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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浓的酒,总是诗 ...

  •   1979年,江苏农村,燥热的七月天。傍晚,雷雨后的乌云还沉沉的压着,白杨树密集拥挤的叶还朝下滴着水。知了噪声叫着,声嘶力竭,叫得人心头发慌。
      “你们让我去死—我这就去吊死—”芦村西头传来女人的哭叫,隐隐的还有一个年轻的抽泣着的女声。“娘—呜呜”年轻的女声,“俺不能嫁人,俺还要上大学,娘啊—”。
      天色越来越沉,乌压压的,闷雷声轰响起,知了声越发尖锐了。
      有急促的脚步匆匆朝向村西头跑,磨损的布鞋踩在烂泥的路上,几乎一步一个水坑。直到那双泥水淋淋的大脚踏上青石板的桥,雨声混着雷声滚滚地朝着桥上的修长身影袭来。那双脚不停地超前奔,豆大的雨点瞬间将那身影后的泥脚印洗干净,只剩桥边的芦苇丛在雨里颤抖。快些,快些,再快些,雨越下越大,那道修长的身影越来越狼狈。
      很快,芦村西头一户草房的木门被推开。阴沉的雨幕胶着骇人的闪雷,屋里寻死觅活的中年老妇和嘶哑着嗓子的年轻姑娘扭拽成一团。“娘啊—娘啊—”姑娘还在抽噎,嘶哑的声音叫人心紧缩。“王大娘,”略低沉的男声带着压抑的喘,湿透的身影有些踉跄地走到那对嚎啕的母女身边,伸出手拉起半跪在地上的姑娘,“大娘,有什么事好好说话,寻死觅活算个什么事儿啊!”再看向手边的姑娘,双目红肿,清瘦的脸上泪如雨下。“梁老师—呜呜—您帮着劝劝俺娘吧。”姑娘看见来人,颤抖的声音里霎时染上了希望。“大娘,能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吗?”清俊的脸上还有雨水的痕迹,不厚不薄的眼镜片雾蒙蒙的,被称作梁老师的男人干脆地把眼镜摘下来,右手安抚地拍拍身侧姑娘的肩膀。“梁老师,俺姑娘的事您就别管了,姑娘大了要嫁人,他爷没去就给她订好亲了。”说罢,皱纹堆砌的脸转向仍旧流泪的女儿,“早该嫁过去了,老赵家等了两年,前些天又来催了。”王大娘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的笃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老师听明白了。门外依旧雷声胶着雨声,黑压压的天,暗沉沉的雨幕。草房子里的煤油灯光打在姑娘脸上,不紧不慢地抓住梁老师的心。
      “梁老师,我求您,求您了—呜呜”姑娘声泪俱下,“我不想嫁给赵家的哑巴,我求您了,跟俺娘说说,求您了—”姑娘说着就要跪下。梁老师拉住姑娘,温声道:“景善,站起来说话。”姑娘这才慢慢起身。王大娘一看老师都要帮着说话了,又哭喊起来,“哎呦我的天呐,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闺女大了不由娘了,你要是不嫁过去,你让我老太婆以后怎么活呀,这不得被人戳脊梁骨。你爷一辈子老实人,死了你还让他不能安生叫人骂哟!”声声谴责,一字一句地砸在王景善心上,景善眼里逐渐浮现不忍的动摇和悲戚的挣扎。“娘—”景善痛呼,手足无措,她怕,怕娘寻死。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打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景善微楞,侧过脸看梁老师油灯阴影下模糊不清的脸,就听见那个在讲台上给她讲数学题、给她讲《三国演义》的声音坚决地对一旁的母亲说:“王大娘,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景善交给我吧!我来照顾景善,也把你当母亲孝敬!”字字坚决。
