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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往事 ...


  •   秋叶在涟城外的旧酒肆里一住就是七个月。出奇的,他觉得这里很是安心,除了生养他的地方外,他从未在哪里待过这么久。

      “这么早就醒了,不再睡会儿?”山居带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出来,见秋叶正坐在院子里把弄着先前系在剑上的流苏。

      秋叶看了看山边映照着的落日的余晖,摇摇头:“也就是你才会睡到太阳落山还觉得早。”

      山居笑道:“可不是么,我夜里要酿酒,自然是只能白日里歇息。你也知道,我是不能白日里出来的。”

      刚刚睡醒的山居发丝尚有些凌乱,两颊带着些微红,慵懒又悠然的样子让秋叶看得有些痴。良久,秋叶问道:“山山,你说的都是真的?”

      山居坐在葡萄架下,铺平了纸张,点墨提笔:“自然是真的。”

      秋叶扬起手中的流苏,疑惑道:“这东西真有两百年了?”

      “是。到下月初七,刚好两百二十三年五个月。”

      “你又唬我。”秋叶摇摇头,“两百多年的东西,哪里还能这样新?”

      山居但笑不语,只专注在他面前的宣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秋叶看着山居的一袭白袍,不禁又信了几分:山居酿酒这些年,一袭白衣尚能一尘不染,区区一个流苏仍旧这样崭新,大约也是可以的吧?

      默了默,秋叶又问:“你说,我以前杀了很多人?”

      “是。”

      “我还屠了一座城?”

      山居看向朝涟城的方向:“可不,兴盛千年的古城,险些断送在你手里。”

      “我还抛弃妻子了?”秋叶咂咂嘴,怎么仿佛越来越不靠谱?

      “是。”

      秋叶失笑:“我抛弃妻子,你又如何知道?总不至于被我抛弃的是你吧?”

      山居如行云流水的笔锋一顿,抿了抿唇,强笑道:“哟,被你猜对了呢。”

      秋叶不曾注意到山居的变化,听山居这样说时,竟笑出了声:“就说你是哄我的。你是男子,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秋叶仍旧把玩着手中的流苏,久久未等到山居的答复,不由回头看向山居。

      不知是落日已然西下的缘故,还是被葡萄架遮挡的缘故,秋叶只觉此时的山居黯然失色,连生机都丧失了几分,不禁有些担心,他试探着低唤了一声:“山山?”

      山居苦笑一声,并不搭理秋叶,收好笔墨,起身便要走。

      秋叶忙叫住山居:“天已经黑了,今日不卖酒了么?”

      山居道:“不了,今日不开档。”说罢,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你是男子,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是啊,叶子。当年,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二百一十八年前,涟城还是那个涟城,久盛不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初春,也还是那样的初春,冬雪初融,料峭春寒,万物复苏。

      仿佛一切都如以往一样,但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着实有一处不一样,因为新科文状元,是一个久居深山的平民。此外还有一个同样平民出身的人,在武举中拔得头筹,中了武状元,山居后来听人说,仿佛是个叫秋叶的人。

      皇榜张贴之日,朝堂上炸开了锅。

      往年并非没有出类拔萃的平民子弟,但无一例外,都被掌权的贵族们在暗中打压了下去。山居所以有幸得了状元,皆是在殿试中幸遇皇帝亲自考察,且皇帝正有打压名门望族的心思的缘故。

      但秋叶,是凭着一柄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过关斩将脱颖而出。那一场武举大约是极精彩的,在民间盛传了许久,山居自认从来无心于舞刀弄枪之事,却也听得个七七八八了。

      不过朝堂之上历来文武不和,山居只是庆幸自己得上天眷顾,不枉费十年寒窗,倒也对什么秋叶不甚热心。

      世事总是无常,正如没料到自己能够金榜题名一般,山居也没料到他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青山绿水最是陶冶性情,纵是一朝成名天下闻,山居也并不因此铺排声张,一如往日在山中之时,一袭白袍,一绾青丝,徒步行于闹市之中,往返于皇城与他的茅屋之间。

      旷野上白色的孤影缓缓独行,山居远远瞧见自己的院落,门前的灯笼已黯然失色,由是心中琢磨着明日从城里回来时该买几钱灯油,好让这屋子也有些人气儿。

      正想着,冷不丁掉进了一个怀抱,山居一愣神的功夫,眼前已是数柄长剑交错而过,冰冷的剑锋映着阴寒的月光,晃得山居眼睛一疼。

      纵是多年的修身养性,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山居也是慌了神色,几乎依着本能的,伸手将那护着自己的人抓了个牢靠。

      “堂堂状元郎,倒是怕死得紧。”良久不见山居放手,这人不禁出口讽道。

      山居这一回过神来,才发觉行刺的杀手早已奄奄一息,而自己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又瞧见一手正紧紧抓着对方的腰封,霎时脸色通红,急忙松了手。

      “秋将军怎么在这儿?”山居暗恼自己方才真是将脸丢大发了,而心里又感念方才秋叶出手相救,一时感激,一时羞恼,真真是个五味杂陈。

      “我倒不曾想到,你竟还会医术。”秋叶显然答非所问。

      山居只道是秋叶方才受了伤,忙道:“会些皮毛,将军如有什么不适,小生倒可一试。”

      这话引得秋叶一阵笑:“你们这些文人墨客也不嫌累得慌,张口一个‘小生’,闭口一个‘小可’,听着都累人。”

      山居双眉微蹙:“只怕于礼不合。”

      “哪有什么礼不礼,我可不知这‘礼’字怎么写,若真怕失礼,便不要这般文绉绉和我说话,唤我名字便好。”秋叶说着,指了指前方灯光昏暗的院落:“怎么,山居不打算带我过去坐坐?”

