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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前序) ...

  •   六月,烈日当空,酷暑难消。

      雨霖宫内,借着一片竹林,却是难得清凉,正是避暑的好去处。

      这宫中,不知多少嫔妃羡慕住在这雨霖宫里的主人,大兆国唯一的皇贵妃,父亲为当朝右相,家世显赫尊贵的安氏如眉,安娘娘。

      此刻,这位身怀六甲已经四月有余的贵妃娘娘,更是尊荣无比,身子金贵得紧。皇帝为表示对安家的荣恩浩荡,不仅赏赐了雨霖宫各种珠玉珍宝,而且还有藩国进贡的珍奇干果,都三天两头派人送进雨霖宫里,让后宫的一众嫔妃嫉妒红了眼。

      湘竹凉榻上,云鬓高挽的美人一袭深蓝色纱裙宫装,斜倚着榻上的小几,云扇轻摇,朱唇含笑,一双漆黑的琉璃美目凝在榻下跪着的粉衣婢子身上。

      “流苏。”

      “嗯?娘娘?”榻下跪着的婢子将手中剥好的核桃放在身旁的白瓷小碗里,里面已经攒了小半碗。

      “好了,喂我吧。”宫装美人安贵妃娘娘动了动身子,将凉榻让出小半块地方,示意榻下的婢子坐上来,“坐过来,离我近些。”

      被唤作流苏的婢子却有些踌躇道:“奴婢可不敢了,上次就是因为奴婢和主子坐在一处,被陛下瞧见,说奴婢坏了这宫里的规矩,让教习嬷嬷罚奴婢罚的好惨……”她摸摸身后还隐隐作痛,至今还泛着青的臀部,很是引以为戒。

      又听得头顶上传来轻笑:“那打了你的徐嬷嬷,我不是替你出气,将她发配到浣衣局去了么?怎地你还怨我?”安如眉放下云扇,拉着榻下婢女的手,将人按到身边的榻上,安抚道,“如今你且放心,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说,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同姐妹,哪里有什么主仆之分?有我在这宫里,自然不能让人欺你的。”

      “……可是……”流苏还想说什么,却被安如眉拦住话头。安如眉接过她手中的白瓷小碗,捻了一块核桃仁喂到流苏嘴边:“没什么可是的,来,我喂你吃。”

      身侧的女婢一袭极为简便的朴素宫装,但是却依旧难掩秀色,螓首蛾眉,明眸皓齿。虽然容貌是一等一的秀美,但举手投足间总有几分胆小畏缩,故而将那等秀美颜色也要打上几分折扣。

      安如眉捻着核桃仁递到流苏唇边,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泛上来,流苏推开递来的杏仁,趴在凉榻的那一头,忍不住用力干呕。

      “哎呀!流苏你怎么了?”安如眉有些着慌地握紧她的手,抚她的背,见流苏突然如此,呕得她也有些孕吐的征兆了,只是强忍着,拍着流苏的背给她顺气。

      流苏呕得脸色惨白,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却听安如眉在她身后说:“你怎么也像孕吐一样呢?”

      流苏握着她的手,回过身来,神色竟有几分悲戚,道:“奴婢不敢再瞒娘娘了,奴婢如今……确实是,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安如眉脸色一僵,声音都有些颤意,不敢相信一般盯住了眼前的流苏,眸光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和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垂下眸子,目光落在流苏还未显怀的小腹,强忍着颤意,问道,“你什么时候怀上的?它父亲是谁?”

      流苏低着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咬着唇道:“是……那次我被徐嬷嬷带走之后,受重刑之时,幸得禁军校尉荀大人出言求情,才得以免受重刑……我受刑之后,也是荀大人将我送回宫来,并几次探望……”

      “于是一来二去,你二人就有了私情,现如今还珠胎暗结,是不是?”安如眉仰起头,可一行眼泪却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她只怪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到此事。当初流苏被教习嬷嬷带走之后,她便急急忙忙去讨好皇帝,只盼着能将皇帝哄好,为流苏讨一道饶了她的旨意。后来皇帝终于答应不再追究此事,也下旨让人将流苏放回雨霖宫里,她却被太医诊出已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宫里心怀不轨的妃子们听到消息三五成群来打探,她一时间忙着打点,竟没有注意到流苏已经对那荀校尉许下芳心,此刻,孩子竟也都有了四个多月了!

