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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青铜到了蜀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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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夏墨书懂没懂什么叫做南边草,老道士带了李青铜,出了城一路向南,往蜀山去了。
从川罗县到蜀山,路程不短,要一月又一旬。
蜀山地处巴蜀之巅,隶属清江府,山下有个大县叫做方塔县。
老道士带着李青铜,行走都露出自己蜀山的大玉石浮尘。未经几家客栈,果然被识货之人奉为上宾。恰逢一支商队要往巴蜀之地的青燕城去,见了老道士这蜀山的名士,热情邀请他俩一道去。
这商队的管事姓曾,约有四十多岁,是正经的巴蜀人士。他原本是方塔县里嘉秀阁大食肆的跑堂小子,因得了主人家的赏识,慢慢升做掌柜,渐渐地也管起些采买的事。这只商队管着路家半年的海边货物,除了些常见的吃食干货,还从川罗县买了一车生珠回去。为护生珠,队里足有武师二十人。
嘉秀阁是清江府路家的产业,在方塔县自是数一数二。老道士还是小道士时,最爱吃这家点心师父做的红豆饼。
红豆饼做法讲究,价钱却不高。
面皮需是六分白面、三分高粱面、再添一分甜丝丝的香芋面。
和面不用水,用发酵过的五分熟的牛乳做底,再加点嘉秀阁经年的米酒醪糟,滋味不凡,既有牛乳的香甜又加了米酒的甘香。面皮之中还要加进甘草、梅粉、桂皮粉、茶粉之类,中和牛乳那淡淡的腥气,原本单调的香甜味加进了几丝咸,几丝辛,几丝茶甘。
和好的面不急着使,要在嘉秀阁熏干肉剩的松木灰里放一放,这又沾了些烟熏火燎的松香气息。发酵的牛乳也能带的面皮再发酵起来,待蒸成小孩巴掌大的饼,一层一层的饼皮又酥又劲,好吃不掉渣。
红豆馅倒是好说,需用窖藏一年的红豆——太新有豆腥气,太久没了豆香。红豆用老樟木篦子蒸熟,青石臼捣烂,去了豆衣。加上细盐、陈皮粉、红糖稀,又甜又甘,绝对不腻。小孩子吃了也能消化。
曾管事能从个小跑堂混成管采买的大管事,本事自是不小。这红豆饼也是他最爱的那一口。出门在外,没法吃现蒸的,他娘子聪慧,用西边蓬蓬们的法子,把红豆饼搁在烤炉中,用小火烘的极干。这样的红豆饼,又干又轻,封在牛皮纸里能放上半年不坏,且又有了一种极脆极酥的风味。
老道士带着李青铜,可没少蹭吃蹭喝。
“青铜,待到了蜀山,师父带你去寒泉摘豆子吃。寒泉边儿的豆子才是真豆子呢,寻个炉子一烤,豆子的滋味便全化作一滴汁,比得上火腿三千!”
“青铜,到了山上要机灵些,有吃的便快些吃,山上有个叫空空道长的,整日里肚皮空空也!”
“青铜,师父前日教你背的那篇‘出云之术’可还记得?”
旅途寂寞,李青铜这时只是个牙牙学语的三岁孩子,整日被老道士捉了耳朵灌溉不停。
他幼逢变故,原本认生,不爱说话。跟随老道士这一段日子,却把曾经的那些胆怯丢了差不多。
“师父饿了快去吃饭,不要和我废话。”
“空空道人没有吃饱的时候吗?真可怜。”
“云气聚水而成,有水之实,虽变幻若虚,然终究起源,非······”
商队途径隆阳县,又加入了去方塔县寻亲的胡笛一家。他们一行三人,看样子有些异族血统,皆深目俊美。胡笛是个年轻小伙,带着自己的姐姐并姐姐的孩子小牛儿,到方塔找做生意的姐夫。
胡笛带着把剑,自述身份,他们一家嘴里的姐夫叫路老七。
曾管事一听姓路,心里嘀咕,这些年路家子侄多有外出闯荡之辈,这说不了就是哪位少爷的干系。看这胡笛会武,人家自己也能到方塔县去。
会武之人容易有些古怪脾气,到时寻着了亲,再来找自己此时不帮忙的麻烦,岂不是倒霉?
