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君亦齐

1、雨水篇

　　雨水篇

　　第一章

　　清嘉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甚至还渗透着一丝雨后的青草味。雨水将至，天空总是雾蒙蒙的。

　　清涟坐在房门前的青石椅上，望着这朦朦胧胧的天空微微出神。那青石椅周边的柳树还挂着晶莹透亮的水珠，雾气缥缈间，清涟瘦弱挺拔的身影倒是格外的显眼。

　　“砰！”这一声巨响将院内的寂静打破。

　　清涟的嘴角下意识地弯了弯，呵这家伙还是如此莽撞。

　　这么想着，她的双眼突然被一双手轻轻遮住，那人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脖颈间，挠得她的心也痒痒的。

　　“我知道是你。”清涟笑着，语气里尽是宠溺。

　　来人不开心地哼了一声便将双手放下，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不好玩！”来人如是说。

　　“小满……”清涟回头一脸无奈，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抬手揉了揉对方柔顺的青丝便作罢。

　　小满对清涟的这招甚是受用，笑了笑而后坐在了另一张青石椅上。清涟看了看她，因着先前跑得太快，小满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惹人怜爱。

　　“怎么？今日不去寻处暑了？跑到我这作甚？”清涟打趣道，想看看小满有何反应。

　　小满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无奈。“冥邈上仙近日来得殷勤，将处暑给霸占了！”

　　“哦？”清涟的眼睛微微眯起，饶有兴趣。

　　“罢了。清涟……”

　　清涟看向小满，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什么事想问却又不敢问。清涟轻笑出声，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啊，总是让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说吧，何事？”

　　“清涟……你，不想帝君么？”说完，小满有些紧张无措地看着清涟，生怕自己这番话惹得清涟不开心。是啊，清涟与帝君成亲这么多年了却一直待在清嘉，怎能让她不好奇呢？

　　清涟的身子微微一震，低下双眸，长长的睫毛将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难过与凄凉一并遮住。

　　帝君？

　　呵……她的夫君么？

　　“儿女之情比不过天下苍生。何况我与他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呢？又怎么会想他？帝君于我而言，也只是帝君罢了。”清涟的这番话不带一丝感情，将她与帝君界限分得如此清楚。

　　小满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理解的神情，她不懂。明明……清涟曾经是那么的欢喜帝君啊。怎么会？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清涟忘了当初，不下界时空余的时间便是去那九重天闲逛，就只是为了与帝君见上一面么。

　　还未等小满理清头绪，清涟便开了口：“想什么呢？过几日我会去九重天拿一些物什，顺道给帝君稍些点心。”

　　“诶？”

　　刚刚……清涟说要给帝君稍些点心？

　　前一秒不是还在说什么天下苍生么？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清涟的态度会不会转变得有些太快了，小满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她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了。

　　“恩，清涟你要去拿什么？”

　　“一些物什。”

　　“所以到底是什么物什？过几日便是雨水时节了，你是要下界的。”

　　“恩……就是一些物什。”

　　一些珍贵的，想要拿回来的东西。那么多年了，该拿回来了。

　　“哦……”罢了，清涟既不愿说她便不问就是了。

　　兴许，清涟是觉着她刚刚那番话在理，想要回去见见帝君呢！小满被自己说服了，傻乎乎地笑了出声。

　　清涟但笑不语，小满这家伙脸上的神情真是丰富。

　　第二章

　　几日后，九重天上。

　　清涟着了身浅绿色衣衫，衣袖上绣了几朵白花，一头长发被一支青蓝色步摇漂亮地挽了个髻。

　　到了帝君的紫宸殿前，清涟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了起来。她对这里熟悉却又陌生，清涟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她提着篮子走了进去。

　　还未走近，清涟便看见了帝君。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的模样还是这般。一袭白衣，青丝如墨散落，眉目清冷。

　　帝君今日极有兴致，正在与自己下棋博弈，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并未发现清涟来了。

　　看着他认真思考的样子，清涟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对棋局如此上心，却从未舍得关心过她，哪怕只有一瞬也从未。

　　离他还有十步远的地方，清涟停下了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帝君……”