      “好的很,好的很!”安如眉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话来,“你可知道,禁卫与宫婢私通,这是惑乱后宫的死罪,若被有心人告发,那荀校尉非但前途尽毀,就连你也要被牵连,你们二人只怕难逃一死!”

      听闻此言,流苏更加惊慌不已,连连哀求:“奴婢晓得,只是我与荀大人是真心的,但求娘娘救救我们吧!”

      安如眉却大怒,似笑又似哭地看着泪眼涟涟的婢女:“你以为我费尽心思带着你嫁进这宫里是为了什么?”一句话还未说罢,一行清泪却已经沿着绝美的脸庞滑落,“时至今日,你竟与外人来伤我的心!”

      流苏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怔愣地望着衣着华贵,盛艳逼人的贵妃美人,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却像是被吓到一样,猛地甩开了安如眉的衣角,慌不择路般从贵妃榻上跌下来,只惶恐地摇着头:“娘娘……怎么会……您不要说笑吓流苏了……不要吓流苏……”

      安如眉看着榻下跪伏瑟缩的婢女,也是她今生唯一爱着的人,不禁悲从中来。她是丞相嫡女,千金之躯,即使是许配于皇亲国戚,也是正妻的地位,如若不是流苏,她又何必委屈求全,来这深宫里当帝王妾?后宫佳丽三千,即使雨露均沾,一年到头,也轮不到她雨霖宫几次,无人打扰,只有她与流苏,正合心意。

      可安如眉万万没有想到,流苏竟然和宫外的禁军校尉暗通曲款!这怎么能让她不恨!

      想到此处,安如眉漆黑的琉璃美目更阴沉几分,暂压下心底涌起来的扭曲杀意,她别开眼,冷淡道:“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用,你若想保住你的情郎和你肚子里孩儿的命,便只能听我的。”

      流苏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听到安如眉此言,只当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有不听之理。

      她打小便是个胆小怕事没有主见的,七岁被卖入相府为奴成为安如眉的丫鬟,照顾着她的起居,随着年龄渐长,多少也察觉出小姐对她的好不同于旁人。她虽胆小怕事,但终究也是知道,只因着安如眉的喜欢,她才能衣食无缺,甚至比一些大家族的小姐都要尊贵些。所以虽然觉得两个女子之间这样有些不似寻常的怪异,但是害怕她一旦戳破了安如眉的心思,只怕是好日子便到头了,故而安如眉不明说,她也就心安理得受着她的好,装聋作哑罢了。

      安如眉像是累极,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从今天起,你就住在后殿那几间偏房里吧,那里平日没什么人往来,显怀之后你就不必出现于人前了,我会告诉宫人们,你得了荨麻疹,不宜受风见人,静养在后殿,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流苏重重地给安如眉磕了一个头,拜谢道:“娘娘大恩,流苏铭记于心!”退出殿外之前,流苏回头,看到安如眉纤长的玉指紧紧扣着榻上的小几,不可抑制地干呕着,眼角殷红如血。

      转眼间又过了六个月,临近正月的深冬时节,各宫各殿都忙碌异常,除尘扫旧,送福迎新,自是少不了皇帝赏赐的恩泽。宫妃皇子们摆案焚香,恭恭敬敬将皇帝赐下的椒屏、岁轴迎入宫中,欢欢喜喜张挂起来。还有按品阶分赐珠宝锦缎,互相比攀,十分热闹。

      皇宫里到处一片喜庆的过年气息,相比之下,倒是雨霖宫稍显冷清。只因安贵妃临产在即,今夏又生了几场小病,肚子里的孩子虽说是保住了,可身子却虚弱。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如今臃肿得连床都下不来,太医只说需要调理静养,皇帝为表体恤,两个月前就免了安如眉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养在雨霖宫,甚至还将相府里安如眉的奶娘召入宫中,让奶娘悉心照料贵妃起居,以解安如眉的思家之苦。

