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商店》芥子北

11、影子

　　这年的深冬，赶上飘了整夜密密麻麻的大雪花。雪后初霁的头一天，梁立邵来了！

　　梁立邵和米兰是在广东结识的。当年梁立邵只是米兰众多嫖客中的一员。刚攒够嫖资的梁立邵第一次来找米兰的时候，紧张的怎么都进入不了状态。由于还有其他客人，再说他那点钱也不够包夜的。米兰候之不悦，匆匆退了钱，打发梁立邵走了。这是破了行规的事情。就没有脱下裤子再穿上后，还全额退款的。要不是那晚上米兰的生意格外好，老板娘定会死活不依。米兰秘密的跟影子说，“看他两手指甲缝里都是黑泥，肯定是干苦活儿的，攒够这点钱不容易。”米兰又向老板娘保证到，“这人日后肯定还会来，钱终究回得来。”果然，不出几日，梁立邵又来光顾米兰了。这次他拿的还是上次那么多的钱，但行为比上次果敢多了，说话都有了嫖客的底气。

　　那时候梁立邵做泥瓦工，手上稍一宽松就来找米兰。每次都是短暂的欢聚，梁立邵只恨不能长停久留。后来，梁立邵跟着同乡人一起下矿。矿山在偏远的郊区，离米兰很远。每隔十天半月，梁立邵就搭上外出采购的货车，翻山越岭的过来找米兰。白天的绝大多数时间耽误在路上，天刚擦亮就出发，回到矿上早已黑透。米兰起初不知道每次梁立邵搭载的货车只能把他放到市县交界处，然后掉头去另一方向的杂货市场买东西。因为舍不得车钱倘或根本就没有坐车的闲钱，梁立邵要走上三十里路才能抵达米兰这儿。俩人最多待上半个小时，欢愉不够就得走。货车三四个小时采购完毕，为了不让货车久等，梁立邵要急急忙忙往回赶，又是三十里的徒步。

　　过了好一阵子，都没等来梁立邵。米兰暗生失望，又劝慰自己不要认真。失望亦是思念。米兰虽然不敢承认思念，但她否认不了自己的确有些失望。

　　华灯初上，夜未央。偏有这么一条既热闹又寒凉的暗街。

　　米兰跟影子共同租下一间三楼的小屋子，就在他们工作的酒楼附近。房间里陈设简陋，面对面两张单人床，中间悬着一块薄纱帘子。多半情况下，这块纱帘是虚设，两人喜欢面朝面说会儿闲话。唯有谁把男人带回来的时候，才拉上这块帘子。

　　生意不好的时候三更半夜就返回住处了。昨日走运，天大亮后才回来。路过菜市场赶上了熙熙攘攘的早市，买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鳝鱼。春夏之交适合吃鳝鱼，最鲜美，最滋补。米兰学着当地人的做法，清炖了一锅汤。喝过汤，两人才躺下。睡的迟，醒的也迟。醒来后影子先去洗澡。米兰对着东北角墙上的圆饼镜扑粉，描眉画眼。当她拿着绿颜色的变色口红开始涂唇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呼喊声……红唇只涂完上半边，米兰三两步走近窗前，只见梁立邵在空中挥舞着两只黑漆漆的脏手冲着楼上大叫：“平儿，平儿……”他是从来不叫她米兰的。

　　米兰的面部颜色凝聚分明：白的白，青的青，红的红，对着梁立邵嫣然一笑，着实像个小鬼儿，“好些个日子没来，还以为你遇着矿难，给砸死了呢。”

　　米兰这张脸在梁立邵眼里自然风韵颇足，美丽至极，他嘿嘿傻笑，说道：“我哪那么容易死呢，我命大，死不了。”

　　“你死不了，也不能把平儿，肉儿的折磨死呀。”影子身上裹着块破烂布，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宽肩膀上，还在滴嗒水，笑吟吟的迎了过来。

　　影子的话飘进了梁立邵的耳朵，他痴痴笑得更香甜。只是米兰朝着影子的腰上就要胳肢。影子最怵痒，怕是挨挠赶紧躲闪，两只手试图阻拦米兰，不想还是让米兰得了手。“哎呦。”一声叫，影子身上的破烂布滑落在地。好一副肉嘟嘟的春光乍现。只可惜了的，窗台那么高，楼下的梁立邵什么都看不到。

　　米兰朝影子的裸体斜睨了一眼，开怀大笑，影子也笑，唯独梁立邵不尴不尬，不知这些笑何所云也。

　　很快，米兰的目光又返回到了梁立邵，见他一身油渍斑斑的看出布丝儿来的破衣服，乌头垢面，两手污泥，便撇嘴轻笑，说：“你这是刚从黑煤洞子里钻出来的呀？”

　　“我出来的时候着急，没顾上洗脸，衣服也没来及换。”说完，梁立邵深陷窘境，捉耳挠腮起来。

　　“那你上来洗洗呗，我刚才烧的洗澡水还没凉，热乎着呢。”影子笑兮兮的说。

　　“不了，不了。”梁立邵忙招手推脱，不觉脸颊发红发烫。

　　“怕的什么？你上来我还能吃了你？你们这一上一下的，就不怕人看笑话。”说着，影子就哈哈憨笑，笑得肩膀都跟着颠簸了起来。

　　米兰又要胳肢影子，怎奈她早就机灵的躲闪到一边去了。

　　这时，梁立邵惭愧的笑了笑，然后对米兰解释说：“前段时间，矿上忙，没放假。再过几天就该放假了，到时候我再过来找你。今天厨房里的人手不够，说从工人堆里抽个人跟出来，帮着装卸货。我头一个站了出来，跟车赶紧就来了。我说了半天好话，司机才答应带我来这里的。这会儿，他在小卖铺那边抽烟呢，我还得赶紧走，说好的，两根烟的功夫。”说完了，梁立邵人还没动，似乎等着米兰回话儿。

