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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苔 ...

  •   淅淅沥沥的梅雨刚刚停歇一会儿。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湿漉漉的一片。木屐踏在石板上发出的“空空”的声音,由远而近,时而踏进小小的水洼,溅起三两朵水花。褚净君戴着雨笠沿着一家家的围墙静静地走过。刻着长乐未央四个篆字的瓦当“嘀嗒”“嘀嗒”淌下雨水,悄无声息的没入褚净君半边衣袖,混和着探出围墙的金银花的香气渐渐洇染开来。
      到家了,他在门前略停,一朵银花落在了肩上。“今天是阴历六月初二了,万鬼当街虽说是昨日,今天依旧要小心些。”褚净君轻轻捻起那朵银花,仿佛自言自语的念叨着。这时门吱呀一声自开了。
      褚净君缓步迈进。雨后草木幽碧的气息迎面扑来,带一点潮湿,带一点寒凉,带一点清苦,还混合有泥土的腥气。梅雨天气,门厅里昏暗成一片。褚净君摘下雨笠,被沿梁的钩藤伸出的小钩接走了。旧蓝泛白的长袍下摆被水溅湿,颜色有些发深,如同暮霭下的远山。褚净君用力拧了拧,拧不干,索性抖了抖,不理它了,任软旧的长衫若即若离地贴在身上。
      雀舌茶在竹杯中慢慢绽放着一叶一芽,热水散发出的白雾在杯口盘桓。褚净君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感叹道:“今年雨水大,茶树长得甜厚了,都采不下几两好茶,以后招待外人就别用雀舌了。”那茶叶在水中一浮一沉,似是点头,但又分明发出轻蔑的“哼”的一声,仿佛嘲笑他的小气。褚净君眯了眯眼睛,端起竹杯,茶水就唇,舌尖一挑,把那枚茶叶吞进嘴里嚼了吃掉。
      门厅后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爬在月亮门墙上的地锦正在和柿树叶子映在墙上的影子捉闹游戏。丛丛的书带草和蔺草,比赛用细长的叶子打结,缠在一起竟解不开了,急得直哼哼。桂树一时抛落几朵早开的金桂花在碎石铺就的地上。看着小小的花朵在地上打滚,自娱自乐地咯咯直笑。褚净君暗自伤感,当初自己怎么就把这几个活宝全放到一起的了?
      穿过月亮门,走在沿湖的花架下,紫藤,葡萄,酴蘼,蔷薇,白扁豆,凌霄花缠缠绕绕。偶尔有绿萝或吊兰垂下的枝条拂上褚净君的脸颊,细细软软的触觉,带一丝调皮的妩媚。望之湖水,墨绿幽深,绿得甚至有些发腻。可见的浮萍,莲荷、蒲苇着湖上,如浮绿蜡。而水下,更阴密着许多植物。之所以称之为湖而非池塘一类,因为并没有砖石砌沿,从水过渡上岸,则是水仙、泽泻、白芷的地盘。湖边花草树木杂生,生得更加无拘无束恣意妄为,就连野蒿和蓼草也长了有半人高,如绣如麻。褚净君走进这一片花树,原本一条方砖小路早就被决明、翠云、望江南和蜀葵等等侵占得不知通向哪里了,他随便地走着,任娑罗、榆树和苦参的枝桠牵绊住衣袖,映碧的雨水从竹叶、七叶树、金樱子上滚落襟袍。从他所站的地方向林木深处看去,还可看见芍药、鸢尾伴着珍珠梅开出了深深浅浅明亮的花朵。
      行至林木尽处,有一矮篱围成的小院,矮篱下遍生白菊,篱上缠满了青粉色的旋覆花,这才是褚净君的真正的住处。这园中园倒比外面要清静些。花木精简,颇为明透清俊。左植银杏,右立梧桐。亭亭如盖,皆可比天。看似孱弱的菟丝子粘绕在梧桐上。一株美人蕉懒洋洋的靠着太湖石,一株黄杨木已有过人三头高。西府海棠旁姚黄和魏紫才冒了个小芽。兰草泠泠,独自向隅。曼陀罗艳艳,间生园中。
      褚净君的屋子开轩面场圃,只有几帷湘竹帘半卷不卷的挂在四周。他一进小院,刚走了几步,就被突然化出人形的姚黄魏紫两个小囡扑倒在地。趴在他身上异口同声的问:“君君,我们今天喝了很多水,明天能不能开花啦?”褚净君被撞得脑后生疼,躺在地上一手揽着一个说:“看看你们头上的短簪,还青着呢,什么时候变色了,就能开花了。”“那什么时候能变色啊,君君?”褚净君笑了笑:“你们好好长啊,很快就能开出绘绿园里最漂亮的花了。”
      曼陀罗听见两个小囡一口一个“君君”叫着,“扑哧”一声嗤笑。眼波盈盈地走近,伸出两根纤纤玉指,鲜红的指甲把姚黄魏紫从褚净君身上拎开,自己凑到他近前,贴身在他耳边吹气说:“君~君~。你是我一个人的,怎么能被那两个小丫头占了便宜去?”声音甜得发腻,听得褚净君不由得暗中狠狠抖了抖,才勉强开口:“曼姐,功力见长功力见长啊。”一边作势要站起来,曼陀罗搂着他笑得明媚鲜艳:“那也是为了我的君君才长的。”君君两个字特意咬得又重又媚。
      “咳!姚黄魏紫小孩子叫叫也就算了,怎么曼姐你也玩起来了。”西府突然现身,走过来扶褚净君起身,一低头间,鬓旁的一缕秀发微微飘动,令褚净君大为感动,终于摆脱曼陀罗的玩弄了。感激的握住了西府的手。
      这时一抹淡紫色的衣影拂过身边,发出冷淡的一声“哼”。这声轻轻的,刚刚好只送入褚净君的耳膜。
      褚净君讪笑一下,连忙送开了西府的手,匆匆跟了上去,心中哀嚎一声:完了!
