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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陆月主视角回忆录(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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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太爱哭了,他们才会都离开我的。所以在师父走后,我就真没再哭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四个人经常埋伏在巴陵县的路旁山头或者水边,暗搓搓等着落单的背着货物经过的人。恶人谷的散人的确是闲散的很,劫镖也并不是贪图那点碎银,之纯粹打发时间罢了。况且我们本就不顾及什么形象和道义,打不过就跑,并且觉得逍遥快活。
唐叔叔说,浩气盟中也有不少可敬可佩之辈,英雄才俊辈出。而恶人谷,却大多是无可奈何的人。
我不太清楚君子的定义是什么,只是师父告诉我说当我遇上君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所以当我遇上他的时候,我想,这就是我的君子。
也就是那一次,被师父勒令不许出去给他们添乱而要老老实实抄书的我,偷偷跑出去还喜滋滋想着要自己干一票大的去。
我误打了一个绝对不该打的人。自然是打不过的,只好大哭着去找师父救命。
可是师父和姐姐、唐叔叔也在和人纠缠,被我一搅陷入了危险境地。那人锲而不舍地一直追我到这里,最后却是开口问我要了他的酒葫芦。
那天,筠姐姐遇到了那个玄甲苍云兵苏祈。突然变得很奇怪,连续几天很晚才回来。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筠姐姐不见了以后,我在师父怀里大哭了一场。师父安慰我说,那可是陆筠,自有她的打算,无需我们担心。可后来,我们听说陆筠叛帮,似乎还在追杀中受了伤。我怨师父为何不帮姐姐,师父说,陆筠从不要人帮。
我一向觉得筠姐姐清冷淡漠但绝非是个薄情之人,她甚少言语,对于我这个亲妹妹亦是如此。在我幼时便把我丢给了师父一个人不知去了何处,姐妹间虽交流甚少,却也是相互挂念的。
她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唐叔叔对师父爱护,我觉得如果连他们都得不到幸福,这世道是不公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夜于三生树下绽放的朝圣言,在如水月光下熠熠生辉,在飞沙大漠中摄人心魂。
至于当初我打的那个不该打的人,名字叫做君赢。小孩子总是好胜的,所以当师父说他若真想打我,我是不会有机会跑回来的时候,我却是不服气的。偏偏每次见他都要上去打一架,可从没有一次偷袭成功过,且每次都是我落荒而逃。
我们依旧是每天劫镖,然而多数情况是师父为了锻炼我的身手而让我独自行动。一次浩气的人卑鄙,竟叫来十几个人围攻我们三个,偏偏又是君赢他帮我们解了围,师父让我承人家的好,莫再纠缠不休,我也只好作罢。
这一日来得突然。
师父跟我第一次见面时送我的波斯猫突然没了动作,我抱着它的尸体坐在小院里哭了很久等外出任务的唐叔叔和师父归来。那夜太黑,我也没点灯,终是听见有人进了门。我扑倒师父怀里,哽咽地只顾着自己向她倾诉自己对于球球死去的悲痛。
她却怒道,你再哭有什么用,再哭它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师父那狼狈的模样。我问她,唐叔叔呢。
唐叔叔也不要我们了。师父说。
自那以后,师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再那么爱笑,也不再陪我玩闹。整日安静地不知在想什么,没过几个月,师父也消失了。
连一封书信也没有留下。
和筠姐姐唐叔叔一样,除了回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从前在一起的四人,如今只余我一人。再没人能护我周全,可即使有再多的敌人,我也会活下去。
君赢有两年都没在巴陵出现了。那日我刚刚捡起了一些碎银,忽觉身后有种难以言喻的杀气,让我心中一凛。未回头便提刀向背后刺去,却被他一掌推开了刀刃。
“小丫头,许久不见,竟长这么高了。”
我看他还是那身破破烂烂的打扮,腰间还挂着那个旧酒壶,依旧笑意盈盈地拿我打趣。我看着这个人,他竟成为现在的我身边唯一所熟悉的东西。
本想提刀再战一次,却终究没能忍住隐匿许久的泪水,竟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边哭还边说:“你不知道,士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的吗?”我哭的样子着实难看,他无奈抱起我,飞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山崖,安静等我哭完。
就在前一日,我得知了唐叔叔早已逝世的消息。
那荒凉郊野中的无名孤冢,便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唐骁之墓。
那墓边放着的一个残破千机匣,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平日连自己衣服都懒得缝的师父笨手笨脚地花了数月才做好的千机匣,上面有一个“虞”字。
如今,那千机匣已残破地辨不出上面的字迹了。
君赢常常会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我并不怎么喜欢他发呆的模样,虽然这时候他的眼中只有我,可又好像,不是我。
一次偶然,我在昆仑看到了最初在巴陵县遇见的那个玄甲苍云兵。我静静在他和一个七秀坊的女子身后。
许是心里感情偏袒的缘故,那日昆仑大雪,可那女子和他的眼中,生生让我看出了满庭春色。
我于风雪之中现身他们面前,冷眼看着那呆呆怔住的苏祈,却见他隔着飞雪直勾勾盯着我兜帽之下的双眼。
“你把我的姐姐,丢到哪里去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质问着。
他终究没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提刀架上他的脖颈,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纯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一旁那女子拦住我并哭求说让我饶了他,我看他紧闭双眼一点反应都没暗暗为这女子觉得不值,将刀往身后一收。
“苏祈。你负了我姐姐,这么死太可惜。”说完我转身便隐去了身形。
呼啸的风中似乎传来他的呼喊。
此后的几年当属平静,中原愈发动荡,狼牙入境,长安沦陷,潼关战败,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同君赢,隐居在苍山洱海。
一日晚饭时分,君赢问我:“如果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你当如何?”