　　听闻此声，尘萧抬起了头，看到来的人是清涟，不禁弯了嘴角。那副神情，很是温柔。

　　“你回来了。”尘萧放下手中的棋子，盯着清涟有些出神。

　　嗯，他许久没见她了。

　　清涟被尘萧的反应惊着了，倒也忘了回答。

　　她不清楚为何尘萧刚刚的神情不似之前的清冷，而是……有些温柔。温柔得让她不适。

　　“怎么不说话？”尘萧皱了皱眉，差不多都该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抱歉。打扰了你下棋，我来拿些东西。这是给帝君你的点心。”清涟的语气生疏，话落便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篮子轻轻放在棋盘边的空位上。

　　尘萧皱眉更深了些：“怎的还唤我作帝君？”

　　这副神情颇像吃不到糖的孩子，语气也有些吃味，听起来十分不满。清涟对上尘萧的眼光，眼里满是疑惑。

　　他这样，让她差点误以为他这是喜欢她了呢。

　　像是自嘲般的，她说道：“帝君这话说的，那清涟应该唤帝君作什么？莫要折煞清涟了。”

　　尘萧轻笑出声，将篮子打开。

　　“清涟怎么闹脾气了？何人惹得你不开心？”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了清涟。

　　“吃吧，莫要使小性子。”

　　清涟愣住了，颤颤巍巍地接住了点心放入了嘴里。

　　帝君这是怎么了？他这是，在哄她么？

　　尘萧笑了笑，又拿起了块点心递给了清涟。

　　“好吃么？好吃便多吃些。”看着清涟乖乖吃下点心，他也拿起块尝了尝，这一入口，甜味与香味便扩散开来，口感很是不错。

　　“清涟回来拿什么，可要我帮你？”

　　“不……不用了。”说罢，将尘萧递过来的点心推了回去。“帝君你吃吧，这是给你的。”

　　“不是说了不要唤我作帝君么？”

　　“那……尘，尘萧？”清涟被他的语气吓着了，整个人呆愣愣的。

　　“嗯。”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清涟被尘萧的反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摸不着头脑。

　　这帝君？今日莫非中了邪？

　　她是这么想的。

　　“喝茶？”尘萧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不……”拒绝的话到了嘴巴却打住了。清涟有些无奈地接住了那杯茶道了声谢，随后一饮而下。

　　尘萧倒是很满意清涟今日这般的乖巧。

　　两人相望无言，气氛有些微妙。

　　“帝君……”刚一说话清涟立即反应过来，连忙改口，“尘萧，你接着下棋吧。我就不方便继续叨扰你了，我进房寻东西了。”

　　尘萧点了点头应许。

　　待清涟走后，他望着刚刚她喝过的那杯茶轻笑出声。

　　今日的她真是，有些可爱呢。

　　过了片刻，清涟从房中出来，拿好了物什。

　　她的表情有些局促不安，尘萧面带笑意地看着她，让她很是不好意思。

　　“我回去了。”清涟低下双眸，避开了尘萧的视线。

　　“你几年都待在清嘉从未回来，这才刚回来，便急着回去？”尘萧的语气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清涟当真这么不愿意见我么？”

　　听闻此言，她猛地抬起头来，竟有些愠怒。

　　她想质问他，这么久了难道他还是不明白她如何想的？为什么她不肯回来？就算成了亲又怎样呢？帝君还是不喜欢她啊！为何？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像是辜负他的人是她！

　　她看着他一语不发。

　　她是冷静的，不愿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她不想自己在他面前变得如此卑微。她对他的感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怎会不知？他这是装糊涂还是怎样？

　　她不愿回来不愿再见他，不就是因为他将她的感情拒之门外么。

　　若不是天帝指婚，他们本该毫无交集，她也不用刻意躲着他，怕再受到他的伤害。

　　就算今日的他有些温柔，那么，从前呢？

　　“是。”清涟脸色清冷，拂袖而去。可还未走出门口，便被尘萧叫住。

　　“清涟还是如此诚实呢。”他倒也不生气，还是笑着看她，漂亮的眸子里笑意吟吟，连眸底都是澄澈一片。

　　只不过，他看的是清涟的背影而已。

　　“你要说的话说完了么？”清涟僵直了身子，握紧双手，那指节因着她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要失控，怕一失控便会哭了出来。

　　“明日是无倾的生宴。”