如此一来,只得带着他们上路。
好在两个大人平日里话少安静,尤其是那胡娘子,几乎不闻动静,只有小孩子小牛活泼些。
小牛虽是个半人高的七岁娃娃,说话却调皮风趣的紧,一时讲起些不知哪里听来的神鬼典故,神神道道的样子常把众人逗得哈哈笑。
他极爱吃曾掌柜带的风干红豆饼,吃到嘴里还不算,还总想打听这饼是怎么做的,曾掌柜烦的不行。
可是小牛聪明,他看出曾掌柜极尊敬老道士和李青铜,再去寻曾掌柜,总要带着李青铜。
“青铜,走,哥哥带你去找红豆饼吃。”
“我还要背书,小牛自己去罢。”
这天,商队停在一处草坡休息,小牛故技重施,又要带李青铜去寻曾掌柜。
李青铜很会看人眼色,他看出小牛拿自己当幌子的意思,很是烦恼。但他是个只是个三岁的小孩子,还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的要求。
“你跟着我有口吃的便不错,怎的这么多话!”
小牛也有些恼,他仗着自己力气大,拽着青铜的胳膊就要走。
“小牛!不要胡闹!”
说话的是胡笛,他从自家的那辆简单马车上探出身来,灰扑扑的身影几乎和马车融为一体。他若不出声,你绝看不出那里还坐着个人。
李青铜身后,老道士刚去曾掌柜那里要了茶水,正缓缓走来。他远远看见小牛的举动,正要开口,胡笛却先他开了腔。
小牛听见胡笛的提醒,本有些不快,变了脸色瞪回去。待他再转头瞧见老道士,便吐吐舌头,俏皮的跑开了。
老道士抱起李青铜回了马车。
“青铜,为师不在,莫与他人多闲话。若再有人强拉你,便打碎此物。”
老道士交给李青铜一颗扁扁长长的磁豆子。
“这是当年好友赠我名物,叫子豆,其中置有哨子,气过必有声,师父这里有母豆,子豆有声母豆必有响。”
老道士看着李青铜把磁豆子缠在手腕上,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深远起来,似在回忆往事。
“师父,小牛奇怪,像坏人。”
老道士听了李青铜的话,诧异道:“你才多大,懂得什么是坏与好么。”
“青铜”,老道士轻轻抚着他的头,“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追求着同样的美事,人人各自为己,算不上好与不好。”
“可他非要带着我,我不想去。”
“不去便不去,下次再这样,你叫师父!”
青铜看着发须皆白的老人,想起来,曾经也有过差不多的老人,更胖些壮些,把自己扔过头顶,把自己架在脖子上。
“师父,娘呢,爹呢,爷爷呢,还有老夫人,怀玉姐姐,斧子哥,大刀哥。”
“师父,我家呢?”
青铜喃喃细语,忽然哭了,一直以来他的那些隐藏的恐惧,忽然爆发起来,再也无法隐瞒。
半年前,娘把自己交给这个道士,然后便再也不见了。
自己熟悉的家人,熟悉的房子,熟悉的生活全都没有了。
他还是个孩子,整日里跟着道士乱跑,处处新奇,眼睛脑袋都有些不够用。
他又学话没多久,本就表达不清,容易遗漏。
此时在郊外的这处草坡,他忽然记起了自己家也有这样的一处坡,自己最喜欢从上往下打滚。
李青铜哇哇地哭了起来,他不敢再问师傅,也不敢看着师傅,短短的胳膊刚够抱着头,哭得直噎气。
老道士叹了口气,伸手抚过孩子颤抖的肩膀。
三岁的小童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一月又一旬,紧赶慢赶,商队到了盐井县。下一站就是方塔县了,据此地不过两天路程。
盐井县亦有路家的铺子,食楼、茶寮、首饰铺子。
自打进了清江府地界,路家的生意零零散散多处可见。曾管事和各县的铺子时有交接,商队的货已是换了七七八八。老道士和李青铜也吃上了刚蒸好的红豆饼。