我一笑。“月儿被丢惯了,倒没什么。只是你若真要走,无需道别。”
他忽然起身拥我入怀,我重重撞在他胸膛,吃痛得眼里泛起了泪花,却老老实实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
“你抱得太紧了,不舒服。”我小声说。
然而他一句也不言语,就这样静默良久。
“饭菜凉了,赶紧吃吧。”
他低头将欲吻我,却在双唇似碰非碰之处停住。我在最后一次感受他沉稳温润的呼吸。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杀人,是我第一次因不愿被人丢弃,而选择丢弃别人。
我看着君赢安详的睡颜,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我知道君赢其实早有了家室,当年他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孩子,就是被筠姐姐杀死的。他在我身边,大概是想找到筠姐姐。
他理应恨我入骨。
可他明知那饭菜有毒还是吃了下去,又怕口中带毒而不忍吻我。
他给我的爱情,我甘之如殆。
我给他的毒药,我却不知他是否是受之无悔。
他依旧是我的君子。
那日苏祈带着一些东西来看我和我那刚出生的女儿陆阁。陆阁乖巧地冲他笑着,他却重重一叹。
“你又何苦如此,让这孩子成了没有父亲的可怜孩儿。”
“哈,你要愿意,你当她爹啊?”
“胡闹。”
“呵,可不就是胡闹吗。我宁愿她没有父亲,也不要她有一个随时可能杀了她和她母亲的爹。”
苏祈默然。又一次盯着我淡漠的眼睛出神。每次他来看我都会尽量避免与我直视,他想看我也随他看。我知他在想什么。
我说:“姐姐不忍杀你,却也不会原谅你。你们虽不似我与君赢这般有血海深仇,姐姐终究是比我心软。”
“其实你无需替你姐姐承担的,君赢他大概也没想过让你偿还。”
“可我终究还得担着。”我不信如此浅显的道理他能不懂,也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
“你就不怨我?不怨你姐姐吗?”
我一怒拍响床木,竟将女儿陆阁惊得哭起。我坐在床上抬眸看着那目光悲切的苏祁。
“岂能不怨?若不是你们,君赢他现在可以生活得好好的,和他的妻子儿子一起。若不是你,姐姐她不会离开我们,唐叔叔也不会死,师父更不会失踪!我和他,都会好好的。”
这一气急,便觉喉头一甜,闷出一口血腥。
苏祁连忙道。“你刚刚生产,切勿动怒。”
“出去。”我指着门外。
待他沉默关上房门,我轻叹一声。可若不是你们,又怎会有我和君盈……怎会有我的阁儿。
一夜我于梦中醒来,觉冷风阵阵,窗外凄然的月光洒在屋内耀得我睁不开眼。
恍惚间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靠坐在窗边,那人望着窗外,整个人处于背光的阴影之中,只觉她眸光淡然悲戚,看不真切。
察觉我醒了。她转过头来。面上带着半边纹理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眉眼,五官之中只留一口。
我盯着那面具之下闪着流光溢彩的红蓝异瞳,轻轻扯了扯嘴角。
“筠姐姐。”
她朝我走来,白发和斗篷在夜风中微微摆动,这是多久未见的光景。
“哟,哪来的面具,挺帅气。”我笑。
“一个故人送的。”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
“还好吗?”她说。
“嗯。”我点头。
“陆虞呢?”
“不知。”
却听她一声轻叹。
“那个苏祈,时常来看我。”我说。
她说:“我知。”
我们都清楚,有些事情是再也回不去了。苏祈他即便再念陆筠又如何,陆虞她即便再念唐骁又如何。而陆月,即便再念君赢又如何。
这一夜,我倚在筠姐姐怀里,给她讲了我这些年的经历。
待第二天我被阁儿叫醒,姐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娘亲可是在找姨姨?”面对我疑问的目光,阁儿奶声奶气地说。“姨姨说还会再来的,下次还会给我带桂花糕呢。”
这话却被刚进门的苏祈听见,追问我是否陆筠来过这里,追问我她是不是还不肯见他。我抬眸,笑容里透着深深的嘲讽。
“是。”
我看过世间聚散离分。是热血洒溅的刀锋,翻绞着岁月的峥嵘。风云作笔,湮没在笔锋还未来得及晕开的浓墨当中,亦书不尽他眉目间的刻骨柔情。我见过长安令人心醉的柳,见过扬州让人迷目的花,见过雁门映着山雪的湖,拂去了袖上风烟,眼眸间皆是人世间的酸涩化成的淡淡风尘。
我一把火烧了那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房子,回到了那居于心底深处的大漠飞沙。
阁儿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望着那熊熊大火。问,“娘亲,我们上哪去?”
“我们回家。”
此后,于三生树下看痴男信女,笑世事无常;于往生涧间望日月星辉,吟大漠旧曲;于光明顶上饮马奶白酒,望辽远飞沙;于落月湖旁颂光明圣录,自在逍遥。
圣火昭昭,圣火耀耀。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