　　“嗯，你不必担心。届时我会同你一起到场。”话落，便扬长而去，只留下她执拗地昂着头，倔强瘦弱挺拔的背影。

　　尘萧的那一句“我去接你。”就这样消散在空气中，并未听到。

　　“性格还是那么别扭啊，怎的就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呢。那副神情，分明一肚子心事也不肯说出来。你不说我又怎会知晓？”尘萧皱了皱眉，看着那一篮子的点心轻轻叹气。

　　“真是可惜，这么好吃的点心不能同你一起分享。”

　　第三章

　　“清涟，你回来了。怎么脸色如此难看？”看着清涟怒气冲冲地入了厅，坐着的立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抓住清涟的手，一脸关心。

　　这不抓倒好，一抓反被吓着了。清涟的手上满是伤痕，纤细白皙的手上是被指甲按出的血印。

　　“你这是怎么了？！”立春急得将清涟拉入自己的房中，准备好好看看清涟的手，却突然被清涟抱住。

　　立春怔住，怀中的人儿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立春倏地感觉心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她温柔地摸着清涟的头，轻拍后背安抚她。

　　“怎么了吗？”立春眼里充满了心疼，将清涟的肩膀扶正，看着她的脸。

　　清涟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泪痕，平日的那个她早已不见踪影。

　　“怎么了？别哭别哭，乖乖乖。”立春温柔地哄着清涟，一边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顺气。

　　清涟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颤得厉害，抽泣声不断。这模样可是把立春心疼得紧。

　　想到清涟是从九重天回来的，立春只好问：“可是……帝君？他欺负你了？”这不提帝君倒好，一提帝君清涟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断了线般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立春……你说……喜欢一个人……为何会这般……痛苦呢？”清涟的双眼此刻红通通的，说话也不利索了。

　　“兴许是太喜欢了吧。因为太在乎了，才会感到不安感到难过。”

　　她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知道如何才能不喜欢这个人么？”

　　“……”

　　立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大概猜出来是与帝君有关，这么久了，清涟对帝君的执念还是如此深。所以，就算是一些小事也会让她伤心吧。

　　可是她这样折磨自己，让立春很是心疼。

　　“莫要哭哭啼啼的了，擦擦眼泪。”没有带帕子，立春只好小心翼翼地用袖子轻轻将清涟脸上的泪水拭去。复而立春又叹了口气，说道：“清涟，不如……和帝君好好谈谈吧？你这般模样真是令我心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清涟抽泣着抬头望向立春，缓了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从前也想过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是瞧他那副模样我就来气。后来我便开始害怕，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

　　立春将清涟脸上的泪痕抹去，抚了抚清涟的背给她顺顺气，这才说道：“清涟，有些事逃避也不是办法。你寻着哪日方便，便与那帝君摊开来说吧。这有何大不了？依你的性子，不该是现在这样。我也知晓你对帝君的执念，可成亲那么久了，你们这夫妻关系毫无进展。这也是叫天帝难堪啊，这几年你待在清嘉从未回去，这婚事可是天帝指定，长期以往也确是不妥。但我也见不得你难受，若是这帝君对你毫无情意，便不与他过了！就算惹得天帝不高兴了又如何？！我只要清涟你高兴便可。”

　　听完立春一席话，清涟心中感动，那暖意直达心头，倒是让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惹得立春一阵心疼，只好不停地给清涟拍拍背顺顺气。

　　…

　　是夜，凉风习习。

　　清涟裹了件薄衫站在柳树下，微风拂过扬起她的衣袂，月光倾泻而下，将她的影子倒映在池中。

　　她叹了口气，头倚着树干，倏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今日…我怎的就冲帝君发火了呢？”她摇了摇头，轻轻咬了咬下唇。

　　“为何又想起这人！”话落，使劲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然而心里又禁不住地想：今日的这般似乎是我不妥？不知帝君会如何想我？

