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阿九王兄

1、图影

　　一
　　阿稳利落地收刀，带走了影十二部最后一个活人气。
　　皎洁月光下的竹林，风起如波涌，刚消寂的厮杀搅起的无边血色，在静谧混着竹叶清香的林间弥漫。
　　阿稳检查倒在地上的七个人，确认他们都没了气息，冷如冰面的脸上才裂开一点缝，他用刀柄抵了抵胸口，按压住那股灼烧磨人的疼痛。

　　必须得回去了，不然——他不敢耽搁，施展轻功离开了竹林。

　　图影教坐落在西南边一处千丈瀑布之后，因其卓佳的地理位置阻挡，就算武林中原恨之魔教入骨，也无法召集武林人士对其剿杀。
　　进教有机关，阿稳借着绿藤绕过瀑布，来到图影教入口；他捂着胸口，用刀轻轻在树上摁了一下，石门打开，同时身后树林也变换了位置。
　　待阿稳进去后，石门也不在原来的位置。

　　这是障眼法，是开教之主利用奇门遁甲之术设计的混沌，是为阻挡有心人跟踪教徒入门，就算越过了瀑布，还有这无休止变化的树林和石门，怎么着也能绕死他。

　　进教后，阿稳马不停蹄地赶往少爷的房间，他胸口越来越疼，急需少主的药保命。阿稳大口喘息着，疼痛灼烧理智的同时，他竟然也能腾出思想希望少主这次少折磨自己。

　　快到少主的院庄，迎面走来影十的羽烈，他看到阿稳脸色微变，抓住人胳膊道：“今天回来迟了。”
　　阿稳咽下那阵疼痛：“我知道。”
　　“少主心情很不好，你——”羽烈话没说完，阿稳就抽出被他抓痛的手臂，说：“你少说几句话，让我快点进去，少主也许就不会惩罚我。”

　　他心口一跳一跳的疼，鬓发都汗湿了，羽烈看着眼前人，脸色苍白而神色倔强不服，水光潋滟的明珠非要露出一点凶狠，就像路边遇人防备，虚晃凶恶保护自己的野猫。

　　羽烈欲言又止，他知道少主最不喜欢阿稳，有事没事总让他完成一些危险的任务，每次回教，十有九次都要惩罚人，不管任务有没有完成。
　　“你，”羽烈张了张嘴，“小心点。”

　　阿稳没有回应，只加快速度往院庄里走。

　　进了院子，入眼满目蓝楹花，此时正值初夏，花开正浓。
　　阿稳没心思欣赏，他越过庭院，穿行走廊，进一道棕木门，门里便是少主的房间了。
　　都到此了，他一刻不敢耽误，疾步走近，伸手推开那道决定自己命运的门，径直跪了下去。

　　少主坐在木椅上，身披一件单薄的玄衣，本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才缓缓睁眼，瞧上地面跪的端正的阿稳。
　　阿稳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回来了？”房间静谧了一盏茶的时间，少主才开口说话，而语气一出，阿稳脊骨一凉，头快俯到地上，小声回道：“是。”

　　屋里有焚香的味道，萦萦绕鼻，却不能安定心神。阿稳感觉自己疼的快失去理智了，此时他想什么都不顾，求少主给他药，不论事后少主怎么作践自己，只要能活下去，只要不疼……

　　“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多少时间？”少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严厉的质问在阿稳头顶扔了一颗炸药。

　　阿稳眨眨眼睛，想保持清明，“四炷香——时间。”
　　少主终于起身，“香已经灭了半个时辰了。”

　　阿稳跪首，视线只能看到少主的鞋，他想抓住那鞋，说对不起，可他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小会，那鞋尖朝他走来，不徐不疾用鞋面抬起阿稳的下巴，一滴泪刚好从他眼角滑落。

　　阿稳神智已然不清醒，他茫然地抬头看着少主模糊的脸，抽气道：“对……对不起。”
　　少主全然不理他的道歉，反而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愤怒，狠狠捏住他的下颌，目眦尽裂：“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影十二七个人，职能是搜集情报，武功在十二部里属下三等，你一个影二的，杀他们需要用这么长时间？”

　　图影教是魔教，做的是赏金杀人的活，胜率百成，原因就是旗下驯养了一批各司其职的影卫，总共十二组，每组七个人，分别负责不同的职责。每次接到赏金任务后，十二组会分派人员负责搜集情报，踩点，护卫，杀人，断后，从而确保万无一失。

　　图影教靠杀人在江湖混出名声，教徒都是精选出来的，图影教教律严苛，不管入哪个部，都只能进不能出，倘若有人生异心，格杀勿论。
　　而影卫更甚，只要有一个人生了叛离之心，全部必死。

　　前段时间，影十二有人想离开图影教，被少主发现，便命阿稳将全部剿杀。阿稳今天奉命行事，可时机不对，今夜偏偏碰上毒发。

　　耳边，少主还在质问，阿稳什么也听不清，他只觉得心脏里有无数根针，杂乱无章地刺他的心脏，并且毒针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霸道蛮横地剥夺他的神经。

　　阿稳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泪眼朦胧，像条狗一样求着少主：“少主，求求你，给我药吧……我、我好疼，好疼——”

　　少主却无视他的哀求，“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为什么？”
　　阿稳双手攀上少主捏着自己的手腕，胡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少主，求求你，给我药吧——”

　　他求了两次药，气的少主直接把他推开，无情道：“你都想离开我了，还想让我给你药！”
　　阿稳摔倒后，半晌起不来身，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匍匐着抓住少主的衣角，在荆棘丛生的疼痛里扒开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我不敢了——”

