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Mia

1、采菊东篱

　　爹的灵柩入土的那天，天气阴冷，秋风秋雨挟着满怀愁绪扑面而来。我抬头看看天，想着爹就在天上望着我们，握着铁锹的手不由一颤，一大抔黄土簌簌跌落在乌黑的松木棺材上。

　　求祺一路从临安陪着我们扶柩回乡，但他在楚州也没有待多久，待我们葬了爹后，就又去了临安。我和娘便在祖屋里住了下来。爹这一辈的乡亲，不少人年轻时都参军打仗去了，很多就战死在了外头，像爹这样，最后还能有一副身躯还故乡，也许还算是幸运了。

　　娘现在的每天，就在吃斋念佛中度过。我每次到佛堂去看她，就看见她的脸隐隐约约地藏在缭绕青烟的后面，口中默默念着什么。我常常看一会儿，又悄悄地走了。她能找到一个打发余生的办法，我真替她高兴。虽然她只能活在怀念中，但也好过我无法去怀念。

　　第三年的初春，求祺又回来了。他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汤思退这个奸相终于被罢黜，罪行昭昭，翻不了身了；另一个是和议达成。他说，金宋由君臣之国变为叔侄之国，纳贡、割地，仍是少不了。我听了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带上一壶桂花酒，去了爹的坟前，把那醇醇的酒淅淅地洒入泥土。爹，别生气，不管他们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

　　求祺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说眼下无仗可打，他爹让他回家乡过日子。他在村里开了一家打铁铺，打些锄头啊，锹啊什么的。我每次经过那里，都听见叮叮当当、呼呼喝喝不绝于耳。我觉得奇怪，问他怎么还会打铁。他说他家原来祖上就是有这门手艺的。他爹虽然从军去了，但也时时叮咛后辈不要忘了本。他爹说，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他们还要靠这门手艺吃饭。

　　临安的事，我渐渐地已经一件件淡忘了，就连我平日不懈的练武，也懒了心思去动。只是，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拿爹的玄铁剑来擦。求祺从前有问，要不要把那剑作了陪葬。我一下把它抱紧在怀里，这是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要它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天，我又在擦爹那把重重的玄铁剑，擦得亮亮的，照出我的脸，映到心里。求祺来了，他说，玲珑，把剑给我吧。他看起来很严肃，先叫我吃了一惊，想他也不会抢我的剑，就把剑递给了他。他郑重其事地抱着剑，走到他的铺子。炉膛里的火熊熊地烧，一个徒弟在把风箱呼呼地拉。他站在一个台子前，脱去他的褂子，甩到一旁，把剑掷进炉中，待它红得炫目，拿起一把钳子，把剑一挟，抓过一把小锤，腰一躬，向那拉风箱的徒弟一点头。那个小孩便停下手上的活，迈开丁字步，抡起大锤，照着小锤指点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铛”的一声，一下把我砸懵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来。屋子里闷人的热，我看见汗水从他们的额头、脖子、肩膀、脊背上淌下来，光滑结实的背上油亮油亮。他们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下一下地砸。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求祺手一扬，把手上钳着的东西扔到水桶里，“兹”的一声，一股青烟冒出。桶里红通通的是什么，我看不清。过了一会儿，他从桶里把那个东西捞出来，拿到矬子上锉了几锉，用手摸了摸，便递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打的，是一副犁。

　　给爹守孝三年期满，在双方长辈的撮合下，我嫁给了郭求祺。成亲后，求祺的铁匠铺规模更大了，他又招了几个学徒，打的还是锄头啊，锹啊。我开始在家里学着养蚕、纺纱什么的。那个关于江湖的梦想，早已淡得不着痕迹。我想，我真正是个农妇了。

　　成亲的第二个年头，娘过世了。临走时，她指了指屉子里的一个匣子让我打开。我一看，是厚厚的几叠《金刚经》。她满意地笑，说爹曾和她说过，要是他去了，要她给他抄这个，这些年她终于抄完了九九八十一遍，现在可以安心去见他和哥哥了。

　　又过了三年，公公也走了。他告诉我，当年是他叫求祺去把我爹的剑打成犁的。他说，一辈子的老伙计，他清楚，我爹和他一样，骨子里都是个农夫。

　　这一年秋天，山上的野菊开得特别好。菊香虽不比桂香浓郁，但是菊花泡茶能散风热、平肝明目，对身体大有裨益。求祺每天盯着红彤彤的炉火，我很担心他的眼睛，所以每年秋天，我都会给他晒上几篮最新鲜的干菊。

　　我站在院子里，挨着竹帘挑菊花。挑着挑着，眼睛乏了，便倚着门扉看山。一个藏青色的身影闯入我的眼帘。那人的脸色棕红，眼角染着淡淡倦意，然而浓直的眉，高挺的鼻梁还有菲薄的唇，令他看上去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他身形挺拔地站在篱笆外，秋风瑟瑟地吹得他的衣角猎猎地动。我站在他的对面，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荆钗布裙的我，放出的光芒能熔化最锋利的剑。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我该是什么表情。直到身后的门“吱呀”地开了，我的小宝儿扑进了怀里。她的小眉小眼皱成一团，很伤心地对我哭诉她刚才摔了一跤，在桌角那里把她的新衣裳给划破了。我看了看她淡紫色褂子的下摆，拉开了一寸长的口子，又好气又好笑，摸摸她的脑袋，“宝儿摔疼了吗？快进屋去，娘这就给你补！”她破涕为笑地搂住我的脖子，挂在了我的身上。

　　我抱起她，走进屋去，反手带上门，把属于隆兴元年的记忆轻轻关在身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