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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骨毒 ...

  •   老人被領進帳中時我還在包紮,軍醫默兒是個人如其名寡言罕語的年輕孩子,俐落地為我裹好左肩上為長槍擦過的創口,又端來止疼的湯藥。我草草喝了口就搖頭示意撤下,湯藥中多含強烈助眠的效果,但我還暫不能睡。默兒收拾好器具便靜然佇立在側,我一抬下巴,心腹青銅親自將老人帶到了我面前。
      我沒有馬上招呼他,而是輕輕捻起地面一朵跋山涉水飄來的無名野花,眉角綻裂的傷淌下一滴豔紅,染污純白花色。那樣潔白的脆弱絲毫不襯現在一身冷硬鎧甲的我,看一眼銅鏡中蒼白帶污痕的臉龐,連眼角眉梢俱是冷意。餘光查覺到老人審視目光,我指尖微一使勁,花兒無聲萎落回歸塵土。他啟齒卻是一聲嘆息:「將軍的要求老身聽明白了,但思骨毒一種下便是老身也無力挽回,將軍還如此年輕,真要如此想不開嗎。」
      思骨毒以骨為寄以血為宿,十年後鑽心入脈截斷心弦,如情思深種入骨為毒,故有此名。天下懂此毒者不多,能種此毒者更少,眼前這位老者在我攻破席國後偶然尋得,雖是面目忠厚,據青銅所言極擅煉毒,被我在戰俘中尋來時還藉此殺傷了數名士兵。
      我用完好的右手隨意把玩劍柄上一綹人髮製成的流蘇,以血浸染後殷紅妍麗,勒在我雪白纖細的指尖。我似笑非笑:「我毀了你的家國,你該開心能為我種毒。」
      老人輕咳一聲,目光沉冷得直透胸臆:「老身一生以煉毒中毒為業,造的殺孽也夠多了,不願為將軍這般無仁無德之人再損陰德。」
      金屬鳴聲未止,青銅眉眼依然微歛,持劍的手卻已在老者頸上勒出一道紅痕:「注意你的言詞,將軍大度,我卻恰有一顆難容之心。」
      我對這個評語倒沒多大感覺,自我三年前滅南姜開始東侵,什麼難聽話都能冠上我的名號,無仁無德還算中肯。別的國家視我為死敵情有可原,我朝的言官批評我起來才是真正令人嘆為觀止,對那些博學鴻儒來說一介女流竟敢不守本分上戰場拋頭露面,且行事狠辣殘虐,可是比國家興亡更值得大書特書放肆批判的。
      「你不願為我損陰德,難道你曾毒殺過的人都是有仁德的君子?即是君子,不也死在你手下了。」我直視老者倏然僵硬的面容,驀然一笑,帶著對因果報應一說的輕視,「得了,你我手沾過多少鮮血,若你信陰司報應,更知道多我一人少我一人於你已無分別。」
      他眸中劃過深深困惑,想是從未有人對他提出如此不近情理的要求:「思骨毒一入血中便是永不得去除,十年一至必然毒發身亡,老身雖不齒將軍暴虐,卻也知道將軍年少前程遠大,為何要給自己種下這樣的毒。」
      我揮手示意青銅放下劍,老人面上的紋路深深昭顯歲月的滄桑,與毒共舞之人必然也是看遍世間浮沉悲歡,我的故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不說也罷。我只是慢慢抬手,對著他摘下頭盔解下髮髻,青絲散落越發襯得我臉龐小巧玲瓏,然而浸淫戰場多年,我的外貌早已脫去一般大家閨秀應有的溫柔婉約,無限冷肅凝在顧盼之間,數不清的微小傷痕劃過五官,放在京城,這樣的容貌是不會為任何達官顯貴接受為妻的。
      老人睜大了眼,顯然我的身分還未傳到僻遠的席國百姓耳裡,他只聽聞我如鬼可怖的殘暴,並不知道我其實是個女兒身。
      不再壓著嗓音,我改用本來偏細薄的女聲說道: 「自古名將和美人一樣不許見白頭,我不想讓自己落的那般下場。」
      他尤不能相信,好一會才恢復沉穩姿態,眸中多了幾許深思:「老身知道將軍必不只因為這樣的原因,若真是,當真是辜負那麼好的年華。」
      我但笑不語,世間能有多少事盡如人意,我享不了的年華,並不真的那麼可惜。回頭瞥見青銅隱忍的臉龐,我微微黯然,想起那日我決心種毒於身,他僵硬的姿態在在表示反對卻一字不發,如他一貫的個性,縱然有多少不甘與傷悲也是默然承受。若我真能與他相隨十年,臨死前一定要設法改掉他這性子。
      青銅在老人短暫離開去準備種毒器具時微微帶了求懇的語氣,那是驕傲的他不曾流露的軟弱:「一定要如此嗎?」
      他和我一樣還未卸甲冑,眉間慣於皺眉留下的丘壑平添幾許殺氣,但那雙眸子裡還殘存著羽絮般的柔軟,和他年幼時一模一樣。我無法再心平氣和,遲疑片刻,輕輕撫上他的肩頭,卻只碰到冰冷的鐵甲:「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深吸一口氣,那樣的悲憤只停留一瞬,青銅凝視我的眼神堅定沉靜:「將軍心意已決,末將唯以命相隨。」
      「我不要你相隨,」我微笑,帶繭的指尖輕輕拂開一縷落到少年瘦削臉龐上的散髮,「你比我年輕,要好好活下去,否則我孑然一身,到了地下沒人給我燒張紙。」
