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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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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
凌晨三四点差不多是医院一天最安静的时候,没有跑来跑去的小孩,没有亲朋好友的叽叽喳喳,病房里重病患者也勉强入睡,屋里只有心电监测仪的声音。
云天青觉得躺着浑身难受,翻个身想撑起来,却被缠在身上的仪器拽了回去。
床架“吱呀”一摇。
玄霄守在一边睡着了,他不肯租护工的叠拉床椅睡一会儿,愣是在木头板凳上守了大半宿,困倦至极,不知何时合上的眼。
病房狭窄,他双腿抵在床沿,云天青动作幅度有点大,床一晃,把他惊醒了。
他双眼睁开时满是血丝,云天青半撑着身子,想先找个话题把事情带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手一摸是一个氧气面罩,大概时间戴得太久,脸已经麻木了。
“夙玉和她同学都找到了,轻微低温症,已经没事了。”
玄霄开口第一句话是个喜讯,只是嗓音又干又哑,听不出太多喜悦。云天青点点头,艰难地从心电仪呼吸罩中挣脱出来,揉着脸上被氧气罩压出的印子,大约是有些头晕,换个角度又躺了下去。
玄霄话说完就没了话题,云天青一边揉脸一边尽职尽责地装死,寻思着怎么向玄霄解释。
他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半夜失眠又很久不见你”而“散步到小区外”,又因“低血糖”晕倒的凄美爱情故事,还没开口,却被玄霄抢了先。
他不提云天青诡异的出现时间和诡异状态,却说起了梦境,云天青也就从善如流地跟随他换了话题。
“难道是我敏锐度下降,你其实并没有预言能力?”
玄霄接过他递来的水杯,润润嗓子,道:“从小时起到现在,发生过多少次?难道次次都是巧合吗?”
“那大概就是恰恰相反,你预言能力增强了吧。”云天青摸摸下巴,想打个哈哈蒙骗过去,玄霄显然并不相信。
“我看到了地上的阵,你为什么在那里?这事跟你有关系吧,你又做了什么?”
“夜里失眠,又不好晚上打扰你……”云天青把方才深思熟虑一番的编造仔细地拿捏着遣词造句说了一遍,玄霄眉头越走越紧,他只好拿出坦白的态度来,“我只是个有阴阳眼会相面的神棍,本事再大不过帮人看看命盘。古人言天机不可泄露,很多事我也不得而知。”
“相面?……哈,你看个面相看得心跳骤停?!你算个命盘算得假死?!你大半夜站在小区外面对着铁门相面?!”玄霄一拍床头柜,猛然想起这是医院,眼前这人刚出重症监护室没多久,只好勉强压低声音,字字句句都是怒火,“云天青,你把我当傻子?!”
云天青抬手摸摸鼻子:“这个……咳,我坦白,是,我跟鬼神谈了笔交易。”
玄霄一听就火了,一把拽住他身上病号服领口:“跟鬼神交易?你用什么做的交易,代价是什么?”
云天青眨眨眼睛,玄霄的重点跟一般人不太像,说他现实,他实际过于理想主义,说他理想主义,他又过于现实。
衣领被人揪着拽起来,云天青仰着头,脖颈上还扎着的的输液管被拽起。知道大概瞒不过去,他一边赔笑一边想措辞,却听玄霄又低声说了一句谢。
云天青一怔,随即默认了玄霄这句,笑道:“都是一家人,我救自己妹妹不是应该的吗?……哎呀……你把手松松……咳咳咳,好汉饶命……”
这事好像就这么揭过去了,玄霄没再逼问他,他也没主动提起。天刚亮,护士进来发药做检查,云天青刚醒睡不着,侧头看看手机,劝玄霄回去休息。
玄霄想了想,先给夙玉拨了电话,让她注意安全。
云天青的话从来真假参半,说是假的,一般只是避重就轻。玄霄直觉云天青做了什么,云天青没给他打包票,他也不敢肯定他是否不用再付出“代价”。
其实确实如此,云天青自我感觉在玄霄身边时,像是守一个过期还有点受潮的炸弹。
夙玉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子,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借口找表哥借书登门道谢,开门的是云天青,两厢对望,终是会心一笑。
或许是他那夜做了什么,又或许是枕侧有人陪伴,玄霄很久没再做梦了。
室外阳光明媚,自厚重窗帘中偷偷洒下一条金线,玄霄动了动,身上的被子已经被踹开了,大半身子裸露在外。
昨晚,两人花了大半夜对彼此身心展开了深刻交流,之前玄霄出差时间不断,分开久了,难免缠绵也得久些,工作室干脆歇业两天。
云天青埋在柔软被褥中不愿睁眼,餍足地打了个哈欠。
“天青。”
“嗯——?”
蚕丝被下的触觉一闪即逝,云天青被吓了一跳,不轻不重的几句荤话都从脑海中散了个干净。他身上烫得吓人,像是那时阳炎焚体一样,他自己却似乎并未察觉。
他睡得不大好,脸色很难看,说:“我又做梦了。”
云天青微妙紧张起来,不发一言,静静等他说下去。
“我梦见我用一把红色的剑杀了一个人,”玄霄语气很平静,“很离奇。”
云天青点头符合:“是很离奇,——你去哪儿找到的剑?你杀了谁?”
