗？他一定要和你去南方吗？”
　　“虽然我是没什么所谓，但是菲尔还没成为人类，他可能会死的。”
　　薛璐听过他的话，跌坐在地上。

　　19
　　时间分分秒过去，薛璐的双眼不曾离开池面，任雨水坠进她的眼眶也不眨眼。

　　“我想，”长发男见她比自己要紧张得多的样子，不禁叹口气，“你是菲尔坚持留下来的原因吧。”
　　薛璐却没听见他在耳边说话，只是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自语，“为什么这么久？菲尔——”边说着，她竟然如同被光牵引的蛾不顾危险盲目地冲进池中。
　　“喂！回来！”长发男子赶紧跟上去，但却不及她的速度，眼见她已经到了池塘中央，双手胡乱摸索着，雨越来越大，池面上打着旋的水花越来越猛，不断有泊泊水流从池塘的边缘往外溢出。
　　不一会，薛璐就只剩下头还在水面上，她双手仍不住摸索，嘴中呼喊：“菲尔！菲尔！”

　　已经成为人类的长发男子不谙水性，正急着回身欲找人来帮忙时，却见薛璐已被水面没过头顶，但有一片光芒如同海底盛开的花般一片片急剧向外绽开花瓣，他终于长出一口气，站在原地不动了。

　　果然，浑身散发澄澈光芒的菲尔抱着薛璐浮出水面。

　　“咳、咳咳，”薛璐呛了几口水，不住咳嗽的同时狠狠抓紧他胸口的衣服，断断续续却言辞激烈地要求，“菲尔，你走吧，你走！我想你走！还有，我——我还想你回来。”
　　说完，她哭了，眼泪鼻涕还有咳出的口水糊了一脸，狼狈不雅地号啕起来。

　　菲尔却笑了，他耐心地用手抹干她的脸，却始终无法阻止雨水一次次濡湿她的皮肤，也无法阻止她的哭泣。
　　他终于笨拙地歪着脖子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轻轻地以嘴贴了贴她的嘴角。

　　薛璐止了哭，红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这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菲尔率先红了脸，羞涩又有点抱歉地垂眼看她，慢悠悠地说，“但是以后我会更加勇敢。下一次见面，我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男孩，不，是男人，勇敢的男人。”

　　——等着我好吗？
　　嗯。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