　　蓦地长叹一声，望着那点点星光竟徒增伤悲，思着那帝君此时在作甚。

　　夜里的风不能久吹，不过才一会，清涟便感到这凉风渗人，她将身上的薄衫裹紧，复而抬眼看了看漫天星光，这才慢吞吞地踱步进房。

　　翌日，清晨的微光有些刺眼，朝霞染红了大片天空。这幅光景让清涟移不开双眼，想来是她的爱好所致，闲暇时的她，也总是喜欢看看风景发发呆。

　　不过今日却是不同，无倾的生辰礼物着实让她费了一番心思。

　　出门前，清涟为了今日的装扮折腾了一番，思来想去也不知该穿些什么，配饰又该如何搭配。

　　她寻思着怎么也得配得上帝君夫人这顶大帽子，万万不能折了帝君的面子。因此天还未亮，她便早早起来梳妆打扮。

　　虽说生宴是在晚上举办，确是不用这般早起。但她心中不安，害怕出些什么差错，让帝君脸上挂不住，这才如此。

　　清涟准备完毕，慢步走在清嘉的石子路上，正走着便跟立夏撞了个正着。

　　立夏今日着了身浅蓝色长裙，领口处绣着她最喜爱的蓝色鸢尾，精致的凤尾簪子将乌黑的秀发挽了个髻，一双清冷的眸子摄人心魂。

　　立夏似乎与生俱来带着一种与人疏离的距离感，性子里掺着霸气决绝，有时候看起来竟比男子更帅气几分。

　　两人相望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时立夏轻轻开了口，独特空灵的嗓音听起来格外舒心：“清涟，你这是？”

　　清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确，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与平常随意的样子不同，这也怪不得立夏会好奇了。

　　她淡淡笑了笑：“今日是海神无倾的生宴，帝君受邀。我自然是要陪着一块同去的。”

　　“这般，那帝君人呢？”

　　“不知晓。”

　　听了清涟的回答，立夏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眼里透着一丝怒意。立夏虽不常同他们亲近，但心里面关心家人的那份心也不亚于任何人。

　　“如此重要的事情，帝君竟不来接你同去！清涟，你这爱吃哑巴亏的性子是得改改了。”

　　话落，立夏一把拉起清涟的手。怒声道：“走！咱们说理去。我倒看看那帝君会是如何说辞！竟如此委屈我们清涟，这口气我忍不了！”

　　清涟被立夏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着了，一时愣了神。可心底却说不出的感动，因为她知道，她的身边还有爱着她的家人。

　　她轻轻覆上立夏的手拍了拍，而后淡然一笑：“不碍事的，立夏。今日过后我便会和帝君说清楚，或许今后再无瓜葛。你放心，我不会苦了自己。”

　　立夏抓住清涟的手轻轻一松，拍了拍她的肩膀，舒了口气。

　　“如此就好。”

　　第四章

　　那些年的事，立夏是知道的。

　　清涟和帝君尘萧的事，她是知道的，清嘉的人都知道。

　　清涟是如何喜欢上帝君的，是如何追随帝君的，是如何……

　　是如何被天帝指婚给尘萧帝君的，只是大婚之夜发生了一件事，而那晚的事，立夏不知道。

　　雨水时节，是清涟下界的日子。

　　她就是在那样一个细雨纷纷的日子里，第一次遇见了尘萧。

　　云海苍茫万里，绵绵细雨卷过。

　　雾蒙蒙的雨就这般席卷了人间，随着微风，带着花香，润了万物。

　　彼时的清涟，被人间繁华芬芳迷住了眼，误了时辰，忘了给人间带去最后一场雨，差点酿成大祸。幸得帝君尘萧路过，他只淡淡一笑，长袖一扫，便将雨水送至，这才帮清涟免去了失职的大罪。

　　“清嘉百稼神，清涟？”帝君问。

　　还未等清涟作答。

　　他眉梢一扬，倏尔笑了出来，语气温和：“这事，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下次可不要误了时辰，不是每次都能遇到我的。”