      山居笑道:“若要我谢你救命之恩,到城里酒楼便是,我那屋子太过简陋,只怕你会厌弃。”

      秋叶二话不说便朝那院落走去,临到门前,伸手弹了弹灯笼上落下的灰尘,道:“主人能有这般高雅情操,陋室又何陋?”

      山居正要开门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灯下负剑挺立的秋叶。

      陋室何陋,多少年来,他从未听谁这样说过,这位剑客,竟是个知己么?

      “但你这屋子没有锁可就不对了,若是有了贼人怎生是好?”秋叶话锋一转,又开始唠叨起山居来:“不过若是遇到方才那样的杀手,再多几把锁都不见得有用。你这屋子,委实破了点,连灯都快灭了,我明日帮你买一盒灯油来罢。”

      山居险些被这话气晕,方才谁说陋室不陋来着?

      “说实在话,”秋叶将山居煮好的茶一饮而尽,“大约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没有想到你会医术,更不曾想到你竟医好了久病在床的太后的病症。”

      伴着缓缓升起的壶中的热气和清新的茶香,月光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坐。山居又为秋叶添了一杯茶:“家中世代学医,我自幼学过些医术,在古书上见过太后那般的病症,碰巧罢了。”

      “你本家学医,却又寒窗苦读?”

      “正是。”

      “为何如此?”

      “救人。学医可救一人,为官可救天下人。”

      秋叶仰天大笑:“你只想着救人,可却险些将自己搭了进去。”

      山居一愣:“为何?”

      “你可知今日那些杀手的来历?”秋叶道:“你我二人出身贫寒,却得了文武状元,势必成为朝中显贵眼中的祸患。你今日医好了太后的病,龙心大悦,又将你升了官。短短两月,连升三级,你以为你能得善终么?”

      秋叶的语气重了下来,连带着山居也低沉:“因我得圣恩,故而招致灾祸么?”

      “以往的进士中,寒门子弟岂能连一个比不过显贵子弟的都没有吗?可却从未有人得此殊荣,你以为是何故?”秋叶冷笑:“贪生之人得了显贵们的好处,自此与科举离得远远的,稍有些风骨的,也屡遭暗害。这样的天下,你何以要去救?”

      山居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道:“正是这样的天下,更需要我去救。让朝堂得以公正,让寒门得见天日,让世道得还清明。”末了,山居笑道:“再者,不是还有秋叶这般知我有难,特意赶来相救的么?”

      月下一袭白袍的人,正气浩然,出淤泥而不染。

      秋叶愣了愣神,失笑:“好,你来救这天下,我来救你。”

      涟城,一座千年古城,依山傍水,屡现奇迹。

      五年前的奇迹,是两位出身平民之人双双夺得文武状元。五年后的奇迹,是盛世太平,朝政清明,开疆拓土,国威远扬。

      成就这一切的,是两位年不过双十的青年,一名山居,一名秋叶。

      “又要出征了,叶子,此番何时回来?”

      “少则数月。”

      “多则呢?”

      “不会多,不出半年,我必然回来。”秋叶柔和的目光落在山居身上:“待这次凯旋,我向陛下请旨赐婚。”

      山居正为秋叶系着流苏的手一顿,垂下了眼帘:“叶子,我怕。”

      秋叶将山居揽到怀里,似开玩笑一般打趣:“怎么,这么多年了,莫非你还怕那些世俗的闲言不成?”

      山居闷在秋叶胸前,摇摇头,哽咽道:“这些年你我二人功高震主,陛下早已忌惮,又如何应许你我之事。”

      秋叶感到胸前衣襟一片濡湿,又听山居道:“叶子,我,第一次悔恨自己为这天下立了这般功绩。”

      秋叶扶起山居,将他眼角的泪珠拂去:“瞧瞧,堂堂丞相大人竟在这里哭鼻子,那些被你惩治了的贪官显贵,若要知道了,怕是要在牢里生生气死。”

      山居被秋叶这话哄得一笑,勉强收了泪水,这才指了指秋叶剑上的流苏:“这是我亲手编制的,你可要好生戴着。若是丢了,我可饶不得你。”

      秋叶揉了揉山居的额头:“流苏在,人在。”

      山居的心却并没有因此安稳,不知为何,总有些恍惚,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果真,大约确实是发生了什么呢。

      翌日清晨,皇帝紧急召了山居入宫,因是太后犯了病,宫里的御医个个束手无策,只得请了山居进宫医治。太后年迈,病情时好时坏,山居只得奉命留在宫内数日,以保太后无恙。虽说以丞相之尊行此差事并不妥当,但皇命难违,人命关天,山居自不会推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医好了太后的病症,从宫里出来时,所有人都告诉他,秋叶娶了公主?所有人都告诉他,秋叶统领三军正要离城,带着他新婚的祝福?

