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艄公》鱼目

12、第 12 章

　　又渡过个平淡无奇的一天，姜复客和贺子归在饼铺吃了顿简婶特意做的尘席，打着盏小小的灯笼，提着沉重的食盒，一前一后往家走。
　　幽都城的人把自己达到落魂台饮下孟婆汤的日子算成出生日，每到这天都会摆一桌尘席，邀请三五好友相聚，以示忘却前尘。
　　据说如果坚持这样做，待等有机会重新投胎时，会投到个好命数，在人间享受荣华富贵。
　　今天是姜复客的出生日，他自己并不太相信尘席会带来好运，但贺子归、简婶他们非常认同这个说法，每年都会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
　　今年尘席的菜色特别丰富，较往年多出了三成。
　　姜复客想了半天，大概是因为今年多了人个来赴宴的缘故。
　　为了款待宣怀言，简婶几乎把杀手锏都拿了出来。
　　七盆八碗摆了一桌，看得他直流口水。
　　不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除了他和宣怀言之外，大家好像都吃得比较矜持，剩下不少东西让他们带了回来。

　　贺子归把食盒送进厨房，等再回到院子里时，姜复客已经回了南厢房。
　　在门口迟疑片刻，他放下了准备敲门的手。
　　冥王说过，若是殿下自己不想说的事，谁也逼不了他。
　　姜复客靠在床头，半仰着脖子望着黑灰色的房梁直发愣。
　　掰掰手指，他已经有二十五天没见过寅空城，即便在梦里他大声呼唤，也换不来一片衣角。
　　这究竟是为什么？
　　姜复客边想边下意识把怀里的永年抱起来举到面前，轻声道：“你说，寅空城究竟是什么人？会是幽都城的子民吗？我总觉得不像。他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和幽都城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太一样。有些……格格不入。幽都城似乎永远只有黑白两色，寅空城却是彩色的，很绚烂，像以前见过的画……”
　　无意识地说到这里，姜复客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自己一直生活中幽都城，为什么会觉得这里不够绚烂？
　　自己以前见过什么样的画，会和寅空城有同样的感觉？
　　画铺里的画不都是黑白的吗？

　　姜复客越想越费解，一时间竟忘记把永年放下。
　　直到永年开始挣扎，硬是从他手里跳了出去，他才回过劲来。
　　或许是刚才思索过久，姜复客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担心自己胡思乱想又把发病日提前，他忙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摒弃掉，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等再睁开眼睛，姜复客发现自己又掉进了那片怪异的森林中。
　　虽说之前都没能等来寅空城，但他仍没有放弃希望，就连原本的恐惧感也因为满心期待而变得不再重要。
　　姜复客在树林中慢慢走着，万般寂静的四周仿佛凝固了。
　　要不是冷不丁会被形状各异的树根绊个踉跄，他真会怀疑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走出一段路，姜复客终于撑不住，喘着粗气跪倒在地上。
　　约莫在十天前他就注意到，自己在这片森林里体力流失得特别快，简直就是弱不禁风。
　　抬起手擦了擦鬓角滴下的汗，姜复客举目向前望去。
　　眼前的树木有些重影，应该是自己眼睛发花的缘故。
　　自从他不再负伤流血，再也引不来那些凶恶的怪兽。
　　想要跃出梦境就只有等体力完全耗尽，在梦中睡着才行。
　　而现在沉睡的前兆又一次出现。
　　姜复客苦笑一声，想着今天又会是无功而返了。
　　就在他失望闭上眼睛的瞬间，一个略显轻佻却讨人喜欢的声音在安静林中响起。
　　姜复客欣喜地睁开眼，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孔出现在他的面前。
　　寅空城笑盈盈站在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眸间尽是怜惜之色，“傻瓜，何必为难自己？怪叫人心疼的。”

　　姜复客心中微涩。
　　这段日子的异样感受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如石如铁，压在胸口闷得慌。
　　两人默默对视着，片刻后，似坚不可摧的情愫在寅空城灼灼注视中化成青烟，缥缈而散。
　　姜复客觉得整个人舒爽通透，惬意极了。
　　他轻声问道：“你去哪了？为什么之前我叫你都没有出现？你在幽都城吗？”
　　寅空城“嗯”了下，“我在幽都城。但以前的伤口又崩了，养了好几天才有力量跟着你进到梦里。听到你叫我，我也很想见你。可……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做到。”
　　姜复客的脸色有些发白，“严重吗？我想看看。”
　　寅空城犹豫着撩起袖子，看得姜复客倒抽了一口冷气。
　　断臂处结着一大片粉红色的新疤，周围的皮肤有不同程度的收缩，爬满了细如青丝的褶皱。

　　光是看现在的伤疤，姜复客就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他从未受过这般严重的伤，很难想象手臂断裂的那一刻，寅空城会承受何种程度的疼痛。
　　姜复客下意识举起手，想要触碰伤口，又担心会碰伤对方，犹犹豫豫收了回来。
　　寅空城放下袖子，用掌心抚着他的脸颊，轻蹙双眉道：“复客，你的脸色实在太差，看上去快要晕倒的模样。既然见到我了，就赶紧从梦境里出去。等休息够了，我们再相见。”
　　“不。”姜复客急急拽住了寅空城的袖子，原先发白的面色反倒红润了些，“先等等，我还撑得住。我有问题想知道。要是此刻匆匆苏醒，仍会担忧何时才能相见，不如让我彻底放心。”
　　寅空城见他口气坚持，便顺手揽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道：“你问吧。”