　　细雨簌簌地往下落，对面的阁楼歌女弹唱，声音婉转悠扬，江边小船微波起伏，山歌村笛朗朗，他的一袭白衣就这般在微风中浮动，不知道漾起了谁心中的涟漪。

　　帝君白衣胜雪，缓带轻飘，他负手而立，眉目像是被高山流水洗刷过，漾着高雅无垢。那场景如同被新墨晕开的山水画，挽着长风，携着春雨，山水缱绻而连绵。

　　一瞬间，清涟忍不住睁大了眼，竟生生看痴了去。她心中惊艳，却是觉得帝君在雨中笑意如风的模样，比这人间最美好的景色要好看上千万倍。

　　还未等她道谢，尘萧便不见了踪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浮云过眼，幻象罢了。

　　他帮了她一个大忙。

　　因为神仙最不可犯的错，便是失职。

　　失了职，定然是逃不过责罚的，要被雷劈上七七四十九道，受尽烈焰灼伤，五脏六腑尽数震碎，其中痛苦不言而喻。

　　他的举手之劳，成了她无法抛却的恩情，甚至从这恩情中，一点一点滋生开了情愫。

　　九幽仙魔之战，帝君尘萧领众天兵天将应敌。他出征，她便偷偷追随。他在战场中英勇杀敌，险些遭魔道暗算丢了性命，是她拼了全力把他救了出来，扛了重伤的他走了一路，瘦弱的她，脚上仿若灌了千斤，步步皆是沉重。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她便偷偷历尽冰霜寒雪之苦，取了那复苏草给他疗伤。冰寒之毒入骨，蚀骨锥心，饶是神仙之身也受不住。

　　她是想报恩，可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

　　她喜欢他，所以不顾生命危险，所以不畏艰险，所以不怕苦也不怕累。

　　这执念于清涟而言，是入了髓，再也无法根除了。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只不过是无情——

　　“清涟，你不该来这里。百稼之神，管好自己分内事。”

　　说这话的时候，尘萧面无表情，眉目间皆是淡漠清冷，一丝感情都无，决绝而冷漠。他身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尚还流着温热的鲜血，那鲜血染红了冰冷的盔甲，刺痛的却是清涟的眼睛。

　　“帝君……”她垂了眼眸，像做错的小孩一般无措，连带着声音，都含着颤抖。“我知道我不该来的。等你、你伤好了，我就走。”

　　她卑微的恳求，只求将他的伤照顾好。做完这一切，她便走，她就走，绝不迟疑。

　　可是他不许。

　　“现在就给我走。”

　　垂眸敛神的清涟并未看清尘萧的脸，她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一番神情，但是她却从这一句话中听出了愤怒，读出了森森冷意。

　　他可曾听过她心中所想？

　　她所愿的不过只是他在这一场战役之中，全身而退，安全归来罢了。

　　其他的，她从未奢求。

　　她走了，遂了他的愿。

　　她不能喜欢他喜欢到把自己的尊严全都丢了，她不容许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拾起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心脏像是被撕碎了一般，任由别人践踏。这痛，竟是比那冰寒之毒更扎心，更冷，更让她难以抵抗。

　　清涟凉凉一笑，嘴角隐然透着一丝苦涩：“只是帝君尘萧，你可知这数月以来，是谁默默守着你，护着你？清涟不为别的，不过只是想你平安。”

　　“是清涟肖想了罢……”

　　一声叹息，随着凉凉夜风消散在了空中，无迹可寻。

　　夜幕笼罩中，月色清朗澄澈，不知是谁悄悄落了泪，那般伤心欲绝，却依然握紧了拳头，高傲地挺直了脊梁。

　　她轻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声的呜咽，静谧的夜色中只能听到风声。

　　她想，只要挺直了脊梁，背影就会看起来潇洒一些吧。

　　清涟忽然笑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此时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几颗微弱的星星还在倔强地发着光，就如同她一般自不量力，明明这一点力量什么用都没有啊。

　　点点星光，你是为了谁才照亮前方呢？

　　你说帝君他是不是，是不是连我的背影也不愿多看一眼呢？

　　可是，我那么喜欢他。

　　那么喜欢他。

　　第五章

　　尘萧到了清嘉后，没寻着清涟身影，倒是平白无故受了几个白眼。

　　立夏面色阴沉，冷哼了一声：“呵，帝君来的还真是时候啊。”

　　“清涟呢？”尘萧淡笑。

　　立夏没有好脸色，目光是令人惊心的冷漠，甚至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

　　清嘉的百稼神似乎都不大喜欢他，虽然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怎么大家每回见着他，都摆着一副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当场剁了他狗头的样子？

　　若不是他的身份是九重天上的帝君，且还是清涟名义上的夫君，恐怕此时早都被立夏扫地出门，乱棍打死了。

　　“早走了，此时约摸是到了海神无倾那了。”立夏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杀气不减。

　　不等尘萧回话，立夏就下了逐客令：“问完就赶紧走，清嘉地方简陋，留不得帝君这等人物。”