“老神仙,您和小公子请等上一天可好?咱们明天下午启程,也不多耽误。”
曾管事的意思,旅途漫漫,多有不堪之处。大家在这盐井县好好休整一天,也好干干净净的到达方塔县。
老道士自是答应。胡笛三人也都说好。
盐井县顾名思义,以盐井闻名全国。满街里卖的的也以腌渍之物居多。开采的井盐除了那些上好的洁白的可做吃食,还有些呈赤红、竹青色。这些带颜色的盐,吃是没法吃的,总叫人内心不安的慌。于是盐民们把它拿来染布,也成了这盐井县独一份的风物。
李青铜牵住老道士的衣带,随着他在这盐井县慢慢地逛。
盐井地处巴蜀腹地,气候湿润,如今已是十月末,放眼望去,满城里青意不收。
县中小道多铺以石板,路沿墙角处,不时有绛紫色的米一样的小豆花探头探脑。街头巷尾,还有阿婆守着小竹筐卖卖鲜花。
李青铜四处打量,满眼好奇。
“青铜,蜀山与此处还是略有不同,山隔一重如隔一世,有时踏错一步,便是冰火两重天,你到了山上,也要像今日这样紧跟为师才好。”
“青铜记下了。”
一老一小在街上转着转着,就来到了一处月老祠。
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月老祠却人进人出,好不热闹。
月老祠建在个小巷子里,门口尽是些卖小吃的小商小贩。
甜的有豆腐脑、蛋烘糕、红糖凉糕、叶儿粑粑、糯米粽子,咸的有钵钵鸡、各色卤味、干锅盔、烧鸭、炸兔、烤猪脚、火腿干切、灯影牛肉。更少不了此地名物井盐腌渍的各色酸甜果子、鸡鸭鹅蛋。
老道士想起自己年少时最爱吃的麻婆汤圆,牵起李青铜的手,在一众小门店里七拐八拐,来到个卖糖水的小铺子。
铺子里只有一条长排小桌,围着桌子摆了一圈不到人小腿高的矮凳。铺子外有个棚子,一边是煮着几锅糖水的锅炉,一边是同店里一样的一条长排桌子。
麻婆自是不在了,可她做的味道实在好,几十年过去了,这家店还用着这个旧事的名号做幡子。
一间小铺子,散发出丝丝带甜味的水汽。把满街里飘忽着的、杂七杂八的香气和在一起,使它们变得温柔可亲起来。
“道长,可是蜀山人士?”
“贫道正是。”
“蜀山人士我不要你滴钱哩,我阿婆说她受过蜀山道长的大恩哩。”
“道长,早上刚锤得新米,团了汤圆,掺了昨日新启封的桂花糖,来两碗罢。”
李青铜咽了口水,抬头看向道长不语。
“来两碗罢。”
老道士带着青铜自找位置坐下了,因是上午,来店里吃糖水的人还没几个。只五个客人里,倒有三个是娃娃。
有两位小客人,看岁数有六七岁,应是兄妹。
女孩子扎了双丫髻,发上缠着粉色的丝带,吊着明晃晃的珍珠。手上亦带着金闪闪的小镯子,看那样式,同月老祠前摆摊的卖的极为相似。
男孩子顶着个道士小髻,青布缠一圈了事。两个孩子都长了一副粉墨脸蛋,穿着样式一样的道士服,很是可爱。
“哥哥,那两人你可见过?”
“莫说话,快吃了走。”
女孩子嘟着嘴,眼睛望着李青铜转了一转,终究垂了头吃起了糖水里的梨。
待到吃完,她似是不甘心似的,给掌柜递去一颗银豆子。
“卖糖水的,你怎么有点傻呢,别人说自己是蜀山的,就真的是蜀山的么?”
说罢,她不管哥哥瞪着的眼睛,兀自跑了。
“老先生,替妹妹跟您道个不是。”
小男孩匆匆摆手行礼后,匆匆去追妹妹了。
他嘴上说着替妹妹道不是,自己却也称呼‘老先生’,而不肯叫‘道长’,可见心里也是不信的。
掌柜的收起银豆子,乐呵呵的接着招呼过往客人,并不在意。
老道士也微微一笑,等着懵懂的李青铜吃完汤圆,施施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