      腊月二十一,钦天监择下吉日,禀示皇帝二十四日宜封印。布告一出,京城衙门学堂具是欢欣了一场,只待三日之后,封贮官印,休年假放年学,酬谢一年辛劳,次年初一再次开衙办公。

      禁军虽说职责重大,却也是要轮番休假的,年底的时候,禁军人手不够,进出检查相应也松懈,又是春节这等特殊时期,外面封地里的王爷郡王公主皇子都是要回宫来的,来来往往,仆役随从,他们自然无法检查得那般严苛仔细。

      安如眉深知,能否保住流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在此时。她的奶娘是这宫里如今唯一的亲信,安如眉特地点了她进宫来,就是为了给流苏接生。流苏的孩子必须要在正月初一之前生下来,这样才能被奶娘乘乱带出宫去,保住母子二人的性命。

      为了能让流苏的孩子早日出生,安如眉的奶娘这几日天天为流苏按摩推拿,今早终于听到了好消息,流苏见红要生了。

      安如眉从奶娘那里听到消息之后,便吩咐了雨霖宫的宫人在前殿候着,只说她身子乏困,要休息一上午,任何人不得进殿里,也不准随意走动,惊扰她休息。这般吩咐下去之后,安如眉人早已急急跑去了偏殿流苏的产房门口,奶娘已经进去开始给流苏接生了。

      她趴在产房门外,听见流苏嘶哑的低鸣,仿佛遭了撕心裂肺的苦楚,却怕被人听到似的不敢叫出声来。流苏开指开得极艰辛,嘴里咬着一卷碎布,浑身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一般,生这一胎生得极为艰难。奶娘也急得满头大汗,只能压着声音给她鼓劲。

      一个时辰过去了,产房外的安如眉听着产房内流苏的哀鸣,又急又怕,比里面正在生产的流苏还要紧张几分,甚至引动了宫缩的征兆。可安如眉哪里顾得上自己,就又听得里面流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顿时觉得小腹坠痛,好似流苏受的苦,痛在了她身一样。

      奶娘在房里惊喜地叫道:“头出来了!再用力些!快!快!”

      流苏又是几声惨叫,安如眉的心却是定下了大半。她身子一放松下来,就察觉到腹痛不似寻常,身下更是一股热流涌出。

      安如眉扶着门框,咬着牙慢慢往偏殿产房隔壁的另一间空房里挪动,脑子却比平日里清明了百倍。

      她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羊水破了。

      此刻太医和宫婢们都在前殿候着,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往前殿走了。偏殿里奶娘正为流苏接生到关键处,此刻怕是顾不上她。况且她若喊一声,奶娘是该顾着流苏还是顾着她,根本没有任何迟疑,奶娘是会舍了流苏来保她的。

      她不能喊也不能叫,她要让流苏,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安如眉不知自己撑了多久,久到她都以为自己要疼死在冰冷的床上,没有止境的阵痛,像是肉里裹了一把钝刀,生不如死。

      她还能听到隔壁流苏凄惨的悲鸣,蓦地就流下眼泪来,心疼她,也心疼自己。

      直到隔壁一声响亮的啼哭,紧跟着,像是呼应一般,安如眉感觉的自己肚子里的孩儿也呱呱坠地,有气无力地发出奶声奶气的小小抽泣啼哭。

      奶娘从产房出来,听到了隔壁这边的动静,进来一看,安如眉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床顶,身下一片狼藉鲜红,瞬时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啊”了几声,急忙跑到床前,低声唤道:“娘娘……娘娘!”

      安如眉眼角还带着残泪,听着奶娘的声音,眼珠子动了动,苍白得仿佛死过一回的脸色才有了几分活泛的色彩。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气息微弱,失了血色的唇费力开合着:“流苏她……平安吗?”

