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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奎木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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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升,杨弘济欲为祁镇与狗剩各置办一双新鞋,狗剩一路不语,至绸缎庄方才露出些欣喜模样,随掌柜进里间试鞋,回头朝祁镇问道,“哥不来么?”
“一会儿来,”祁镇打发道,“你且先选,哥不跟你抢。”
祁镇本想问杨弘济怎的不选,耳边却忽传来惊雷般一声断喝,“杨溥!”
杨弘济猛一旋身,避开身后凌厉掌风,那人身形极快,复冲势不消,双脚凌空一蹬,一个鹞跃,便要绞上杨弘济脖颈,杨弘济抬臂格挡,翻掌一搪,一手扯住那人一条腿,头朝下提起,双臂较力,竟要将其从中撕开!
祁镇心中咯噔一声,只怕他下一瞬便要血溅当场,不忍再看。
“贤弟!杨贤弟饶命!”大头朝下那人喊道,“经年不见,贤弟将愚兄忘了不曾?”
杨弘济将人在空中旋了一圈,双脚着地,那人甫一占地便退出三步开外,整理衣衫佩环,笑道,“贤弟仔细看,可是贵人事忙,真将我这江湖散人忘于脑后了?”
“怎会,”杨弘济定睛细看,方认出他来,抱拳笑道,“一晃七年,竟在此处遇见王兄,真有几分认不得。”
“不怪你认不出,”王直豪爽大笑,热络地拍他肩头,“这几年经商油水大,着实胖了些,功夫也荒废大半,杨贤弟倒是没甚变化,功夫是一顶一,连容貌也还如七年前一般俊朗,”继而低头打量祁镇,吃惊道,“贤弟好福气,连儿子都这么大了?”
“大哥说笑了,”杨弘济道,“镇儿乃是小弟劣徒,大哥何故在此地?”
“这绸缎庄便是我名下产业,素日时常走动,收收账,逛逛景,不料今日还有意外收获,来来,招财,将杨贤弟的账抹了,再多选几身好料子,统统带上,”王直挎住杨弘济,令他挣脱不得,“七年前你说要保那姓朱的,不肯离朝,如今圣上驾崩,天下太平,贤弟也算功成身退,便安心在大哥府里住着……”
“不不!大哥好意小弟心领,旁的实不能受。”杨弘济连连推脱,正色道,“大哥在外不可直呼圣上姓氏。”
“你还如当年一样,半分没改,”王直笑道,“此处天高皇帝远,莫说是直呼圣姓,便是……”察言观色,转念道,“罢了罢了,大哥知你与那人交情匪浅,不说就是了,同大哥回家,咱哥俩好好话旧。”
说起王直与杨弘济,确有一段江湖渊源,二人早年皆是北平燕王府中门客,杨弘济于功夫一脉根骨奇佳,后被选成太子护卫,自此保了朱瞻基许多年。而王直为人圆融,头脑甚好,在府中之时,二人各表一支,互不相阻,后杨弘济随皇太子回京,王直便也告了罪,离府下洋经商,一别整七个年头。
七年后江湖再见,杨弘济亦是动容,却心知敌军在后,正事不可耽搁,低声推辞道,“不瞒大哥,如今圣上驾崩,皇储未定,朝廷上襄王虎视眈眈。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蒙古劲敌滋扰,唯孙太后在朝中苦苦支撑,眼下正是动乱之时,我不能,亦不敢偏安享乐。”
“你待如何?你又不能……”
“你!”王直突然明白过来,蓦然看了祁镇一眼,慌忙清退庄中数人,声音压至极低,“这孩子莫非就是……”
“大哥!此时追兵在后,此事若令第三人知晓,我与镇儿,倶保不住性命。”
“你是疯了不成!”王直奋力拉住他,“这孩子可是块红烙铁,你竟敢往怀里搁?!”
“若无先帝,也无今日的杨溥,”杨弘济打断他,坚定道,“先帝崩世时,心心念念唯此一事。”
祁镇难以揣度,杨弘济与自己父亲到底有多深的情谊,才能义无反顾,之身入千军万马敌营之中,置之生死于肚外,只为完成他的夙愿,救他的儿子一条性命,士为知己者死,便尽于此。
祁镇仰头望着杨弘济,只觉得他瘦削的侧脸出其落寞,忽然有种把手覆在他脸上的冲动。
“这,”王直浑身一震,面上动容道,“你这倔脾气恐怕改不得,保了老的又保小的,岂不是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杨弘济大掌抚摸祁镇发顶,眼中尽是温柔神色,“我已不年轻了,江山能人辈出,往后若有胜于弘济者,自愿顶了这差事,我便可急流勇退,为他镇守边疆,眼下能保一个,算一个罢。”
祁镇对上杨弘济双眼,杨弘济专注地望着他,那目光却好像是穿过他,在望着另一个人。
“师父……”
“哥!”狗剩试好鞋,有顺便挑了新衣裳,摇头晃脑地跑出来给祁镇看,瞧见王直,却也不惧生人,问道,“我要这一双,好看不?”