      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少年立在屋中,瘦削的身子永远挺得笔直。他背着手,手腕上带着一串青色的梧桐果串成的手链。更衬得一身清傲。少年回过头来,一双细秀的眉目看向褚净君,目光如早春的薄冰。你可以称那为清透,或者称为沉静,但褚净君此刻只觉得一丝丝凉冰冰的气息围着自己不肯散去。
      “净君,一路回来,艳福不浅呵。”少年轻轻浅浅的开口。“梧桐...你也知道,曼姐一向如此不是么?”“谁说曼姐的事了?”梧桐转了转手链,薄薄的嘴唇勾起优雅的弧线。危险!危险!褚净君看到梧桐眼中仿佛春冰闪烁的光,心中咚咚直跳。使劲回想自己一路,也没怎样啊。金银花姐妹俩,今天只跟银花说了句话啊,绿萝摸他来着倒是,可就一下啊,难道是偷看棣棠开花?不对啊,难道是银花落了一朵花给他?也不应该啊,想来想去就只有握西府的手了。
      “太多了,想不过来了,是不是?”梧桐欺近他,慢悠悠的说道,“看看这一身花叶丛中过,沾了这么多香粉玉露的。”一只手轻轻搭上了褚净君的衣带,慢条斯理的解开。褚净君身子顿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梧桐今天这是唱的那出。“还带了些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回来。”梧桐的声音越放越低,越吐越柔,手滑上褚净君的衣领,惹得褚净君骨子里轻轻颤抖了一下。
      突然,褚净君觉的身上一轻。那件旧蓝色的外袍被梧桐迅速的扯了下来,抛在地上。一片阔大的梧桐叶罩在衣服上。褚净君讶异的抬眼看梧桐,梧桐却不理他,口中默默念了几句,衣服上沾着一点绿色的东西显现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点青苔。
      梧桐又念了一句,那青苔立刻化成了人形,是一个小小的瘦瘦巴巴的小男孩。真的好小好小,褚净君两只手就能把他捧住。“小东西,你是怎么跟进来的。本事不小嘛,守门的金银花,我院外的白菊和旋覆花竟然都没发现你。”小东西被吓得不轻,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在褚净君手心里不停的发抖。惹得褚净君怜爱之心大发。
      “本事不是太大,是太小了才对。元气太弱,弱到金银花,白菊和旋覆花都察觉不到它。”梧桐凉凉的说道。“汲水培苔池却浅,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呵呵,我来养养这小东西。”褚净君的注意力却完全被苔吸引过去了。
      褚净君把他养在一只石盆中。他迅速恢复了原形。青苔十分胆小怕生。姚黄魏紫跑来戳它更是把它吓得要死。曼陀罗根本就不屑看它,芭蕉打着呵欠乜斜了一眼就回去接着睡了。银杏老管家从始至终就根本没醒过。他年纪太大了,体力和精神都不济了。只有兰和西府还有黄杨出于礼貌勉强地表示了下关心。褚净君倒是很喜欢青苔,趴在水盆边跟它絮絮叨叨的说话:“小东西,你这么可爱,它们怎么就不懂得欣赏呢?啧啧,真奇怪。”“你是怎么沾到我衣服上的?明明是这么胆小的性子。”
      青苔也只有在褚净君在的时候才细声细气的说上两句话:“梅雨天,水气大。娘说要趁着有水抓紧散播长大。”褚净君越发怜爱它了。一心感叹真不容易啊这小东西,青苔没有水就生散不了,难为它这么胆小还能沾上他,好吧,就安安心心在这里长着吧。想着又不断往水中添了很多养料。
      第二天褚净君再看青苔时,它已经长得胖胖的了。
      第三天,第四天,爬满了石盆。身量也迅速的抽长。
      第五天,青苔胆子大了起来,从石盆中长到了院子里。说话神情之间,俨然底气十足了。
      褚净君非常高兴,从早到晚的陪着他。
      第七天晚上,褚净君正在睡觉,被梧桐一把揪了起来。“褚,净,君。你的宝贝青苔是个妖精!”褚净君睡得迷迷糊糊的,哑着嗓子嘟囔:“什么妖精,难道你不是?”“可它长得过分了些。”银杏老管家突然出现在身边说道,“你出来看看。”褚净君这才清醒过来,外出一看,银白的月光下,院里院外,到处泛着青苔绿腻腻的光芒。
      褚净君淡淡蹙眉,这小东西繁殖得还真快啊。以前湖里也有水葫芦作乱,独自霸占了水面,害他清理了半年,才给浮萍,莲花它们腾出生长的空间。可那毕竟是只在湖里,现在青苔已经遍布了整个绘绿园。偌大个地方,让他怎么处理啊。又是梅雨天,土地上水气大,看样子青苔只有越长越快了。