      为什么只有他不知道?

      为什么娶她?为什么穿别人给他的衣服?

      为什么?

      在宫中守护太后数日的山居不顾早已疲乏不堪的身子,失魂落魄,踉踉跄跄朝城外跑去。

      叶子,你连走,都不肯告诉我一声吗?

      涟城之外,浩浩三军,铠甲林立,号角响彻,锣鼓震天。

      山居只觉得,那明晃晃的铠甲,晃得双目生疼,那齐刷刷的鼓乐,震得头脑发晕,那高高在上的战神,看得四肢无力。

      不管送军的文武百官,不管蔚然在上的天子朝臣,山居跌跌撞撞走到秋叶旁边,一把扯住秋叶的马缰,仰头看着秋叶,讷讷道:“为什么?”

      仿佛是在问秋叶,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秋叶背着阳光,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只是声音冰冷无情:“你是男子,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晴空的艳阳,刺得山居几乎睁不开眼,连秋叶的身影也跟着模糊。

      手中握着的缰绳松落,那一人一骑,铁甲金袍也随之远去。

      山居伫立原地,看着马蹄扬起的土尘,久久地出神。蓦然,听得皇帝道:“昨日来报,江北爆发了瘟疫,丞相医术高明,不如亲赴江北,救济苍生?”

      山居淡然一笑:“臣遵旨。”

      山居朝秋叶远去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叶子,愿你不会后悔,愿你,能得幸福。

      三个月没日没夜的劳累,终于将瘟疫在江北扼杀。看着江北万民对他救命之恩的拜谢,山居神情一片恍惚,他依然在救济天下,可当初那个许诺救他的人,如今却不在身旁了。

      山居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地上。待醒来时,已是在驿站的卧榻上了,山居扶着额头起来,暗道自己身子越发差了,不过这样的劳累,竟至昏迷。

      迷迷糊糊地醒来,正听到门外众人议论纷纷:

      大将军秋叶领军造反,血战三日,攻陷涟城,无论老少妇孺,鸡犬不留。

      山居脑中嗡一声响,怕是累坏了出了幻觉么?那个家伙怎么会屠城?又为何造反?

      大宛骏马日夜奔袭,终于赶至涟城。

      遍地残骸。

      血流成河。

      一座千年古城,沦为人间炼狱。

      山居颤颤巍巍,爬过一具具尸身。浸泡着这座古城的血已经发黑,在炽热的阳光下黏糊糊的闪着光,蚊虫萦绕在涟城上空,恶臭席卷了整个城市。

      山居在这里走着,一步又一步,寻遍每个角落,喊着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名字,直到肿痛的喉咙再发不出声音,终于在涟城的女墙上,他找到了他。

      穿着的不是金甲战袍,是他为他缝制的墨色长袍,剑上系着的,是他亲手为他编制的流苏,上面镶着他亲手种得的相思子。

      千疮百孔的身子,浸满鲜血的墨袍,是红色还是黑色。

      冰冷的尸身,当空的艳阳,是炎热还是寒冷。

      山居埋头痛哭,为什么他救得了天下人,独独救不了他?为什么他不能再早回来两日?

      山居摘下秋叶剑上的流苏,于一片血海之中,以师徒祖辈济世救人之一切功绩为价,求得一誓:

      愿得不败之身。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不入轮回,不见日光。

      叶子,待你轮回,我定要问你,这一切,究竟为何。

      秋叶急急忙忙追回屋子,见山居一声不吭又倒在了床上,无奈道:“今日不开档,可怎么赚酒钱?”

      “山山不愿去开档,要不我替你开着?”

      “山山这是生气了?”

      “睡多了不好,起来走走?”

      “我若是说错了话,山山你告诉我一声便是,何苦这般?”

      “......罢了,你再睡会儿吧,我去开档卖酒。”

      秋叶正要离开时,冷不丁听得山居道:“开什么档,灯笼里的灯油早没了。”

      “谁说的,瞧这是什么?”

      山居朝秋叶看去,见他手里正提着一盒灯油,一时间有些惊讶,却仍嘟囔着:“谁要你去买了!”

      秋叶一愣:“怎么,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去买灯油么?”

      闻言,山居低沉的双眸一亮,不可置信般地看向秋叶:“叶子,你说,你是几时答应我去买灯油的?”

      秋叶蹙眉:“这倒不记得,隐约仿佛记得答应过你。”

      山居迫不急大地追问道:“还有呢?还记得什么?”

      秋叶摇摇头:“近来总有些事情,我分不清究竟是何时做的,仿佛确实有过,又仿佛并不曾有过。”

      山居抿唇,良久道:“太好了,你总算想起一些了。”

      “什么?”

      “嗯,我就知道,总会想起的。”

      太好了,叶子。我相信,前尘往事,你总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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