　　语气中全是讥讽之意，尘萧黯然，苦笑了一声。

　　“好。”

　　尘萧脚步一顿，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心中所疑，问了出口：“立夏，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厌的事？你每次见着我都好似准备手起刀落，要了我的命。”

　　立夏嘴角扬起讥笑，眼神冰冷：“立夏哪敢，帝君多疑了。”

　　尘萧叹了口气：“不妨直说。”

　　怎么清嘉的百稼神都端着话不肯说明白，不肯说透彻？

　　清涟是这样，立夏也是这样，难道这是他们的通病不成？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帝君尚且还有良心，心中也该记着清涟的好。那么，就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对你。”立夏哼了一声，怒不可遏，转身就走，就连裙摆扬起的尘灰似乎都沾染了她的怒气。

　　她所说的话语就像是冰冷的利器一般，深深刺入尘萧的心，弄得他鲜血直流，痛得他龇牙咧嘴。

　　她是说他……

　　没有良心么？

　　清涟对他的好，他刻在了心里，怎么会不记得？怎么敢不记得？

　　他以为清涟那么多年不肯回来，只是因为他在战场上把她赶走。

　　可是他所愿的不过是看她平安，不愿她涉险。他知道清涟一直是一个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的人，跟着他只不过是为了报恩于他罢了。

　　他怎么敢让她为了报恩，连命都不要了呢？

　　战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是你活，就是我亡。稍不留神，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他不能让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受到一丁点儿伤害，所以他赶她走，他不要她的报恩。

　　当天帝赐婚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兴奋，像是最平常不过的人间孩童，长久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终于拿到了自己最爱的糖。

　　他满心的愉悦像发了疯似的溢了出来，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是可耻的。

　　他能够于她相守，只是因为天帝的一纸婚约。

　　她……愿意嫁他为妻么？

　　自那以后他发誓，自己绝不会逼迫她做任何事，她做她想做的便好，那样便好。

　　她要回清嘉，他不拦她，因为这是她想要的。

　　那么多年来，他从不催促过她一分，也不会逼她成为自己的人，他从不急着进攻，他只是默默守在她与他的家，兴许等她想通了，就会回家了。

　　她就会，回他们的家了，对吧？

　　可是清涟，我要怎么做，才能明白你到底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第六章

　　海神无倾住在东宫殿，东海一望无际，波涛声拍打在岸边的石头上，轰隆隆的声音恰似雷鸣，山河浩荡。

　　又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

　　尘萧一眼便看到了清涟，青衣水袖，一把纸伞。恍然间，时光与他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烟雨朦胧中，流光飞转，他恍惚看到清涟轻轻伸出了手，接住了细雨，如同看到世间最珍贵般的宝物那般小心翼翼。

　　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在雨水时节，碰到过她。

　　每一次都下着雨，天空被渲染成了雾气蒙蒙的画卷。她站在潇潇细雨中，眸中光华流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微风中，她的衣袖轻飘，而她宛如一朵盛开的雪莲花，孤傲中却带着淡淡的一点柔和，又宛如一首袅袅的长歌，婉转低吟，浅唱着无人发觉的美。

　　她在看朦胧细雨，而他，在看她。

　　直到那一次她差点误了时辰，他才第一次同她说了话。只可惜，九幽魔都那时便暗自起了苗头，要趁机攻打天界，他好不容易才查出了线索，急着禀报给天帝，连听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帝君？”

　　清涟已经叫了尘萧三次了，可他好像丢了神，听不到她的声音。

　　清涟叹了口气，忍不住提醒：“我们走吧？无倾的生宴快开始了。”

　　尘萧回了神，目光落到了清涟身上，倏地勾起嘴角，看着她笑了起来，声音轻柔得让人陌生：“好。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清涟怔了怔，不由失笑，嗓音也情不自禁柔了几分：“没多久。”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样笑，从前的他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冰冰的，可今日……虽然她不想承认，但今日的他，笑得那样温柔，像是看待自己的心上人一般，细碎的眸光中除了温柔，还带着一丝她难以解读的，宠溺。