      青銅彆扭的眼神含了難言的沉鬱,那些說不出口的無奈慢慢湮沒在宛如覆滿霜雪的眼瞳中,無聲無息。老人已經回來了,我回頭看向默兒,他會意地退後一步在老人身旁觀望,默兒雖是醫者卻也懂毒藥之理,在一旁看著我較放心老人不會藉機玩什麼花樣。
      種毒的過程漫長而疼痛,我只是伏在枕上一下一下地喘著氣,半褪的衣衫露出我傷痕累累的左肩,皮膚上覆滿冰涼細汗。青銅隔著簾幕的眼神沉痛隱忍,我只能盡力不發出聲音,直到默兒遞上絲帕,我才發覺我已咬破了唇。最後終於結束時我和老人都大汗淋漓,我疲倦地吩咐簾幕外的青銅好好令人送老人到安全的地段,戰事已了,是時候該撤走我們的主力軍隊,還席國殘破的安寧。
      老人臨走時躊躇再三,還是回頭向半臥著的我說:「老身並非好意,只是多嘴提醒妳一句,今後切勿大喜大怒,但凡情緒激動攪亂心血都會加快思骨毒發作之期。」
      我伏在枕上頷首,倦意和疼痛都漸漸深重,算來這幾日戰事激烈,我至少有三四天不曾闔眼分秒憂慮軍情,現在總算能睡個囫圇覺。緩緩喝下默兒重新熱過的湯藥,迷糊間似乎聽見青銅送走了老人,又輕聲吩咐帳外侍衛不許閒雜人等打攪我休息。
      一切復歸寂靜,我輾轉枕間似夢非夢,無數模糊念想滑過腦海不留痕跡。十年,我還有時間,只是我已不知道我的人生還有什麼可盼。若說可惜空負錦繡山河,十載四季遞嬗的美好,我更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走出戰場去看看。
      自從戎袍加身,我知道此生再不能安然脫下。這是亂世中武將的宿命,更是我將門家族縈繞不去的夢魘。
      不知不覺陷入沉沉的夢中,夢見那場打了三年的戰役終局。
      那年十五歲的我接了王嶺將軍的虎印繼續對戰南姜一族,爭的是北方一塊邊疆苦寒之地,聽聞此地蘊藏豐富礦產,饒是打了近三年的仗雙方也不肯退讓。我接到皇上的指令,若未能在嚴冬來臨前拿下,我與我的家族都難逃其咎。彼時我身邊並無親人相伴,我知道我已無退路。
      我孤身在營帳裡苦思,在此之前我未曾親身上過戰場,但我不得不兵行險著。
      戰場雖離營帳頗遠,谷內地形回聲大,我還是能依稀聽見刀劍鳴響,那樣遙遠的聲音,好像可以欺騙自己聽不清那些慘痛嚎呼,而我只是事不關己之人,遠遠地裹著狐裘飲著小酒,看不見那些鮮活的生命頃刻消失。這場仗不須我出馬,若我的算計無誤,南姜一軍命數怕是已走到了盡頭。
      傳令兵終於來報時我已喝完三小壺酒,他的聲音在漫天陰沉的雪雲下帶著沉重的壓抑:「將軍,戰事已了,我軍大獲全勝。」
      我持棋的手指微微一顫,還是安然將黑棋落在適得其所的位置。
      自然會贏,南姜人純樸守禮有古時戰爭風骨,說好停戰便不會另起疑心,見了我方特意派出使節送酒示好,自是把酒歡慶三年苦戰迎來和戰尾聲。可惜,酒確實是好酒,卻下了藥。計謀雖糙,但我軍素來殺伐狠戾,醉倒的南姜人毫無反抗之力,定是幾乎被屠戮殆盡。
      我起身吩咐:「昭令我軍將士不許鬆懈,再修整一天便拔營回朝,回京後人人皆有重賞,不急於一時之歡。」
      士兵領命而去,我想不須我囑咐,見了南姜人戰後過於逸樂的下場,那些兵士往後必然會記得這樣鮮血淋漓的教訓。只是,世人又會如何說我呢一個暴虐無道的女子,背棄戰場最基本的道義,從此與我國交戰者都將記得有位言而無信的將軍,為了殲敵不擇手段,可鄙至極。而我雖是主帥卻不能和他們一同回京,皇帝的指令不讓任何當年的陸氏子孫踏入京城。
      裹上大氅步出帳篷,未帶一人只信步走著,軍營裡往來將士皆是神色疲憊,且我未穿甲冑,好些人都是見了我的佩刀才慌忙行禮。我懶於應對,揀了人跡稀少的小路出營,我想去戰場看看,今日一役慘重異常,我的第一個功績不知冤了多少人身家性命。走到戰場上方居高臨下往谷底看時滿天霜雪終於下降,銀輝傾覆滿谷血紅,那樣乾淨的初雪。彷彿無止無盡的白茫一片掩蓋不久前修羅場的慘烈,那些不及收斂的屍首雙目大瞠尤帶怨怒,慢慢消失在冰雪之下。他們死前必是極為怨恨我的吧,那樣凌厲的神情不甘而憤怒,無聲控訴我的罪孽。
      我孤身一人立在雪境中,良久,一小塊冰晶自頰邊崩落,我轉身回營,自古人皆難逃一死,只是我又做了一回罪人。夢中我恍惚地想著,即使我能倖於萬箭穿身的下場,思骨毒也足以予我萬箭穿身之痛,和那些死於我軍下的冤魂相較,應該能還他們一點公道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在這裡寫文,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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