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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嫁(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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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说,男子是不能轻易流泪的,而宫中的女子同男子一样,也不能轻易落泪。
我半信半疑。我长那么大就到过几次上京,进到皇宫里的次数更是寥寥,哪知道这里的姑娘到底能不能肆意而为,想哭就哭。
这也是皇帝这二十年来再一次想起容家,不然他就不会让阿爷带着家眷千里迢迢从北庭赶过来参加一个可有可无的中秋宫宴。我猜他也是不愿提起容这个字的,因为他的容惠妃,亲手毒杀了他最宠爱的邵贵人。至于为什么重新召见容家,可能是边疆战事吃紧,终于想起了长期驻守北庭的容惠妃娘家吧。
这宫里的姑娘,确实是端庄得很,她们坐在席前,言笑晏晏。好半天过去,我的腿都麻了。我努力直起腰,只敢用眼睛左看看右瞟瞟,却发现四周的女孩子都是文静贤淑的,笑不露齿,食不语。
北庭是很少见这样的姑娘的。小城生在草原与荒漠的边缘,一年中只有短短十几天,天山下的融雪灌溉了桃杏,绽放出大片大片的壮丽的花朵。也就是说,我也只有在那短短十几天中能像个姑娘一样多愁善感,伤春悲秋。
剩下的日子,我会偷偷跟着外祖父的军队一起到安西的大草原上打猎,有时当场被人捉出来,外祖父扒了我好不容易偷来的军衣,用他的那把拐杖狠狠抽我屁股。
北庭人比起关内人,说话要直白粗犷得多。初来乍到,我还对上京姑娘软软的语调感到陌生。却见阿爷敛了笑容,一脸肃穆地望向高处的皇帝。
“趁着中秋团圆,那朕就乱点鸳鸯谱了……谟儿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话还没说完,我看见皇帝身后的大太监略带尴尬地上前,与皇帝低声耳语几句。皇帝也干笑了几声,自嘲道:“看朕这记性,该是给逸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了。”
我小声地对阿爷说:“皇上的儿子难不成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地步?”阿爷没说话,瞪了我一眼。
“那就容似平家的女儿吧。”我听见皇帝不痛不痒的声音,好像随口一说,又好像计谋已久。
北庭容家三儿子容似平只有一个孩子,而我就是这个唯一的女儿。
皇帝为什么让我和阿爷折腾千里回到上京的原因,我算是懂了一半。
只是我没想到,比我还不能接受的是被皇帝唤作逸儿的男子。他坐得离我很远,可他打翻筷子的声音却清脆得整个宫殿都听得到。
阿爷和我都有些尴尬,但他的尴尬和我并不同。他生气于我们对皇帝的圣旨无可奈何。没有算生辰八字,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有些微微的恼火。我虽然不及上京姑娘的十分之一温柔贤淑,但是长得还算是过得去的,至少——至少北庭里来我家提过亲的也有好几家!这个皇子不喜欢我,也不用在这么多人面前甩筷子给我个下马威吧?
我听见他说“谢父皇”,也看到他拂袖而去的背影。他很高,跟北庭的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的脾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坏,因为北庭的男孩子们和我说话都是粗犷里带点温柔,像融雪中灌溉出的桃花一样好听。
北庭的男孩子越好,便越显得秦逸越坏。
大婚前我一直住在皇宫里,因为从二十年前起,上京就没有容家的宅子了。皇帝说是体恤父亲和我一路奔波,却越发显得欲盖弥彰。我的嫁妆还没到,皇帝就说来不及也罢,先嫁过去;母亲给我缝的嫁衣还没好,皇后说她叫人给我做了套新的,绝对比我母亲缝的要好看。
我看到那个大红的嫁衣,确实是好看,一针一线,绣的精致无比。有花有鸟,还有依偎在一起的连理枝。
我穿着这崭新的嫁衣入了靖王府,嫁给了秦逸。
虽然在宫宴上看到了他的抵触,也不期望他能对我有多好,不过我还是朝掀起我盖头的他挤出一个微笑。母亲家的表兄弟们都说我笑起来有虎牙,很可爱,倒是像草原的姑娘一样。可秦逸看到我一笑,脸色就跟变戏法一样阴晴不定。然后他摔了屋子里的花瓶。
我比那个无缘无故被他撒气打碎的花瓶还委屈。我扯掉头上的凤冠和花朵,用手胡乱一抹脸上的花红,从床上站起来,指着他脑袋,问他发什么无名火。
“要不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就听见他在屋里边打转边用脚折磨椅子腿。
要怪你去怪你爹啊,怪我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想嫁给你,想故意破坏你和谁谁谁的好事吗?我越想越生气,提起裙摆,冲过去一脚踢翻了那个被他踹来踹去的板凳。他好像被我唬住了,愣在原地看着他那把在地上吱吱呀呀的家具。然后我夺门而出。
门口站着的侍女们看见我突然冲出来,也愣了,她们拦着我,死活不让我出去。最后还是屋子里传来秦逸暴跳如雷的一声“让她滚”,她们才松开手。
靖王府不算大,可初来乍到的我出了门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府里到处乱转。父亲说宫里的女人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才哭的,我躲在假山后面,望着月亮,突然就掉下眼泪。
皇后说这是算了良辰吉日成的婚,所以月亮才又大又圆,虽然我觉得她在胡说八道。因为北庭的月亮每天都很大很圆,只有冬天雪厚得看不见天的时候才算坏日子。书上都说女子嫁做人妇是要八抬大轿、聘礼嫁妆齐备,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才能出嫁的。可我才刚到上京一个月,就从黄花大闺女变成了人妇。
我又想,秦逸说我坏了他的好事,难道是明示我破坏了他的终身大事?
莫非秦逸有了喜欢的姑娘,结果被皇帝一搅和,嫁给他的人变成了我?
怪不得他会如此生气。这么想来也情有可原,虽然是罪魁祸首是那位天子,但是天子拿的凶器是我,他对我生气也不是不可以原谅。这么一想,好像秦逸和他的心上人比我还惨一点。
于是我的眼泪就自己止住了。
我又转回了那个屋子,窗前门前还贴着红艳艳的喜字。侍女看到我时惊讶却又不惊讶,我抬腿就进了房间,看见秦逸坐在床上喝酒。
看见我进来,他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和你生气的。”
他没理我,只是又灌了一口酒。我想起按照礼数,我们是要喝交杯酒的。现在连心平气和的交流都成问题,还喝个头的交杯酒。
我接着说:“其实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可以不用将就的……”
他这回终于看向我了,我看见他眼睛里充满了饮酒后的戾气,但是他冷哼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我继续说:“我是认真的,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以后王府里家具可能都没有完好的了。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也不愿夹在你们中间当绊脚石……”
秦逸终于理我了,虽然只是他单方面在床上哈哈大笑。大半夜的,他的笑声堪比屋外凄厉的寒号鸟。我站在花里胡哨的屏风前,光是听他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他从床上起身,抱着他那壶酒,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俯下身,在我耳边笑了。我一直没敢说,其实他的笑比哭还难听。他说:“你知道违抗圣旨是什么下场?”
我说,我知道啊。然后他轻飘飘丢下一句“我去隔壁睡”,门就嘭地关上了。
我脱了嫁衣,钻进被窝。被窝真凉,上京的夜晚真冷,我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