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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番外①:我的父母---韩子博 ...

  •   坦白说,有人要我拿起笔来,这于我是很为难的。与父亲不同,笔在我手中,远不如手术刀好使。但既想着今天是父亲去世的第六年,我也渐渐老了,有些事情若不写下来,只恐怕将来会全然忘却。所以应某家报刊之邀,作一篇文章,以为纪念。

      从我记事以来,就总有伙伴以艳羡的目光看着我:“你爸爸是韩啸之耶!”我总是听得恍然,仿佛他们口中的“韩啸之”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父亲远不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在我还没上学时,父亲便已经是南大的校长了,当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形式危急,南大被迫迁离淄阳。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告别了奶奶、大伯和二伯,随着学校东奔西跑。

      当时找不到合适的新校区,有时在这里待几个月,完了又要跑到那里去。南大当时穷得没工资可发给老师们,一直在打仗,上头一直没钱下来。父亲便把自己攒了多年的钱拿出来,发给老师们。那段日子我们家里很拮据,连饭都吃不起,只能喝粥。我记得有一回,有人邀请父亲去参加婚礼,回来时父亲掏兜拿出一把喜糖——数量倒不是很多,父亲腼腆,想是不好意思多拿。我和姐姐快乐极了,争相往他身上爬。父亲笑着说:“好好好,这就发给你们,别闹了。”父亲那时候还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很有些君子如玉的味道。偏生眼睛还大,又亮,平添了些孩子气。哪里是旁人口中那个严肃的韩啸之先生呢。

      父亲挑出几颗巧克力,把剩下的糖都给了我们。我们埋怨父亲贪嘴,留着巧克力给自己吃,父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他把巧克力都给了母亲。

      我的母亲姓孟,她的名字很美,叫作“连枝”。她的样貌也很美,细细的眉毛,月牙弯的眼睛,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梨涡,这跟父亲的酒窝很有些缘分。

      我平生写的文章不多,凡所写,大都是回忆家人,写过大伯二伯和祖母,也写过一点关于父亲的文字,唯独不曾写过母亲。倒不是刻意回避,只是想说的太多,一下子不知从何写起。

      若说孟连枝三个字,你未必晓得她是谁,但要说“碧意”,想来许多美术界的人士曾有所耳闻。母亲师从李子空先生,退休前是港东女子大学的美术教授,最擅长漫画和国画。幼时我与姐姐看的画册便是她亲手所绘,记得有龙凤、饕餮、麒麟……我很喜欢麒麟那一页,常常偷母亲的纸来印。可惜那本册子后来遗失了。

      母亲是旧式女子,只上过一两年学,结婚后父亲给她请了家教,她国文和算数都学得不错,唯独英文稍差些,但也能懂得一点皮毛。我父母是旧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只有一点不同,我母亲婚前上的那一年学,恰好是在我父亲任教的学校里,他们还是师生关系,不知结婚前可曾有过交流——我未曾深挖过他们的旧事,父亲与母亲在一起时,总是不喜欢我们姐弟凑在跟前,也不爱说他们的私事与我们听。在上海时,父亲每到礼拜天都能休息一天,他往往是上午带我们全家出去玩,下午跟母亲单独去看电影,把我和姐姐留给保姆照顾。有一回我想跟去看电影,从起床时就开始磨,一直磨到出门父亲都没答应。我幼时常常怀疑,我和姐姐也许是他们领养的。我去问祖母,被祖母骂了一顿。祖母说母亲早年身体不好,生姐姐时倒还行,生我时难产了,险些丢了性命。

      “你可是你妈拼了命生下的。”祖母是这么说的。

      这也是我们家只有两个孩子的缘故,生了我时太凶险,父亲决定不再要孩子,他们就做了手术。

      我的父母虽然是旧式婚姻,却不可谓不幸福,父亲极爱母亲,母亲也很能体贴父亲。他们有一对戒指,时时戴着,据说是结婚一周年时买的。母亲去世时,父亲也没有给她摘下,他自己也一直戴着,直至辞世,我们遵从他的遗愿,使他戴着戒指入土。

      虽然如此,夫妻间也免不了争执。在我的记忆中,父母吵架的次数不多,唯有一次令我印象深刻。那时我刚刚记事,有天下午不知为何,父母起了争执。父亲一向温文尔雅,母亲也是安静的人,他们吵架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扔东西,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说到激动处,母亲往往是第一个闭嘴的,她一旦住口,便会低着头在原地坐一会儿,接着默然站起来去做自己的事情。见到她这个样子,父亲便越发的气了,父亲生气时脸色发白,但他的修养不容许他做出没风度的发泄。于是父亲就推门走出去,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里,站到天黑,不吃饭也不喝水。我去拉他的袖子,他只瞥了我一眼,并不理我,眼眶却是红的——这令当时的我非常震惊,此后几十年里,我也甚少见到过这样的父亲。

      姐姐跑去告诉了母亲,母亲居然哭了。但在孩子面前,她不肯多流泪,擦干净泪水就转身进了厨房。没过多久,她做了些父亲爱吃的,亲自去劝他。夫妻二人谈了很久,互相道了歉,我和姐姐跑过去看,父亲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怀里正抱着母亲。此后多年他们都没再起过大的争执。这对我影响至深,直到如今,我的婚姻能够如此和睦,大半的缘故都是父母的影响。我是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夫妻间交谈有多重要,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摊开来讲,不要藏着掖着。

      日本投降后,我们家就搬来了香港,父亲辞掉了南大校长的职位,来到香港后,专心研究古籍,兼做翻译。后来姐姐在香港嫁了人,我也定居在这里,直至今日,都没有回过故乡。我们的故乡在淄阳,但我与姐姐出生在泸城,后来战乱,也没有回过多少次淄阳,故此记忆中的家乡是很模糊的。如今我年纪大了,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回去看看。

      有人问我为什么学医。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小时候便打算学医,将来好医治她,但终于没有成功,十年前,母亲因病去世。她并不长寿,但辞世时,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母亲常说,她这辈子是老天爷送给她的,每过一天,都算是赚了。因此她一直过得很快乐。

      母亲辞世后,父亲便专心伏案工作。我们常劝他多休息,年纪大了应该少费神。但父亲并不听我们的,他想趁活着,多做一点事情。因此在他人生最后几年里,写完了一本长篇小说,翻译了三部英文名著,拿了一辈子笔的父亲终于能够休息了。

      我父亲最爱吃一种叫“枣泥糕”的点心,香港没有。他说淄阳有一家糕点铺做这个做得极好吃,可惜没办法买。但要吃枣泥糕,父亲还有办法——我母亲也会做。

      说实话,母亲做的枣泥糕味道并不算好,远比不上她的其它拿手菜。但父亲爱吃,不知是实在怀念故乡,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母亲去世后,父亲很自觉的没有再喊过要吃枣泥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番外①:我的父母---韩子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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