玄霄左右思考,说:“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穿着宽袍大袖,像是个道士。我没看清长相,感觉——”
“感觉跟你差不多?”云天青忽然接口。
玄霄一愣,肯定答复:“是。”
云天青便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他从坐起的状态摔回床上,整个人盖上去。他体温微微有点低,正中和玄霄身上热度,玄霄挣脱不开,垂死挣扎:“云天青,你发什么疯。”
半长不短的头发自脖颈间扫过,玄霄被压着歪过头,颈后皮肤一紧。
颇有些天雷勾动地火的前奏。
玄霄不留情地把他掀开,他也不反抗,安静躺在床上看人穿衣裳,随即翻了个身,横在床上,懒洋洋的:“你给我五天时间。”
他半眯着眼摸到床头柜上家居服,披衣坐起,神色逐渐凝重:“我知道你不当一回事,但我不行,就算再离奇也不行。”
说来云天青的相貌虽带桃花,但显凉薄,他唇色不深,不笑的时候严肃得十分冷硬。
就算是一天,玄霄也没打算留给这种无聊事情。
可玄霄莫名不喜看见云天青严肃下来的模样,心中隐约躁动,像是这个难得一见的背影即将离去。
即将离去,动如参商。
玄霄脑中“嗡”地一声,眼前被披在身上的家居服像是变成了一件短披,白色缀着蓝边,长发被山风吹得凌乱。
“玄霄。”
那身装扮是轻便武装,与梦中道士的宽袍大袖大约是出自同一处,那阵风吹着他的头发和衣裳,在月下猎猎作响。
“玄霄?”
云天青三两下将衣服解了,露出里面灰白色半袖衫子,那轻若无物的白蓝色衣物被他随手一抛,为山岚吞噬。
“玄霄——”
玄霄终于听得一声唤,近在耳边。他神魂骤归,云天青已经在扣最后一粒扣子。
云天青无奈地一摊手:“你给我五天时间,只要五天。”
“好。”
得他同意,云天青反倒意外:“工作室——”
“不忙。”
“暂且留在家里?”
“嗯。”
“万一是强盗抢了博物馆的剑强闯民宅呢?”
“云天青。”玄霄喊他,“滚。”
云天青十分镇重:“得令!”
然后他就真滚了。
滚去哪里玄霄不得而知,他回来时一身狼狈,玄霄几乎没能认出,好歹确实没见到有人弄一把死沉的冷兵器登门拜访。
他胸有成竹:师兄,我请教了几位当世名家,都说你体内死气太重,受此影响才会有预言之能。
“我偷偷翻阅了……的典籍,不容易才到这道符,这下应该是高枕无忧了。”
不知云天青究竟要做些什么,他细心给自己与玄霄指上缠了红线,像是婚姻盟约一样,玄霄懒得与他辩驳。意外没有借机打趣,云天青转头便去提笔写符,他全神贯注,玄霄甚至可见那支饱蘸丹砂的笔尖凝着一点剔透紫光,虽是毛笔,却有力透纸背之势。
所书符箓与常见的祈福辟邪之用全然不同,不过玄霄本也看不懂,在他眼中区别不大,只晓得云天青画了符,在自己面前一招,符纸不科学地自发燃烧起来。
——似乎认识云天青之后,科学就距离玄霄有了一段可观的距离。
随符纸燃烧,玄霄指根缠绕红线有节奏地颤动起来,开始很是细微,难以察觉,渐渐弹动明确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的心跳。
云天青感知到绳上脉搏,松了一口气,登时踉跄几步,玄霄大步上去扶住他,他脸色苍白,几乎有些发青,与救夙玉那夜遇见时几无差别。
这么一个接触,玄霄察觉那绳上脉搏与云天青别无二致,忽然福至心灵,只觉生命从此相连。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受。
云天青借着他的搀扶站稳了身体,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问:“你现在有没有一种跟我生死与共的感觉?”
“胡言乱语。”
“哎,你是不是想歪了?”云天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身上,凑在他耳边吹气,“我说真的,就是那种……”
“你……”玄霄斟酌着说道,“我死,你不能独活;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云天青不自觉地摸摸鼻子。
尽管玄霄是在如实描述生命相连的奇异感觉,可用言语表达起来,仿佛像是占有欲相当强烈的告白。云天青得了一句“你死,我也活不下去”,轻笑一声,他来此之时,就是鬼界百年的钉子户了。
“玄霄,你这话说的……真让我感动。”
云天青不禁感慨,随即他将手背在身后,羲和剑反持在握。
再无稽的预言终究也是预言,玄霄猝不及防,剑已到身前,直指胸膛。
“你——”
羲和透着饱满生气,已然火焰焚灼一样,亮得夺目,一如玄霄梦境之中。
云天青,竟然是云天青?
唯一没想到的,也只有云天青。
玄霄难以置信,恼恨交加。他死死握住羲和剑身,锐利剑锋“嗤”地划过手心,直刺心口。羲和没有血槽,他掌中伤已及骨,血顺着手腕滑向手肘,将卷起的白色衬衫染得彻底。
云天青力气很大,玄霄实在支持不住,不由向后踉跄滑了几步。
分明偏向一边就可以躲开这一招,玄霄却丝毫不让。
云天青正是吃准了他这点,他一向是一路往前绝不考虑其他,放在琼华那时候也是以进攻做防守,这性格沁透了他整个人的里里外外,贯穿了他这一生,连眼前这片碎魂也不例外。
脑中有嗡鸣渐起,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可笑!”
“说不再做兄弟的人是你,说顾念旧情的人也是你!——”
“如兄如弟,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兄弟阋墙、朋友反目!”
“云、天、青!”
“天青……”
血滴入熟褐色花纹的地毯,立刻被吸取得不留一点痕迹。
玄霄脑海炸裂一般疼痛,恍然间偶然一个意识,自觉脑中话语像是出自他自己之口,最后咬牙切齿的一句“云天青”与他嗓音重叠,唯独留下了略有追思意味的“天青”无人应和。
那句话已是无悲无喜,像是再强烈的情感也被岁月腐蚀,生死从容,无论爱恨。
玄霄再也握不住剑,他的身躯化作雾气腾然而起,终于被尽数卷入羲和之中。
云天青持剑静伫,神色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