　　少主心头一震，这四个字，他都说了多少回了。
　　越想越生气，少主坐回椅子，朝他招手，“过来。”
　　阿稳软瘫着爬过来，跪在他脚边。

　　焚香的味道渐渐淡去，屋子里的温度却在攀升。
　　少主神明般的声音降临在阿稳头上。“阿稳，你认错吗？”

　　阿稳点头，“我、认错，”他说的艰难，抵过一阵又一阵的疼。“少爷，你饶了我吧……”他改了称呼，小心地将手抚上他的膝盖，亲昵的讨好，连私下里的称呼都叫上了。

　　“饶了你？”少主也亲抚他的手背，笑的渗人，“阿稳，你瞧瞧你，太不听话了，如果你没有想要离开我，毒瘾怎么会发作呢？”
　　阿稳心神俱颤，他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毒，不致死，但发起病来生不如死；自从进图影教以来，他的命运就拴在少主手里，外头的人都说图影教一帮走狗，可纵然身为走狗，他也从无二心。

　　他爱少主，可少主要的只是条衷心的狗，服从命令的狗。

　　“请、少爷惩罚——”眼下，少主想听到就是这话吧，阿稳哆哆嗦嗦说出口，只要让少主消了气，就会把药给自己了。

　　少主果然眉头舒展，虽扬着笑脸，却如同地狱里的审判官，他轻飘飘地下令，“影二阿稳，不听话，十五鞭。”
　　由少主亲自掌鞭。

　　阿稳绷紧了后背，然第一鞭就把他的故作坚强给打散了。
　　横穿脊背的鞭伤如火燎原，阿稳一声痛呼，却不敢躲。他像颗被剥了皮的荔枝，尽力展露自己，让少主消气就是最重要的。

　　然而接下来的痛呼一声比一声小，到最后，他终于没有了强烈求药的求生意识，似乎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昏迷给了他救赎，疼痛放过了他。

　　.
　　许久，将阿稳抱到床上休息的时候，少主跟换了个人似的，他轻轻抚摸阿稳的肩颈，喉间一口鲜血涌出，他没来得及，只得用手捂住嘴，血液从指缝里流出，少主赶忙侧过身子，将血吐在地上。

　　找不到解药，找不出教里的叛徒，他的神智就会越来越不清醒，他最后会疯魔，会永远失去自我。
　　少主不能露出软弱的表情，他要保护阿稳。

　　从怀里掏出青色的瓷瓶，少主从里面拿出一颗红色药丸，和以往紫色药丸不同，这颗药丸是能根治阿稳的毒，往后他再也不用受毒发之苦。

　　颤颤巍巍把药送进阿稳嘴里，少主喉间又涌上一股鲜血，他压抑下去，抽出阿稳腰间的短刃，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
　　疼痛抓回些许清明，少主觉得得赶快将阿稳送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重新想策略，揪出教里的叛徒。
　　然而，当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床上的阿稳时，脑袋一根弦断了，意识刹那消无。

　　醒来后，少主躺在床上，外面不知过了多久。
　　他睁开眼睛，看见阿稳跪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身上还有被自己打出来的鞭伤，想到这，少主气上心头，猛烈咳嗽一声，将睡着的人给吵醒了。

　　阿稳朦胧着眼，轻声叫了句：“少主。”
　　少主看着他，发现他右脸睡出了头发丝的印子，那模样真像个不懂事天真的小孩。
　　要真是个小孩该多好，我要把他养在种满蓝楹花的院子里。

　　“叫我什么？”少主声音不平不淡，阿稳心颤了一下，立马改口：“少爷。”
　　少主面色缓和，阿稳知道他是清醒过来了。

　　“等今晚我就送你离开这里。”少主幽幽开口，阿稳一惊：“为什么？”
　　少主抽出被他攥着的手，冷硬道：“我不要你了。”
　　阿稳立马跪直，不顾被牵扯到的伤口，急促道：“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按时回教，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别不要我，少爷，少爷我错了。”

　　少主无奈，他的影卫自始至终都对自己忠心不二，他何尝不知，可这样，他便不能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图影教深似海，这条路得自己走。

　　“现在认什么错。”少主没什么心思了，活在这个世道，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
　　阿稳这时大胆地凑上前，嘴巴快碰到少主的下颌。

　　“总有一天，我要找出害你的人，别赶我走，让我守着你。”

　　少主瞳孔蓦然放大，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中毒的事！

　　“少爷对我一直很好，我知道有些时候你控制不住自己，但那不是少爷的错，我知道少爷是、爱我的。”阿稳说着说着声音变小，眼尾红得艳丽。

　　从今年年初开始，少主的脾气阴晴不定，动辄发火打骂。没有人会突然变了性情，阿稳知道这其中有问题，便开始调查，杀影十二花了那么长时间，也是他们中间有人说到了刑司堂。
　　刑司堂，如其名，掌管刑罚，千万种刑讯手段，千万种奇珍异毒。
　　阿稳想从他们嘴里再多知道点玄机，可无果而终。

　　“我们要先发制人，一旦被动，就没有赢得余地。”阿稳说，“教内有人跟武林盟的刑司堂有联系，少爷，开始布局吧。”

　　短短几句话，少主看了阿稳好一会，仿佛要从他的眼神里将坚定锋利的外皮扒开找回那个乖巧天真的阿稳。
　　从这一刻开始，他必须从新认识阿稳了。

　　“不许离开我。”少主收回了送他离开的想法，重新给他下达了死命令。
　　“好。”阿稳点头。
　　“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下的毒，只要没在规定时间内回来，你就死定了。”
　　“我错了。”阿稳习惯性认错。

　　主仆一躺一坐，短短几分钟，似乎道尽千言万语。
　　阿稳小心翼翼握住少主的手，嘴角露出温暖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毒了。
　　昨夜就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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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