“很好看,”祁镇答道,“你再去替哥选一双,给师父也选一双。”
“师父不用,”杨弘济道,“师父原来那双穿得习惯,你且去试,试好了师父给钱。”
“给甚钱?!”王直道,“瞧不起大哥不是!”
“不不,”杨弘济探手去摸,艰难地从前襟里掏出几个铜板,叮当啷地掷在账台上,“钱一定要给,徒弟看着呢。”
王直遂不多言,一枚枚拾起那孔方兄,笑道,“也罢,待你急流勇退了,回太平城来,大哥就拿这几个铜子儿给你换酒喝,大哥前几年认了个义子,名唤王仕,文采武功上略有些造诣,还等着你给指点指点呢。”话毕,弯腰附在祁镇耳边,“有南杨杨溥在侧,胜却千军万马,你父可是为你备了份大礼啊。”
大礼……新生大礼……包?
“眼下可是要去寻那逍遥佛?”
“正是要去五贞观,”杨弘济道,“这便去了,大哥莫送。”
“年关将至,你到了大哥的地界,饭也不肯容大哥请一顿,这一去又不知何年能再相见,”王直眼眶发胀,转身斟两杯清茶,“此去道阻且长,愚兄以茶代酒,为贤弟践行。”
杨弘济接过,举杯饮了,接着为祁镇穿鞋,换罢新衣,拜别王直,便再度上路。
狗剩穿着全新虎头鞋,一身行头崭新,浑身上下都舒畅,一路盯着脚尖,祁镇心事重重,紧走两步去牵杨弘济大手。
“师父,”祁镇道,“我那卖身钱不是在你那,怎么不用?”
“师父如何能用徒弟的钱,”杨弘济笑道,“岂不令旁人耻笑?”
“可你没钱呐。”
“……”
杨弘济囊中羞涩,被祁镇一语道破,不禁羞愧,辩解道,“师父本是带了不少钱财,沿途见世上可怜人甚多,便施舍去了大半……”
“哦。”
“找个当铺,”杨弘济咬牙道,“师父身上这块玉佩尚能当些钱。”
那玉佩不过是块普通黄翡,三指浑圆,上头粗陋雕了鸱吻纹样,成色再一般不过,却澄澄一汪,玉中杂血,足见主人素日爱惜,时常放在掌中把玩摩挲。
应当是极重要的物什,却二话不说便肯拿去典当,祁镇心底清明,试探问道,“你与先皇……我父亲,交情很好么?”
此言一出,杨弘济呆愣片刻,须臾道,“为何这般问。”
“这玉佩是我父亲送你的,是不?”
“是。”
杨弘济眉心微动,似是压制住极大的痛苦,将玉佩郑重地放在祁镇掌心,“我的一切,都是你父给予。”
“师父,”祁镇抱住杨弘济腰身,把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膛,闷声道,“你救了他儿子的性命,你欠他的,已还清了。”
“走那么快做什么?”狗剩怒气冲冲地追赶上来,“哥!我也要抱!”
杨弘济无奈摇头,一把将他二人抱起,令狗剩与祁镇一左一右坐在肩头,口中打了个呼哨,喝道:“嘚儿,驾!”
发足飞奔,继续赶路。
那块玉佩到底没有当,杨弘济将它穿了红绳,系在祁镇颈上。午后杨弘济用祁镇卖身钱置办了足够多干粮,以褡裢叩在肩上,三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天一夜,终在年关之前赶到边境齐云山脚下。
齐云山高千余仞,奇松怪石遍布,终年烟雾缭绕,恍如仙境。
相传唐贞观年间,一道士隐居于此修炼,日日盘坐于莲叶之上,只待世人称其‘成仙’二字,便可遁出五行,位列仙班。无奈世人愚钝,只道其疯癫,不肯称仙。后李世民得观自在菩萨托梦,于梦境中至齐云山巅,只见天边火云蒸腾,紫气东来,一人金光环伺,端坐莲中,不由跪地大呼,“仙人佑我大唐!”
道士在此踟蹰百年,终飞升成仙,遂保大唐贞观之治,盛世不衰。
“真有这么神?”狗剩仰得脖子发僵,“这山上有神仙?”
“我在网……我听说书人说的,”祁镇道,“师父?这山没路。”
杨弘济一撩衣摆,双膝跪下,在雪上摊开手掌,“镇儿,跟师父一起叩头。”
祁镇不敢有异,连忙按着狗剩下跪,狗剩道,“我不信神鬼,我不跪。”
“信则有,”杨弘济道,“不必勉强。”
师徒二人连叩三个响头,骤然风雷变换,眼前迷障渐隐,云雾散去,山麓掩映之处,竟隐隐现出一条小路。
隔空一道缥缈之音:“来便来,还带甚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