　　这浅笑，倒是让她的心，微微地颤了一颤。

　　这感觉，就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伉俪情深，是一对许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海誓山盟的夫妻，是最普通的——每晚同床共枕，呢喃着繁琐小事的夫妻。

　　然而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清涟撕碎，消散在了嘴角的苦笑里。

　　怎么可能呢？

　　他们不是，她和他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

　　她也不可能是他的心上人。

　　入了东宫殿，两人一齐献了礼，送上了真挚的贺词，接着面带笑容地同其他宾客打了招呼，这才入了座。

　　寒暄过后，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之声齐齐响起，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宴会进行得欢畅热闹。不过一会儿，交谈之声接连而起，其乐融融。

　　尘萧将桌上的佳肴夹起，随后往她碗里轻轻一放，眯着眼笑了笑：“清涟，为何不等我来接你？”

　　“接我？”她愣了神，不明白帝君在说些什么，只是盯着碗中他方才夹的菜，迟疑了一会儿，吃，还是不吃？

　　夹菜这动作，好像过于亲密了一些。

　　“嗯。我去了清嘉，想接你一同来宴会。我在清嘉碰到了立夏，她还是那样讨厌我。”尘萧弯起嘴角，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口气里带着一丝委屈，俨然把自己当成在外受了委屈的孩童，翘着唇，嘟囔着同她诉苦。清涟咳嗽了一声，将脸微微侧了过去：“立夏讨厌你？”

　　清涟躲过了他的目光，因为她极其不想看到他此时的神情，满脸温情，眼中是灿若星河的柔光。

　　她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再陷进去了，宴会过后，就让这段姻缘了结。

　　这是她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等回了清嘉，第二天她便求天帝将这婚姻解除，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过。以后，他不用再被她束缚了，他可以追求自己真正所爱之人，将满腔的柔情奉献而出，至于她……也不用因为爱而不得而暗自落泪了。

　　就让帝君尘萧，从此在她的生命里成为一个过客吧。

　　这样挺好的。

　　清涟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浅浅的笑了笑：“帝君定然是误会了，立夏怎么会讨厌你呢？她只是性子淡薄了些，我想她一定是对着帝君神情过于冷淡了点，这才让帝君误会了。”

　　尘萧撑着半边脸，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只倒影出了她的影子，像是把温和揉碎了，谨小慎微地融进了目光里。他笑，压根没把清涟的解释听进耳朵里：“那清涟也讨厌我么？”

　　清涟哑然，默了片刻，才答道：“我怎么会讨厌帝君呢？”放在一旁的手，悄悄握紧了杯子。

　　帝君问的这是什么傻瓜问题？她喜欢他这件事，人尽皆知。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问她，是想得到什么答案？听到她亲口承认喜欢他，好将她再一次拒绝么？

　　清涟敛了神，冷眼看着他：“帝君想必是对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喜欢极了吧？”她咬了咬牙，又道：“对捉弄别人这件事也定是喜欢极了吧？”

　　尘萧一怔，她的话里另有所指。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清涟想说什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如果是，我道歉。你不要不开心，我……”

　　清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帝君没做错什么事，是清涟自己有问题。”

　　“生气了？我陪你去走走吧，散散心？”

　　“我没生气，也不需要帝君陪我。”

　　“清涟……”

　　“我说了我没有生气！”清涟斥了一声，面色不悦。

　　“好，你别动气。”他轻轻的说了一句，像是被她的口气吓到了，有些委屈。清涟讶异，错愕地微微一颤，她不知道自己突然抽了什么风，竟然如此凶他。

　　而他只是略微的叹了口气，虽是委屈，也并未因她毫无理由的发火就生气。

　　尘萧淡淡一笑，伸手夹了块糕点给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你最爱吃这些小点心了。”

　　清涟喉头一紧，却是有些苦涩。她冷笑，脸色难看极了：“你这是做什么？”事到如今了，这样对她好，想做什么？弥补？如果是弥补，根本不需要吧。

　　“你不想吃么？”尘萧微笑。

　　“我不想吃。”清涟握紧了拳头，冷冷答道。

　　尘萧一声叹：“清涟到底想要什么呢？”

　　空气中沉默了许久。

　　清涟悄然一笑，像是终于把一切放下了，释然一身，轻轻松松。她弯起嘴角，目光略过尘萧，集中在了一个虚无的盲点，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清涟想要今后与帝君再无瓜葛。”

