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事杂谈》群雁追舟

18、第十八章 桑落酒

　　沈靖打起帘子，日向西斜，落霞正由浓转淡，由亮转暗，天边一抹煤灰，几与城中屋檐融为一色。其时绍元帝临政，上安下顺，世风开放，京中已多年不尝有过宵禁，沿街可见贩夫走卒们挑货担的货担、背箩筐的背箩筐，或匆匆归家，或高声叫卖，谢慎思耳听得一个杂货郎摇着拨浪鼓，唱着民谣，打马车旁侧路过，便谨慎说道：“那尸得了新皮，暂且熬得几日，十天半个月内定然不会犯案，此事正好从长再计。改日有空，你先陪我去倚玉阁走一遭罢。”

　　沈靖不免一愕，寻仙问道之人也好沾染风月？但看他说得认真，旋即颇暧昧地挤了挤眼，调笑道：“好，过两天我约三五好友吃顿酒，届时捎带上你。”

　　谢慎思点点头，辞了沈靖，与太子相携下得车来，迈进沾香斋。

　　此地原是一间卖酒的小铺面，店里只安放了一缸半人高的大酒瓮，瓮底用泥土砌实了，东家镇日就站在及腰的酒瓮旁边打酒，一角仅三十文，专卖桑落酒，不到两日便能尽数卖空。一旦见了瓮底，东家就关门封铺，躲起来自酿新酒，何时酿成了，何时再开张。如此经营了数十年，京城中人都知道有这样一家酒肆，杯中佳酿虽不抵万金，不比仙露，却是一角难求，余香难嗅。鹊起的盛名还曾引得绍元帝微服出宫，亲自备了三十文散钱打酒。

　　可惜去时已晚，瓮内只剩半碗残酒，有一浣纱女子捏着钱袋，眼波盈盈地朝绍元帝望了一望，那剩余的半碗残酒便进了浣纱女子的葫芦中。

　　美酒、美人，绍元帝皆一无所得，却痴痴地同身边人说道：“一角求不得，余香倒是沾了两股，想想也算不枉此行。”一番闲言闲语流传出去，“沾香”二字就成了酒肆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更有了如今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偌大酒楼——沾香斋。

　　等候伙计沽酒的功夫，太子将这段渊源当做闲趣简短讲来，博谢慎思一笑，谢慎思奇道：“你父皇既相中了那浣纱女子，后来派人找过不曾？”太子摇头晃脑道：“不晓得，我父皇不太提这事，宫里也没有人敢明面上传。我都是从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官那儿偷听来的。”

　　提及偷听，谢慎思没由来联想到他偷学的五鬼运财法，明知故问道：“你拿碗写两个破字骗人钱财的招数，也是从女官们身上学的吗？”

　　太子老实说道：“这种坑蒙拐骗的下三滥，她们哪敢教我？这是某日我跟我宫里的人玩捉迷藏，爬到树上，看见花丛里有一个内侍在和宫婢私会，那内侍拿了两只碗，神神秘秘的对那宫婢说‘这碗上被邱公子下了法术，困住了五只小鬼，你给这些鬼一点钱，它们便会心甘情愿的为你做任何事。’

　　我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若不假，那邱文哲岂不成了大罗金仙？那两只碗也是个宝贝了。屏气等了片刻，瞧着那宫婢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递给那内侍，央求他向小鬼许愿，那内侍却把碗往她怀里一塞，要她自个儿请愿，一炷香后再揭开碗，放小鬼出来办事。说完便跑了。

　　那宫婢蹲在花丛里，傻傻地等了一炷香有余，又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磨磨蹭蹭地把碗揭开——”

　　他说到此处，突然哈哈大笑，谢慎思连忙去拉太子，示意他小声点儿，众目睽睽的莫被旁人当了疯子。太子兀自笑了半晌，才反扯住谢慎思衣袖，极力忍笑道：“那宫婢发觉自己上了当，脸色比你那天夜里还难看！我后来还听说，邱文哲骗了严旭二百两银子，拿这钱赎走了他在倚玉阁的老相好，待严旭他爹做寿，把他老相好送到宴前跳舞，顺水推舟做了严旭的姨娘。慎哥儿，你说这邱文哲是不是一肚子坏水？讨人嫌得紧。”

　　饶是谢慎思见多了世间诡事，亦不禁蹙眉道：“他和严旭做得好一对酒肉朋友，无冤无仇，何故要给严旭这么大的难堪？”太子信口说道：“许是严旭无意说错话得罪过他，关系再亲，也是会起摩擦的。”

　　他二人絮絮闲聊的这一会儿，楼里伙计已将一坛桑落酒打满，以木塞、红布头封口，又用细麻绳绕着坛身编了个索套，稳稳地拎到桌上，朝谢慎思歉然笑道：“两位客官，真不凑巧，咱店里就剩下这一角半，掌柜的说算您少点，只收四十文。”

　　他极少饮酒，太子更不是贪杯之徒，差个一角半角的，倒也不甚在意。谢慎思和气的弯了弯杏眸，只道无妨。自伙计手中接过酒坛，正要数四十个铜板与他，忽地手中一轻，一道黑影打他眼前扑闪而去。

　　那影子疾如骤风，谢慎思竟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点防备也无，教生人轻易抢走东西；须臾回过神，脸皮像被抽了巴掌似的晕出淡淡薄红，愠怒道：“光天化日之下，恣意抢掠，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语未毕，身形就紧跟上了黑影，抬掌欲劈。

　　那黑影并不畏惧他，翻折腾挪间，游刃有余的躲过了他七八招。谢慎思自诩武功精奇，轻功身法早已至臻化境，可对那黑影却屡击不中，不由得心下羞愤，愈打愈急，出掌攻势隐隐带了几分凌厉杀意，直取那黑影脊椎要害。