      当务之急是抓住这小东西的本元。“银杏,让杨树通知所有植物给我“通缉”青苔。”一时间满园萧萧,只听见杨树叶哗哗作响。又把白菊和旋覆花叫出来训话:“你们两个,怎么没看住青苔呢。还把它放到院子外面去了。”白菊其气清苦,性味芳香,主升轻之品。诸花气皆升,旋覆花独降,主沉降之品。青苔为降,这次的责任都在旋覆花身上。旋覆花还没开口,白菊就抢先为他说话:“净君你那么宝贝青苔,他要出去,我们怎么知道不行呢,也不好拦他呀。”褚净君哑口无言,只能赔笑诺诺称是:“是,是,是我不好。”
      旋覆花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不对,我拦过青苔,但它好像不单纯,它身上有一股特别强烈的欲望,使我拦不住它。”褚净君顿时严肃了起来:“特别强烈的欲望……它来的时候就有么?”“进来的时候,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那时它的元气太弱了,根本捕捉不到。”
      不多时,杨树收到青苔行踪的消息来报告,褚净君连忙赶过去。青苔正在一棵红豆杉下睡觉。离开小院的青苔长得更大了。在青苔的身边有一团黑雾,仔细看去,竟是一个小婴儿的样子,正阴森森的瞪着一双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的大眼睛看着褚净君。月光下,婴儿嘴角扬着诡异的笑容,尖声“呵呵”的笑着。青苔却毫无知觉的大睡不已。
      “六月初一早过了,你不该还留在人间。”
      “呵呵,呵呵,鬼门关了,我可以留下来了,长啊,长啊,呵呵,我要长大。”
      “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而要附在植物身上。”
      这时这个小鬼竟然嘤嘤哭泣起来。褚净君冷冷的看着他,不作一言。小鬼抽抽嗒嗒地说:“我,我投不了胎。被打掉的胎儿,是,是没资,资格投胎的。”
      褚净君仔细看着这小鬼,终于看清了,这是一个被母亲堕掉的孩子。因为根本没有正式成为人,所以也没有机会像死亡的人一样投胎了。褚净君轻叹一口气:“原来是生的欲望……”
      “每年初一我回来,连家门都不知道在哪里。呜呜……”“所以你就在乱葬岗游荡,刚好附在了同样寻找生的机会的青苔上。”褚净君看了一眼仍睡得香甜的青苔说,“真是强烈而固执的欲望啊。你把自己强烈的欲望又加到青苔身上,所以它才长得到处都是。”
      “呵呵,我要长,长满全世界。”小鬼突然得意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我本来有机会获得生命的!为什么?!为什么?!谁有权力把我的机会剥夺了去?!”
      “生的确很珍贵,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自由的。来到这世上,每个生的机会都是有规矩约束的。跟我走吧,我还你一个生的机会。”“真的?”
      “走吧,我给你一场真正的‘生’。”

      褚净君抱着小鬼回到乱葬岗。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凉的坟头。一场又一场生命在小鬼眼前重演。为了生计疲于奔波的身影,负重佝偻的脊梁,梦想被掐灭的噩梦,亲手送走心爱的人的泪水,充满汗味的尘土,将生之初洋溢着张力的啼哭一层层掩盖。
      终于来到小鬼的墓前,褚净君淡淡的问:“怎样?还想为人么?”小鬼沉默了好久:“那个人……他娘子给他煮的阳春面似乎很香……”褚净君终于轻轻的笑了:“看来你会活得很好的。”
      褚净君为小鬼郑重的祭奠一番。霎时小鬼散形了,而一条新的生命即将诞生。这小鬼真的很执着,执着于这一场生。看了那么多生的沉痛,还能在一片茫茫之中搜检出一点零星的快乐,固执的为了那一点快乐义无反顾的投入沉痛的生命。

      “小鬼,相信你一定会活得很好的。”褚净君在翻了第三遍青苔不该长而长遍了的土地终于可以休息一下时喃喃自语道。
      “净君~,西边好像还有二亩地没有处理过。快去!”一片梧桐叶被风送到褚净君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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