      王大娘懵了,景善也懵了,就在这个雷雨倾盆的傍晚。兴许是雷声雨声太大,知了的噪声听不到了,草房子里静了下来,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梁老师,您甭开玩笑了,俺们老王家祖辈都是庄稼人,没有文化,就俺这姑娘她爷识字,”王大娘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俺家姑娘争气,念这么多年书,都是您帮衬着,俺谢谢您。这门亲是她爷没去的时候就订好的,现在俺还在,老王家还是俺守着,俺不能赖,这要是赖,得遭雷劈的。”说着又哭起来,“俺晓得,苦了俺姑娘,她爷病得快死了,是老赵家拉俺们娘俩一把,要不俺们早跟她爷去了。她爷临走跟老赵家订好了,他家出的钱出的粮就当俺这姑娘的聘礼。”景善也哭,“娘,您别寻死。”
      梁老师正寻思着怎么说服王大娘别再以命要挟景善嫁去赵家,有道洪亮的大嗓门带着怒气瞬间就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就是把俺侄女儿剁了喂狗,赵和平都别想俺景善跟那个癞哑巴!”景善心下欢喜,大伯可算来了。梁老师拉着景善站到一旁,把擦干水雾的眼镜重新架回坚毅的鼻梁。
      “他二婶子,那老赵一家是个什么东西你能不晓得?都是无赖!俺二弟兄去的时候俺不在家,让老赵家那帮狗崽子钻了空子,他不就看你一个人难,看准俺景善给他家哑巴狗崽子做媳妇!”说着啐了一口吐沫,“景善她爷不在了,她大伯还没死呢!你现在寻死觅活算个什么事!俺这就找老赵家那个老不死的算账!”眉头紧皱,双目圆瞪,说着就作势往外面冲。“大哥哎!”王大娘眼泪差不多干了,一脸惊慌,赶忙拉住王家大伯,可不能叫他去老赵家闹!
      “大哥,你这不是把俺往死里逼嘛!老赵家不是东西,俺们不能跟他学无赖啊,她爷订的亲,俺不能毁了啊!大哥哎,这要是毁了,你叫俺怎么去地下见她爷哟!”王大娘哭诉。景善也嚎出了声,“娘啊,俺不想嫁去老赵家,求你了,求你了!”已经挣开梁老师的手直直地跪在王大娘跟前。梁老师不忍,目光看向大伯,然而,大伯任由景善跪着也不去拉,反倒盯着梁老师,开口道:“梁老师,你在这里跟俺老头子说,你跟俺景善是个啥心思!”梁老师目光定定地看向地上跪着的景善,转向王家大伯,紧抿的嘴角微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大伯叫我世尧就成,我心仪景善,愿意娶她!”看见大伯眼里有些许赞许的光,梁老师知道这事有转机。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怔住的王大娘身边,修长的身影挨着景善跪下,眼神满是诚恳,就这么直直的望着王大娘,左手紧紧地握住景善微微颤抖的右手。王大娘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嗓子眼里像是塞了磨盘,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都起来吧,跪在地上像个什么样!秦石桥都没叫大水冲毁了,你们急个什么劲!景善的事俺做主了!”说着看了眼一脸水光的王大娘,“他二婶子,你就别管了,景善的事俺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俺王绍民做主了!”大伯顺手拎起泥呼呼门槛边锃亮的锄头,撑开蒙了灰鸡蛋黄颜色的油布大伞,朝着门外雨地就要走,枯藤的手指还染着旱烟熏过的焦黄,对着屋里一对年轻人招手,“世尧,你先就着俺这油伞回去,”视线转向王大娘, “他二婶子,可别在小辈儿跟前寻死了,拾掇点晚饭,可别饿坏了俺侄女儿!”景善抬眼看着梁世尧,眼神注水,惊诧,依恋,希望,感激。梁世尧的脸色平静,一如三尺讲台上那个清俊儒雅的梁老师,左手力道刚好地拍拍景善消瘦的肩,轻声道:“别哭,会没事的。”景善恰好能看见昏黄的油灯下梁老师微笑时扬起的嘴角,大概这几个字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草房子外面的雨势缓了些许,梁老师跟着大伯走了出去,修长的背影瘦竹一样挺拔,景善望着,有些痴,眼里有光从暗夜里溢出来。她蓦地记起秦石桥边的芦苇丛,青石板上黄泥条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王—景—善”,还有那张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脸。脸颊染着红晕,是三月天里桃花的颜色,心里像灌了蜜似的,景善心想,以后,“梁老师”三个字可以改成“梁世尧”了。