　　只这一句，便让尘萧僵住了脸上的笑容，掌心捏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难以呼吸，令人窒息的绝望席卷而来，他开口，声音竟是晦涩至极：“这……就是你想要的？”

　　“嗯。”

　　“……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满足。”

　　后来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热闹非凡的宴会只这一处，静得出奇，两个人机械般地动筷，吞咽食物，面若冰霜，气温降到了冰点。

　　第七章

　　玉清殿，浩荡之气浮现而出。天帝正襟危坐在高台之上，一身华袍，慈眉善目。他笑容和蔼地听完了两人的来意，半晌没回话。

　　清涟和尘萧的脸色都不太好，面若死灰地站在殿里，好像被人夺走了心爱的唯一，没了生气，都成了快死之人。

　　天帝淡笑，了然于胸。合着二人是闹了别扭，到他这里滋生事端来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夫妻吵架？玉清殿可不是处理这等小事之地，都给我回去吧。”天帝一本正经道，口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清涟绷着脸，平静回答：“我和帝君并无夫妻之实，算不上夫妻，也更不会吵架。”

　　尘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僵直地站着，脸色惨白。

　　天帝淡淡笑了笑，说道：“怎么？你们两个不是两情相悦么，还并无夫妻之实？你们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有什么误会就赶紧与对方说清楚，别在这里板着一张死人脸，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看着难受。”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两……两情相悦？

　　尘萧默了一瞬，道：“天帝误会，清涟并不喜欢我。”

　　听闻此言，清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原来帝君是这样的人，在天帝面前撇清责任，把错误归根于她不喜欢他？！

　　她哼了一声，冷笑道：“帝君这说的什么话？明明是你不喜欢我。”她抓紧了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大婚之夜不见踪影的人，是你。”

　　尘萧怔然，嘴角溢出苦涩的笑：“清涟，我在相思殿等了你一夜，怎么会不见踪影？”

　　清涟疑惑：“相思殿？不是在紫宸殿？”帝君的宫殿便是紫宸殿，有何不对？

　　天帝一听，得，又是误会。天帝：“紫宸殿是尘萧的宫殿，可相思殿是帝君为清涟你落的殿啊。你们二人，还真是有趣。看来中间出了一些差错，兴许是宫娥们将新娘送错了地，兴许是帝君自己走错了地。总而言之，都是误会。我就说，天帝我可不会乱点鸳鸯谱。”

　　清涟有些笑不出来了，全部都是误会？那么简单？

　　天帝哈哈笑了几声：“九幽之战后，尘萧回来便问我‘清嘉百稼神可有安全归来？’我还觉着莫名其妙，清嘉百稼神有二十四个，你问的是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羞于启口。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从他口中问出你的名字啊，清涟。”

　　尘萧咳了一声，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红晕。

　　“再回过头来说你，清涟。你跟随帝君去战场这事，无人不知吧？你三天两头就往这九重天跑，天帝我可是碰到了好多回了。你还说自己只是随便逛逛，可你每次逛的地方，都朝向同一个地方——紫宸殿。那么巧？每次都逛到了同一个地方？”

　　清涟：“……”

　　被人当众揭了短，她觉得很是羞耻，况且这些小心思都被天帝看穿了，还当着尘萧的面给说了出来。清涟恨不得将这大理石之地破开，自己弄出个缝隙，钻进去，躲起来。

　　天帝还欲再说，倒是说上了瘾，尘萧微笑起来，一切都拨开云雾见云晓了，他从未感到如此开心，他打断了天帝的话：“天帝，接下来的事就让我们自己理清楚吧。”

　　天帝一听，随即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要他们自己解决才行。

　　清涟脸上神情莫测，说不出的憋屈怪异。

　　都是……误会？

　　帝君当真不是不喜欢她？

　　尘萧朝她温柔一笑，牵起了她的手，温度从手中散开，温暖无比。

　　“走吧，夫人。我们不麻烦天帝了。”

　　清涟盯着尘萧，只见他眯着眼朝自己笑，眼里携着芬芳的桃色，弥漫而来的是无边的温柔与宠溺。

　　天帝叹了声：“旁观者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