      奶娘吓得抓紧了安如眉的手,急忙说道:“平安的,平安的……母子都平安,都很好……”

      安如眉费力地扯出一个笑来:“那就好……你将我的孩儿抱过来给我看看……”

      身下新生的婴儿还在哭着,声音又细又小,像是刚出生的小奶猫。奶娘如梦方醒一般,这才急急转头去看血污中的婴孩,又去隔壁找了热水毛巾,剪刀襁褓,为孩子剪去脐带,抱起孩子看性别时,突然“啊”了一声,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悲痛:“娘……娘娘……”

      安如眉看到奶娘心酸悲伤的表情,蓦然怔住,心下慌乱着,随即不顾身体虚弱,用力挣扎了起来,厉声喝到:“孩子怎么了!”

      奶娘颤着手,抱着怀中瘦小的婴儿递送到贵妃娘娘面前:“小公主她……她是天生的石芯子。”

      安如眉接过孩子,又差点流下眼泪来,她还以为她这孩儿是个活不长的。

      掰开孩子粉藕似的两条小腿,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孩子长着女孩的物什,但本该有产道的地方,却连成一片,找不到产道。

      安如眉大惊,不死心地轻轻翻起两片粉粉的肉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一条缝隙都没有!

      奶娘已经在一边轻声哭了起来:“娘娘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石芯子在民间,可是被视作不吉,尤其是在重视传宗接代的大兆,更是被看作不祥的化身——世俗愚昧的人,对待不能生育的女子,总是刻薄又恶毒的。

      民间对待石女刻薄,注重血脉昌隆的天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站在统治阶层最高点的皇家只会比常人更在意更迷信祥瑞的说法,天子是承天命的真龙天子,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是一个不祥的石女?安如眉几乎可以预料,她这个女儿,若是被皇帝知道是个石女,必定活不过成年,就会“病死”的!反正后宫里妃嫔子嗣那么多,多她安贵妃的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的。

      而且孩子是个石女的事情,等太医一来,根本瞒不住。

      安如眉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身旁还在哀戚垂泪的奶娘吩咐道:“扶我到流苏那里去。”

      流苏刚生完孩子,身子虽然虚弱,但精神却很好,她的儿子躺在小小的襁褓里安安静静地睡着,她侧着头,看着小婴儿白皙通透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唇边抑制不住微笑。

      流苏本就生得秀美,这一笑更是宛然动人,让进来的安如眉都看得一怔。

      安如眉低头看着自己怀里连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的女婴,刹那间心如刀割。

      一个母亲,谁会舍得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孩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根本不知道,将来自己面对的,将是怎样坎坷险恶的命运。

      强忍着泪,安如眉逼迫自己狠下心,走向了流苏的塌边。

      流苏听到响动,抬眼一看,便看到了安如眉怀里的襁褓和她平坦的小腹,讶异道:“娘娘的孩子……”

      安如眉敛下所有情绪,平静地点点头:“也是刚刚出生了。”看着流苏真诚的笑脸,安如眉的手捏紧,故作淡然道,“再过几日,大年三十那天,奶娘就可以将你的孩儿带出宫去,谁都不会知道你生了孩子,你们一家三口的命,都会保住。”

      流苏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的眼底慢慢涌起一层泪光,带着不舍和哀求,用力咬着唇,像是有千般乞求,但终究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半响,才红着眼慢慢地点了下头,又用力点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安如眉将怀里的女婴交给身后的奶娘,轻轻拍着流苏的背安抚,流苏哭得更为伤心,拽着安如眉的衣襟扑入她怀中,好像有了安如眉的庇护,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悲痛的情绪。

      她知道,她的小姐总会护着她,向着她的。

      等流苏哭够了,安如眉才慢慢抚着她的背,缓缓说:“想让你的儿子留在这宫里吗?光明正大地留下,你能看着他长大,过上像皇子一样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像个真正的皇子一样……封王,成家,享受皇家的无上荣耀……你想让你的儿子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安如眉的声音像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让流苏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她想让自己的儿子从一出生就有尊贵的身份,而不是一个身世卑贱不堪的,一个宫女和禁卫私通生下的孩子。

      流苏的视线落在了奶娘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她像是一个即将要偷窃珍宝的蟊贼一样,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觊觎,流连不舍——她要偷窃的,是那个孩子尊贵的身份,为她那身世见不得人的儿子,偷窃本不属于他的荣耀。

      安如眉盯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们的孩子,交换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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