      王大娘看着自家闺女的含笑的眉眼,心像入了滚油,煎熬着,擦擦皱脸上的眼泪鼻涕,“闺女,娘,对不住你。”

      七月天,夜短,因着雨太大,云太厚,天也黑的快些。天上还在打着闪雷,地上白杨树的梢头胡乱地挣扎,看着有些骇人。王大娘听着雷响,心下跟揣了一团灰麻线,不知怎得就想起来前些年的七月天,也是雷雨,村东头陈家的小儿子,放着牛,挨雷劈死了。她黄泥墙一样的脸色开始变得灰白,眼里的挣扎和不舍渐渐被雨淹没,一点一点地翻进烂泥地里。
      雨渐渐歇住脚了,只有黑沉沉的云聚在天上,闷雷声也渐渐静下来。白杨树上,知了又开始尖锐的聒噪,整个芦村里就像一只笼屉,叫人窒息的水蒸气漫漫升腾。夜了,歇下的人手里摇的蒲扇越来越慢,扇子划出的风也越来越小,入了梦,人也就不像睁着眼时候那样热。这样湿热的夜晚,芦村西头的草房子淹没在夜的黑幕里,静的像是不曾有过嚎哭和眼泪。秦石桥也静静的,跟之前几百年的夜里没什么不同,就这么静静地卧着,半梦半醒,合格的旁观者。
      第二日,天照旧是昏暗浑浊,晨光也见不着影儿,隐隐的有炊烟歪歪扭扭地钻出漆黑的烟囱,再钻进黎明前的夜色里。鸡圈里的公鸡早已经呆不住,扑腾着向院墙上冲,然后是长长的鸣,叫醒睡梦昏沉的和彻夜难眠的。拾掇着吃了橙黄的玉米面儿糊糊和黑不溜秋的干腌菜,放牛的小娃撵了想逃出家的几只瘦小母鸡回圈,拉了前屋里拴着的老牛,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便开始了他的一天。
      路村东头的老赵家,几间红顶的瓦房前面,石渣子铺的平平整整,王家大伯扛了锄头就脚步生风地走近,“二喜,你爷在家不?”那个被叫作二喜的可不就是老赵家那个哑巴了的二儿子!他这会儿正缩在墙角逗着一窝密密麻麻的蚂蚁,不知是不是蹲在墙角的时间太长了,转身抬头的动作做起来有点迟钝又有点踉跄,“呀呀呀,啊啊—”二喜一边用手指着里屋,一边咿咿呀呀对王家大伯说着听不懂的话。大伯看他那吃力的样子,心里有火,可对着个哑巴也发不出,跺了跺脚,只能扛着他的锄头边朝里去边大声说道:“赵老弟,是俺,西头王家大伯!你可是在家?”然后很快听见噔噔的脚步声和带着沙哑又时而尖锐的男声:“哎呦,这一大早的,王家大哥啊,快来坐,二喜,给你大伯搬个凳子!”再看看来人,身量不高,只够着大伯的肩膀,干瘦干瘦的,身上穿的倒是整整齐齐,手腕上还带着块表。瘦长的脸上,颧骨高高的突出,眼角不知是不是褶子拉的,一双眼睛看起来就像个三角,眼神里透着精明的光。
      “得嘞,得嘞,不坐了,赵老弟,”王家大伯把扛在肩头的锄头卸在脚边,“俺一宿没睡好,心里也就这么一件事,俺那大侄女儿景善,这不要高考了吗,俺来,就是问问你这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说着就从裤腰边把大烟袋掏出来,烟叶装在烟锅里,火柴刺啦一声,一点点火光点燃了烟叶,大伯这会儿倒显得不紧不慢,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再慢悠悠地吐出大烟圈。“大哥啊,你说景善那姑娘呀,哟哟哟,这都要高考嘞,哎哟,这都不少年喽!”老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似才想起王大娘的这个女儿,时尖时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刺耳。“大哥,你今儿个怎就想起来提那丫头了呀!”继续打太极,三角眼笑眯眯的样子,那张脸看起来也叫人蓦地不得劲儿。“赵老弟,都是明白人,你就甭在俺跟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王家大伯心里头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又吸一口烟,才接着道,“俺家景善今年十九了,过不了几天也就去参加高考嘞,俺就想问问你,二喜跟景善订的亲怎地算了?”不待老赵回答,大伯又说:“当初俺兄弟快病死了,你搭了把手,又借钱又借粮,俺老王家得谢你,他二婶子不容易,拉拔一个闺女这么些年,她苦啊,可她还记着俺兄弟临走给的话,非逼得景善在家里哭,她自个也寻死觅活,俺看着心堵,你看这事儿咋弄?”