　　虽然是在梦中，但姜复客却觉得能够清晰感受到寅空城的体温，似被棉被包裹着，温暖入心。
　　他重重喘了口气，尽量忽视仍在继续流失的体力，轻声问：“寅空城，你到底是谁？我是说，你是我们幽都城的子民吗？”
　　寅空城低头看了看他疲惫的神色，柔声道：“你想听真话？”
　　姜复客轻轻颔首。
　　“可是，我怕会吓到你。”
　　“我胆子很大。而且直觉告诉我，你很善良。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吓不到我。”
　　姜复客说完，没听到寅空城接话，还以为他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不料寅空城竟是笑了起来。
　　剧烈抖动的肩膀连带着紧挨着的姜复客也不停晃动。
　　他不满地抬起头，见到寅空城满眼都是笑意，都快盛不下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善良……好吧，作为奖励，我就告诉你真话。我不是幽都城的子民。我是个妖，一直在人间修炼。这次是为了躲敌才来到幽都城。”
　　妖？
　　姜复客马上就想到之前的禁街令。
　　“你为什么要擅闯天庭？”
　　寅空城眼波潋滟，双眸满载柔情，看得姜复客竟有些不好意思。
　　他低头的瞬间，寅空城凑得更近，柔柔气息拂到了耳廓上。
　　“我去偷东西。”
　　寅空城的语气近似戏谑，姜复客却信了十成。
　　因为寅空城说过，他会说真话。
　　“偷什么东西？到手了吗？”
　　“……”

　　姜复客呆了下，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分明看到寅空城嘴在动，却忽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说什么？”姜复客问。
　　寅空城也同样呆了下，用更响的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姜复客确定自己完全听不到寅空城的话，但是却能听到自己的。
　　他慌忙把怪异的情况告诉寅空城。
　　寅空城听后面色一凝，试探着问道：“你真听不到吗？”
　　姜复客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因为这句问话又能听得清清楚楚。
　　寅空城懵了，又试着说了两句，姜复客依旧能一字不拉地听见。
　　可当他再度重复之前那句“想去偷太上老君的九转回魂丹”时，姜复客又变成了完全失聪。

　　两人从未遇上过这等怪事，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如何。
　　好奇心作祟，姜复客越是听不见，就越是想要知道真相。
　　一时间内心焦急如焚，竟带着额角有针刺般的疼。
　　疼痛迅速蔓延，不消片刻连指间也痛得发毛。
　　姜复客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咬着嘴唇，死命拽住了寅空城的衣服，仍然没有丝毫帮助。
　　“复客，你怎么了？复客！听到我说话吗？”寅空城搂着他无法站立的身体，双眼急得冒火。
　　看模样，怀中人很像是突然发病，如同前两次那般。
　　可这里人间的极乐森林，姜复客真正的身体还在幽都城，为什么还会这样？
　　寅空城想不通，更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痛感在姜复客体内肆虐。
　　好在浑身冒血的情形并没出现，倘若这时再引来怪兽的话，寅空城没有信心能让两人都全身而退。
　　无数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无意间低落到寅空城的手臂上，似有种灼心的热意。
　　寅空城头一回慌乱到不知所措。
　　正这时，姜复客的身体忽然一沉，整个人扑到了地上，连带着把寅空城一起带倒。

　　没等寅空城他来得及查看，只听周围接连不断发出噼啪的破裂声。
　　像是成千上万的镜子被人逐一击碎的动静。
　　寅空城抬起头，震惊得一动不敢动。
　　极乐森林在崩塌。
　　参天树木被连根拔起，伊呀呀砸到地上。
　　终于没有了遮挡的天空不停地颤抖，一块块碎片从半空跌落，把横在地上的树再度砸断。
　　看着那些变成无数碎片的树干，寅空城吞了下口水。
　　他轻轻搂住了彻底陷入昏迷的姜复客，用力咬了咬牙。
　　一道几近透明的白色光带瞬间出现在两人头顶，正巧挡住了一片掉落的天空。
　　光带被砸后凹了些，很快就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寅空城的脸飞快抽了下，一道细细的血痕从嘴角流了下来。

　　森林和天空不断崩裂，落在光带上的碎片也愈发多了起来。
　　寅空城终于压不住体内翻腾的血气，哇一口吐在了地上。
　　随着这口血喷出，光带的色泽黯淡了些。
　　他抬头看了看，心中忧虑倍增。
　　妖力凝成的防护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一切就看天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终于恢复了平静。
　　那条光带几乎只剩下不到两尺的长度。
　　寅空城也因为受伤过重，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等他发现眼前似有火光出现时，用力撑开了眼睛。
　　只刹那间，他的心便立刻沉到了谷底。

　　和以前的夜晚一样，他和姜复客顺利回来了，回到了幽都城姜复客的卧房中。
　　昏厥的姜复客被他搂在怀里，衣服上满是他吐出的血。
　　十多名幽都近卫军举着火把、手持利器站在屋子里。
　　为首之人器宇轩昂，虎背蜂腰。
　　虽然身着便服，但眉宇间凝着睥睨众生的王威，一看就知是久居上位。
　　寅空城提了口气，发现体内妖力所剩无几，只够自己强撑着不摔倒。
　　他叹息着露出娇媚笑容，看得对方首领面色更沉。
　　“我何德何能，竟能让冥王亲自出马来接。不枉来这幽都城一遭。甚幸，甚幸啊！”
　　听到寅空城的话，阎怀轩眼中盈满杀机。
　　他看不清姜复客是否还活着，只得故作沉稳，语气冷冽道：“放开他，我饶你一命。”
　　“哈哈哈，绕我一命？冥王真是太仁慈了。”寅空城冷笑两声，“若是，我不放呢？”
　　阎怀轩往前踏了半步，如同看死人般看着寅空城，“天上地下，千年万载，我定亲手追杀你，分你尸身万段，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啧啧啧，冥王好大口气。只是，倘若天庭知道阎怀灵还活着，不知道冥王还有没有时间来追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