　　“我说，我说你怎么确定我在这儿？你要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走了。”

　　“我就是来碰碰运气。”梁立邵涩涩的笑着说。

　　“哦。”轻轻一声，米兰凝神的陷入了情思。

　　“不行，我得走啦。让师傅等急了，下次再要出来就不那么容易啦。”梁立邵边走边冲着米兰挥手告别。

　　“我说你……”梁立邵一回头，米兰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改说：“快去吧，快去吧。”

　　“那我走啦，过几天再过来找你。”梁立邵脚下健步如飞，还不忘再抬头多瞅米兰一眼。

　　匆匆忙忙的短会，梁立邵一直仰着头，脖子都酸楚了。米兰目送着梁立邵拐出了巷口，心也跟着酸楚了起来。她反复咀嚼梁立邵刚才说过的每句话，字字直冲心窝，久久不能平静。

　　影子穿好了衣服，火速上完妆。她兴头头的拍了把米兰的肩膀，说：“发什么呆呀？这傻小子迷上你喽。”

　　“真是个傻小子。”米兰应和了句。

　　“走啦。越晚越赶上事儿，再不走准挨那死胖子骂，吸干了人血不打饱嗝儿的野狼。”

　　经刚才那会儿发怔，再让影子催促两下子，米兰穿着一双破旧的拖拉板就走下了楼，口红也忘了补上另一半儿。

　　“哎呦，你看你，刚说到吸人血，你这就跟刚吸完似的，嘴唇上沾的都是血。”口红似乎能吸食人血，涂口红时间一长，红润的双唇会失去原本的色彩，变得干瘪苍白，死气沉沉。此刻，米兰上下两片唇形成鲜明的对比，上唇娇娆烈焰，撩人心弦，下唇却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一语点醒了米兰，她赶忙紧闭双唇，上下对抿，捻搓，调和。好不容易才把这点颜色捻匀，使得上下朱唇光彩参半，平分秋色。可是脚底下的拖拉板怎么掩饰呢，米兰蹙眉短叹，愁云惨淡。

　　影子是个急性子，见不得别人这般踌躇，说：“不行你就回去换一趟，还把你愁死呀，活人还让尿憋死？”

　　“就这样吧，不换了。”

　　“穿着这双鞋，你不是成心找骂。怎么着？为了那个傻小子，连钱都不稀罕啦？”

　　米兰睃了影子一眼，什么也没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那座霓虹闪烁的高楼，片片哗然，不胜唏嘘。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米兰迷失于这里，也即将从这里走出去。

　　很多年后才能明白的道理在当初是怎么都明白不了的。当人迷失于一片森林里，在辨不清方向的情况下，以为狂奔是逃脱。殊不知可能是白费力气，不过是从一个迷区进入到了另一个迷区里。岁月是一本浮在经书上面的故事，从扉页直接翻到书的最后，你看到的只是一个故事结尾。蹦蹦跳跳的去阅读，能看到的还是一个故事。不能急，不能慌，必须字斟句酌方才领悟。岁月不仁，每个人都被它牵着鼻子走，谁也别想走到它的前头。岁月慈悲，赋予每个生命经历的权利，让我们一点点撬开最终的那个结局。

　　虽说梁立邵没有陈侃仪表堂堂，一身正气，但是这个男人恰到及时的出现在了一个女人最疲乏，最需要慰藉的时刻。他的出现让身陷犬马声色之中的米兰猛然地一激灵，热血冲头，如同蜜汁灌肠，从嘴甜到肠。

　　米兰下决心再次上岸还是启发于影子。就在前不久，米兰患上了重伤寒。老板娘怕她传染给其他人，责令她在家休养，好了再来。起先是影子照顾米兰。后来梁立邵趁机而入，大献殷勤。影子便撒手不管了。为了尽快好起来，米兰住进了医院打点滴。影子看望过米兰一次，后来就再没来过。等米兰病好了再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影子已不见踪影。留下来一张字条：我走了只到你要走。

　　影子没上过学，本是大字不识几个，后来跟着米兰认识了百八十个字，会写二三十个。字条被黏在了墙上的圆饼镜上，是从旧报纸的边角上裁下来的，裁的整整齐齐，字写得东倒西歪。转看屋子里面的东西，不见少，还跟影子在的时候一样。大概她不得不穿走一身衣服，其余什么都不想要。她的床上倒多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旧报纸，铅笔，橡皮，转笔刀，钢尺和生满锈的小刀。这些都是平日里米兰教影子写字用过的东西。低头看，地下散落着一道道废纸片。米兰纷纷捡起来，能看到上头一个半个儿的字，翻来覆去就是那八个字，始终都有两个错别字。影子对米兰最深的情分就表现在一遍又一遍的写这离别之辞，反复的写，反复的撕毁，直至最终觉的过意得去为止。此番情形犹如当年志平对待语文老师赠送的那张字帖，反反复复的写，写不好也撕，就那么二十几个字。

　　米兰走的时候，拿走了影子的一件旗袍。不是米兰喜欢上了这件衣裳，而是她感觉影子穿上它的时候特别好看。不知道影子为什么没有带走它。那一刻米兰就意识到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影子了，作为念想，这件旗袍最好不过。这件不上档次的旗袍因为影子曾经穿过，米兰珍藏了多年，因而变得华丽尊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