      老赵不说话,瘦长的脸耷拉得更长,声音更显尖锐和沙哑,就跟捏着嗓子似的,“王大哥,俺这乡里乡亲的,这么些年,老赵家对你老王家没话说,二喜的这门亲也是跟你家定好的,不能你那丫头她爷走了就废了,俺都是实诚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说着,还扯了嘴角笑笑,真是老实人的样子!王家大伯这下心里的火气更是压不住了,脸色直接沉了下来,“做人讲究个良心!老赵,当初这门亲是怎么定下来的,你以为俺不晓得了!老子不在,俺兄弟病着,他二婶子带着孩子荒年过不下去,都是乡里乡亲呀,你这逼着叫俺景善跟你那儿子订亲,这缺德事干的就不怕遭雷公劈?”说着像是被烟呛着了,喀喀的咳了几声,顺了几口气才接着骂道:“你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你去欺负孤儿寡母的,俺还能不理会!俺就把话给你搁着,俺景善不会嫁你家二喜!”说着也不管脸拉得老长的老赵,扛起脚边的锄头就走,只留下二喜咿咿呀呀对着老赵比划,自然也没能看见老赵那双三角眼里的不甘和怨愤。
      这边王家大伯去了老赵家理论,芦村西头的王大娘家里,景善正坐在四方木头桌前一脸忧心,面前的稀饭一口没动。她能听见门外的知了,不休不止的噪声,叫得人心慌。昨天肿的像桃核儿的眼睛已经消下去了,只是,一双大大双眼皮的眼睛却空空洞洞,没什么神采地望着门外的天。王大娘坐在一边,也不说话。草屋里就这样静静地,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所有的沉默似乎都在等待着决定和结果。很快,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景善听在耳朵里,也记在心上,然后是一张清俊的倦容,带了青色的胡渣,和以前看过的从容整洁的梁老师不同。“景善,”梁老师的声音有点哑,很低很沉,看着眼眶又红了的景善,“别掉眼泪,勇敢一点!”他轻声安慰。“嗯。”景善回答,纵然是一个字的回答,景善也让梁老师知道他的话,她都听进去了。“王大娘,我来看看景善,”顿了顿,眼神坚定,“我昨天说的话是认真的,我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王大娘心下还是痛,看着景善眼里的希望,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脸色复杂,有不舍有痛苦有欣慰,还有恐怕是她自己也分不出来的感情,所谓百感交集,也就是这样了。终于,她还是说了一句: “俺去东头老赵家说说,景善,招呼梁老师吃早饭。”不再说什么,急急走出家门。
      留下一室安静,“梁老师,谢谢您!”景善脸红,“老师坐,我给您盛饭!”手忙脚乱地转向灶台。 “景善,不用谢我。”梁老师思忖着该怎么说,“我是认真的,不只是想救你,你,愿意吗?”景善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柔软,此刻却异常坚定,“愿意的。”然后景善端了碗,拿了筷子走过来,坐在梁老师身侧,两个人再无言语,神色同样坚定,安静吃饭。景善突然觉得无比满足,满心感动,这一餐,清粥小菜,安定人心。
      门外知了依旧放长声线叫,天上依旧是乌沉沉的云,但是,景善分明看到那些乌云镶着的金边,明明朗朗的样子。以后吗?总会有天晴的时候的。
      王大娘出了家门,就急急的朝着东头跑,她动摇了,十几年的苦一轮一轮地折磨她的心。景善哭肿的眼,梁老师坚定的脸,大伯激动的神情,还有死去的丈夫的病容,剜着她的心头肉。走上秦石桥,正好迎着大伯扛着锄头朝西来,远远的,也看不出表情。