　　太子见他把黑影逼得步法紊乱，眼瞅着要撞上房梁，欣然喝彩道：“不自量力的混账东西，这下要叫你尝尝慎哥儿的厉害！”看猴戏似的伸长脖子，偶尔还会出言指点三两句，瞎嚷嚷道：“别急，别急，那混账身法虽比你快，但耐力显见不如你，你且再追他几圈，趁他再借横梁起势时，使一式‘一发千钧’，劈了那根梁，他脚下借不到力，可不就摔下了来么？”

　　他有心帮谢慎思出谋划策，却忘了房梁下坐着满堂食客，自个儿也在其中，那黑影一边避开谢慎思掌风，一边分心嘲弄道：“劈了这横梁，且看是贫道摔得快，还是你这小子死得快！”

　　谢慎思听这声音，似有些耳熟，心念转了几转，攻势刻意渐颓，不疾不徐地缀在那黑影身后，出言探问道：“道长身法轻灵，翩然自若，想必梁还未断，便能撤出百尺，我这朋友当然比不得道长——只是不知道长师承何方？俗世凡尘中可从没有这样的轻身功夫。”

　　那黑影发出一阵低沉哂笑，突地拍出手中酒坛，使坛身打着转儿，卷挟着呼呼风声，冲向谢慎思头脸！

　　堂内众人见状，齐声惊呼，太子亦捏了把冷汗，万般情急之下想也不及细想，桌上筷筒就已被他连珠射空，打头的一支竹筷，正对准了悬空的酒坛，其余数支全然朝那黑影激射而去。此刻若是普通暗器，以竹筷格开，当是最好的对应之法，可那陶制酒坛极易破碎，肚里又装满了酒水，难保击破坛身时，不会瓦片飞溅、酒水四溢，反害了谢慎思的一双眼睛。

　　故此，谢慎思双掌并推，右手抓了竹筷，左手硬生生抵了酒坛一撞，刹那间掌心一麻，腕处也酸痛不止，整个臂膀险些抬将不起。酒坛仍然打着旋，迳直往下掉，但摔在地上只骨碌碌滚了几圈，不晓得裹了什么巧劲，一滴也没漏出来。

　　而另一边厢，那黑影以袍袖作弧，拢住密密匝匝的竹筷，尽数收入袖中，竟是毫发未损。梁下食客见此，不禁纷纷拍掌叫好，那黑影宛如一片落英轻轻坠地，凝立于大厅中央，一面抖落袖内竹筷，一面捻须怪笑道：“谢慎思呀谢慎思，离开师父不足半年，就懒怠了功夫，连我也不认得了——”怪笑几声，复又叹了一口气，转瞬悲痛得很。

　　太子偷袭不得手，倒不脸红，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细观他一身打满补丁的破旧道袍，枯草似的灰白头发梳的光滑平整，木簪横挽，在头顶扎成小小的髻；脸面上皱纹虽少，眉毛、胡子却全都白了，显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太子少时因谢慎思的事，闹过一场大病，对他的去向记忆深刻，打量那人良久，心下暗暗忖道：这老头莫不是慎哥儿的师父，穷得裤子连也没得穿的贫道人无霜？

　　他看着那落拓老头出神，越发觉得是无霜，谢慎思见了他，却眸光一亮，脆生生喊道：“无尘师伯！”

　　无尘道人略一颔首，仍旧捻着他的山羊胡，苍老但不浑浊的眼睛在谢慎思身上逡巡一遭，再投向太子，若有所感道：“你如今都长得这般大了。”

　　太子茫然视之，一时无着，谢慎思仿佛听懂了师伯的弦外之音，却不想太子明白，自行捡起桑落酒，便将话头拨到他处，同无尘道人寒暄：“师伯怎地有空进京，天南海北的走了十几年，终于走腻味了吗？或是专程来找我，寻两杯酒喝？”

　　无尘道人淡淡说道：“受人所托，来京城办点私事，赶巧打门口路过，瞧见了你。”

　　既是私事，谢慎思不好细问，只开口挽留无尘道人去府上小住几日，不忍他夜宿街头，还未成仙得道就开始吸风饮露。

　　依照玄门的规矩，贫道人原本不得结交商贾，附势乡绅，更遑论让谢家这等高门大户扫榻相迎。无尘道人今日却一反常态，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且说：“正好我找你有事，这便走罢。”

　　谢慎思临走前不忘酒钱还没付，折回伙计那儿继续数铜板给他。可无尘道人和他比划了这一场，在座的无不望而生畏，其间更有心思活络者，见谢慎思与太子二人穿戴不凡，仪态万千，又称谢氏，不由得猜到他们是城北谢丞相府中的家人。掌柜的岂敢收他的酒钱？半真半假的推说少了他半角酒，乃是店家之过，没脸皮讨钱，跟他拉扯了许久。

　　太子颇不耐烦的掷出一整锭官银，冷脸说道：“不必找了。”手指自顾自去勾谢慎思五指，预备拉他离开。谢慎思不着痕迹地避了避，教他只勾住了酒坛上的麻绳，惹得太子猛一使力，就着细细的麻绳，拖拽得谢慎思踉跄几步，差点撞进他怀里。

　　这情景，真好似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人。

　　无尘道人不紧不慢地落在他们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沉吟须臾，忽然哑声问道：“下个月宫中是否有庆典操办？”

　　谢慎思和太子十分默契的同时回道：“下月初八，德妃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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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加了点支线剧情，单元主线发展到后期会解决一下“傻”太子这条支线，【恶俗】【狗血】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