      “大哥,你这一大早是去地里忙了?”王大娘问得讪讪的,脸色很憔悴。“去东头找老赵家去了,”大伯脸上还是怒气冲冲,“老赵那趁火打劫的老痞子,老子跟他好说他装糊涂,俺景善嫁过去给二喜那哑巴,做梦!”许是心下大怒,一对大眼珠都染上红血丝,大伯又喘了几口粗气,问道:“他二婶子,你这是去东头?下地还是咋?”心下想了会儿,王大娘声音有点不稳,“大哥,俺昨天篮子撂地里了,去给它拎回去。”“景善那丫头在家呗?过几天叫她去高考,俺老王家的闺女得有出息!”大伯没听出王大娘的假话,径自叮嘱,“俺看梁老师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景善要是喜欢就订下来,总比那哑巴强。”王大娘连着点头,大伯也不疑有他,说了句俺回去看牛就朝西头走去。留王大娘站在秦石桥上看那一丛芦苇独自长得欢,天边的云开始翻滚,大概很快就又要下大雨了,她愣了一会儿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老赵家走去。
      王大娘的身影慢慢靠近老赵家的红顶瓦房,脚下踩着铺地的黑石渣,只觉得脚底板被压得生疼,心下也愈发忐忑。“赵大哥,在家呗?”王大娘稍微提了声音,不太干脆地问。屋里咿咿呀呀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二喜的手比划着什么,王大娘看不懂也听不懂,只好在提了声音问:“赵大哥,俺是景善娘,你在家呗?”二喜依旧咿咿呀呀地比划,然后就看黑着一张瘦长脸的老赵双手背在身后,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她,语气完全没有对着王家大伯时候的笑意,“哟!这不是女大学生王景善她娘嘛?俺老赵家庙可小了,哪能容得下你王家的佛?”时尖时沙哑的嗓音挖苦人的时候更叫人难受了,王大娘本就觉得她家这边毁了婚约是理亏,听老赵一讽刺,黄土色的皱脸更是羞愧,连声要道歉,“赵大哥,俺家对不—”不等王大娘说完,就被那突起的尖锐嗓音打断,“现在想着毁约了啊?俺老赵家白养了白眼狼了,当年俺是又送吃又送喝给你家,你不也是图俺家东西才卖女儿订亲的吗!现在日子能过下去了就看不上俺家二喜了,你那良心是被狗叼去了!俺今天也把这话给你撂下,你家那女儿早就算是俺老赵家的媳妇了,十几年前就是俺给二喜买来的媳妇!”说完这段,老赵的三角眼里更添阴鸷,朝地上啐了一口,“俺今天倒要看看,你那个死鬼丈夫是怎么毁约的,他埋在后山是吧!”然后就是一阵冷笑,沙哑又刺耳,“我就去把他挖出来问问他!”
      天上打了个响亮的闪雷,天像撕裂开一个明晃晃的伤口,接着雨流如注。王大娘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一下子栽倒在地,”赵大哥,俺求你,别,别去扰了她爷,俺刚才说了混账话,俺忘恩负义,求你,求你,别去,就叫死人安心吧,俺求你,别去。”老赵见王大娘被吓住,心下得意,继续道:“俺凭啥不去给那白眼狼的坟挖了!要么把景善嫁过来,要么挖坟!这事没得商量!”说完看也不看瘫软在地上是王大娘,转身就会回屋,顺手就打算关门,“俺看就今天晚上,好日子!能早点嫁过来就早点!”说完就嘭的一声关上刷着油漆的大门。只剩下王大娘瘫软在雨地里,痛哭,“这是造了什么孽了—老天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啊!”
      雷声轰鸣雨声哗啦,一如昨天,王大娘蹒跚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往西头走,像是丢了魂。再踏上秦石桥,只觉得活不下去,雨里的芦苇叶被打得摇摇摆摆,乱。王大娘嘴里喃喃道:“她爷,俺不能叫你死了也不安生。”就这么一路浇着大雨走回草房,抬眼就看见门口张望的景善,“娘,娘,怎得淋成这样,快,进来,我给你拿手巾,快进来!”清秀素净的小脸上都是关心,王大娘心都绞紧了,也只能狠下心,语气平淡地问:“娘不碍事,梁老师回去了?”“嗯,回去了。”景善脸色明显一红,半羞半俏,真真是好看的姑娘了。王大娘径自走进家门,也不再说话,景善心下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终究是喜欢的心情压过其他所有情绪,便也不在多想什么了,就去给娘倒开水。也终究忘了问老赵家是不是退了亲。
      门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天色又像昨天一样变暗,秦石桥的一方土有点松,桥洞的水涨得也高了,就这么浸泡在雨水里,一点点,一滴滴,开始腐化。
      瓢泼的大雨就这么下了一整天,景善就一直不出门,就着煤油灯的光亮看书,是什么书呢,梁老师手抄的《诗经》。景善就这么一字一句看着读着,心下满满的欢喜,喝了蜜一样甜,脸颊上的红晕一直飘着不散。就这样看到晚上,王大娘也不去扰她。
      下雨天,天黑的快,也黑的透,伸手见不着五指。景善早早爬到床上休息,入梦也好啊,能见的着意中人,也能回味他手的温度,越这么想她的心越是怦怦跳。许是昨夜没敢睡,身子也乏,景善很快就入了梦。只是,这梦不是什么好梦,她梦见她娘又逼着她嫁到老赵家,她挣扎,可是怎么也挣不开,手脚就像是被捆住了,眼也睁不开。耳边有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有轰隆轰隆的雷声,还有脚步声,景善感觉自己是悬空的,隐隐的还有谁压抑的哭声,是娘吗?她想开口问,可怎么也张不开嘴。她开始更用力地挣扎,可还是挣不开,她想叫梁老师的名字,还是张不开嘴来,只能在心里叫那个她从没叫出过声的名字—世尧。然后,好像更混乱了,景善听见有人喊,桥塌了,桥塌了,然后是水声,惊呼声,哭声。接着,头像是撞在哪里,尖锐的疼痛感袭来,她觉得整个人都散架了,只有疼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其他的感觉都开始变模糊,直到世界都安静了。
      夏天白天长,夜里短,雷雨不知道怎的,说停也就停了。天上阴沉沉的云也都散开了,知了叫得挺欢,白杨树过了雨,叶子也都被洗了一遍,看上去挺新鲜。只是,芦村东头想往西头来的和西头想往东头去的人都犯愁了—秦石桥被冲垮了。
      整个七米多长的立在芦村七百多年的秦石桥,这个七月份,被雷雨冲垮了。
      “梁教授,那后来呢?那个王景善呢?”窗明几净的书房里,一个十八十九岁的姑娘瞪着大大的双眼皮的眼睛,声音里满是好奇,看着书桌后端坐的古稀老人。傍晚的阳光正好,整个书房明亮又舒适。
      “后来,”梁教授苍老的声音像是叹息,却再也说不出话。
      是啊,后来怎么了呢?
      后来,梁老师也发现秦石桥塌了;后来,他怎么也找不到景善了;后来,王大娘疯疯癫癫了;后来,老赵家里的那个干瘦的老头也没了。再后来的第三天,隔壁村的人看见一个人躺在河滩,手脚都被捆住了,整个人被泡得发白肿胀,绳子都陷在皮肉里;再后来,梁世尧找到景善,可景善再也没能看到天晴。
      后来,再后来,梁世尧返城,抱着骨灰盒,那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兑现了他的承诺。
      从过去到现在,几十年的光阴,不过就是后来的后来。
      后来,毁掉秦石桥的不是一夜雷雨,正是它半梦半醒的几百年。

  •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欢迎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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